荒诞境遇下的存在状态
2009-10-29万海洋
关键词:存在主义 荒诞境遇 存在状态
摘 要:作为新写实作家的中坚的刘震云,深切关注人的生存境遇、生存状态等存在图景。他虽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存在主义”作家,但对存在的非理性状态具有深切认识和感悟。从存在主义的角度切入刘震云的小说创作,看到的是在荒诞境遇下人生道路的扭曲,普通人日常生活存在的沉沦,在物质与权力侵蚀下生存状态的异化。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兴起的新写实小说,在新时期文学领域中掀起一股热潮,并涌现出了刘震云、刘恒、池莉、方方等一批中青年作家。其中刘震云以其独特的风格,一直以来被评论家认为是新写实作家的中坚。刘震云以一种旁观者的眼光和冷峻的笔调,对人的真实生存状态作不动声色的描写,从而为淹没在滚滚红尘中的众生画像。对生活的深刻而犀利的关照,使他的小说具有了鲁迅风格般的冷峻,使人在表面庸碌繁忙的生活中警醒,更有一种发人深思的力量。
刘震云的创作始于1982年,创作的《瓜地一夜》、《乡村变奏曲》等多是一些描写乡土生活的作品。从1987年的《塔铺》开始,刘震云转变风格,创作出一系列被评论界称为“新写实”的系列作品。作品关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物的生存处境,展示了一幅当代人的世俗生存画卷。洪子诚这样评价他的小说:“无法把握的欲望,人性的弱点和严密的社会权力机制,在刘震云所创造的普通人世界中,构成了难以挣脱的网。生活于其间的人物面对强大的‘环境压力,对命运有不可知的宿命感;同时又在适应这一环境的过程中,经历了人性的扭曲。”①刘震云的“新写实”系列小说正是通过描写处在荒诞生存境遇中普通人的存在状态表现出对命运和人性的关注,文章从存在主义的角度来重新解读刘震云的小说。
一、荒诞境遇下人生道路的扭曲
存在主义人学的基本观点是世界荒谬、人生孤独。每个自为的人处在世界中遇到的常常是障碍、限制和奴役。每个人可以通过行为选择把握自己的命运,通过自由选择实现自己的存在。存在主义哲学的另一个重要命题是生存境遇说。认为人的生存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境遇中的存在,人并没有选择他的那种特殊境遇,但是发现自己受到一个陌生而敌对环境的压制和包围。在试图控制自己的境遇时,会碰到新的顽固限制。当人可以成功地改造并控制个别环境时,不可避免地会暴露他所不能应对的最基本界限,例如痛苦、孤独、虚无、罪恶、死亡。
刘震云的成名作《塔铺》中的那些来自农家的高考补习生们,扛着铺盖卷,拎着“馍袋”来参加补习,从场院上抱回麦秸打地铺,在四处漏风的教室里点着蜡烛看书,顿顿窝头就菜汤……他们真正的动机并不是为了崇高的理想与抱负,而是因为他们将来一旦能够考中,便可能脱离农村,改变自己的人生境况。满操场拎着棍子追打老婆的王全就曾叹着气对自己的孩子说:“等爸爸考了,做了大官,也让你和妈妈享两天清福”。②小说不回避现实人生的烦恼痛苦,深刻揭示了刚刚走过“文革”的那代人所面临的人生尴尬。在权力魔影笼罩下的生活无疑充满荒诞的色彩,在权力的压制下,人不可能通过行为选择把握自己的命运,更不能通过自由选择实现自己的存在,生活在其中的个体只能通过高考这种唯一的方式,实现自己对于权力的认同与渴望。他们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完全丧失了主体性,人生道路走向扭曲。《塔铺》中的高考生们除了“我”以外的集体溃败:王全在离高考一个月时提前退出;李爱莲为了救自己的父亲嫁给了有钱人,没有能够参加考试;“磨桌”则在考试过程中住院,失去了考试的机会。刘震云在后来的创作谈中还是自我消解了《塔铺》里残留的一点温情:“《塔铺》是我的早期作品,里面还有些温情,这不能说明别的,主要说明我对故乡还停留在浅层次的认识上。”③
继《塔铺》之后,《新兵连》展现的是一群农村士兵在特定年代的精神存在。刘震云在更高的层面上透视了社会权力话语运作机制笼罩下的生存荒谬和人生道路的扭曲。在《新兵连》中,由于权力欲和荣誉欲的驱动,上演了一幕幕沉痛的悲剧。作品以冷峻的笔调揭示了在“积极”、“上进”的背后所隐藏的权力欲对人的捉弄。小说中绰号“老肥”的李胜儿,为了取得进步,挖空心思地表现自己,但还是被同村来的好朋友,人称“元首”的新兵告了密,因患羊角风被遣送回家,最后因“丢面子”而投井自杀。而“元首”打“老肥”的小报告,只是因为想给军长开小车,“为了少个竞争对象”。李上进的悲剧,更令人深思。他是一个渴望上进的老兵,一心想入党,因而他积极表现自己。他认为来当一回兵,如果入不了党就回去“那真是丢死人了”。由于他的入党动机并不端正,最后没能经受住组织的考验,在绝望中向指导员打黑枪,由“上进”而成为阶下囚。
曾有人用“中国生活”这样的“术语”来评价刘震云的小说创作:“在屈指可数的一小批优秀作家中,刘震云的过人之处即在于他对中国生活最痛切的体悟、最深刻的洞悉,以及对其体悟和洞悉的外具谐谑效果,内具耻辱意蕴的艺术表现。”④《新兵连》描写的是一群“文革”中的新兵。特定的历史环境决定了这一群初涉人世、阅历简单的农村兵人生和精神存在的特殊性。他们在痛苦惨烈的人生追求中进行着精神的炼狱。他们的价值理想蜕变为无目的和无意义的政治游戏,存在失去了其本真的面貌。他们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行动和目标是悖离的。李上进由一个渴望上进的老兵沦为阶下囚的人生命运,体现出他已不是独立自为的生命个体(自为的存在),而是一个被客观的政治、经济、文化语境所派生的政治符码或文化指令(非本真的存在方式)。
小说中原本憨厚、质朴的农家子弟,在“文革”那种荒诞的社会环境中遭遇到无数的障碍、限制和奴役。一到了军营,他们发现自己受到一个陌生而敌对环境的压制和包围。在试图控制自己的境遇时,碰到更多新的顽固限制,在环境的压制下,只能认同这种环境并进行抗争,于是就出现了互相明争暗斗、打小报告、拍领导马屁、搞小阴谋等许多人性扭曲的现象。在荒诞的生存境遇中的人生道路没有任何自由选择的空间,只能认同荒诞的社会规则,导致人生道路走向扭曲与变形。
二、日常生活存在的沉沦
存在主义哲学认为,“此在”的日常生活方式就是“沉沦”,“此在”混迹于他人,在公众意见中迷失本我。“此在”的存在状态,就是被其所寓的“世界”和日常的自己——“常人”所攫获。因此从存在的日常维度切入刘震云的日常生活的新写实文本,我们就能部分探寻到存在的奥秘和“此在”的日常生活状态。进入“新写实”文本,我们直面的是“生活的原生态”。正是基于此,我们的目光常局限在写实的层面上,从而遮蔽了向“存在”作进一步的延伸和勘探,忽略了刘震云的“新写实”小说是对人存在的非理性、个体生存的困顿的关照。
小说《单位》体现了刘震云对普通人命运的关注。作品中的小林和他的老婆两个人都是大学毕业生,对生活有过美好的憧憬。刚到单位时,也很有个性,曾公开对劝他写入党申请书的人说“目前我对贵党还不感兴趣”。但三年以后,小林就“悔悟”了。由于小林是一个普通科员,只能与别人共住一套房子,而要独立住一套房子,就必须当上主任科员才行。要提职加薪,就得入党,于是小林开始上班积极表现,主动找党员谈心,还学会了给领导送礼,甚至帮领导家刷厕所马桶。小林这种变化的背后,隐藏着强大的外在因素。刘震云借小林之口说出了自己对生存哲学和关系哲学的深刻体认:“世界说起来很大,中国人说起来很多,但每个人迫切要处理和对付的,其实就是身边周围那么多人,相互琢磨的也就是那么几人,任何人都不例外”⑤。小林从纯朴、有理想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被关系、环境捉弄的小职员,逐渐走向平庸、世俗、功利。小林“成熟”的过程就是关系哲学对小林不断浸淫和吞噬的过程,也是小林逐渐丧失自我,失去自我本真面目的过程。人的理想的破灭,尊严的丧失,带来的必然结果是人的沉沦,逐渐丧失了主体性。
在《一地鸡毛》中,作家关注的目光由单位转入家庭生活,小林夫妻所遭遇的琐碎的、鸡毛蒜皮的烦恼更具生活的原生态。他们面临许多日常生活的尴尬,妻子要调转工作,就要去求当权者,需要拉关系,送人情;孩子入托,同样要去求人,而且更加艰难,小林连门口的修车的老大爷都求到了,也没有办通。在世俗权力的强大支配力面前,个人力量显得非常渺小与无奈。
《一地鸡毛》里,小林已不得不融入到世俗的河流里,向现实妥协和认同。刘震云曾说:“在这个世界面前,任何人都是输者。”⑥小林生活的日常过程就是“沉沦”。沉沦的核心在于放弃自己本身。人有两种选择,即选择“是自己本身”或选择“不是自己本身”。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甘于堕落”或“抵抗沉沦”。抵抗“沉沦”正体现了人的存在价值和存在意义。小林的存在意义上的悲剧即在于他的“自甘堕落”与没有意识地去抗拒“沉沦”。小林放弃了他自己本身,逐渐消除了自身的独特性趋向众人。实际上小林不是按照他自己的价值或标准行事,而是按照一个共同依循的“他”作为标准。这个“他”就是通常所说的“自古以来”、“常言道”的代言人。“他”给我们拟定了共同的行事标准,我们不能违拗和反叛“他”的旨意。在日常生活中,小林并不是作为“小林自己”,而是作为“常人”或“他人”存在的。在这样的存在方式中,“自身”完全消融于“他人”,“他人”决定我们的生存价值和存在方式。小林在进入“单位”之初,在进入“一地鸡毛的日常生活”之初,无疑是个“例外”。而小林由“例外”向“常人”的位移就是小林丧失自己的本真存在而向非本真存在的“沉沦”。
三、生存状态的异化
海德格尔把此在的本质规定为生存,因此从存在的生存论上解读刘震云的“存在”主题应是分析阐释其文本的必然途径。按照萨特的划分,“存在”可以分为两种:物质存在和精神存在。刘震云早期小说中的存在图景,无论是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都极为贫乏。正是物质生存的极端匮乏导致了精神生存的异化和扭曲。从《瓜地一夜》的写作开始,到《塔铺》、《新兵连》的问世,其间还有《乡村变奏》、《被水卷去的酒帘》、《栽花的小楼》、《罪人》等篇,物质匮乏成了乡村社会最显在的生存特征。《瓜地一夜》凸显的是乡村社会权力的实质。《被水卷去的酒帘》是一出由贫穷所引发的爱情悲剧,人的命运、情感遭遇受到了物质主义的嘲弄和讥讽。虽然前期作品尚属浅层次的生存现状的描绘,还没有进入更深层次的精神领域,但刘震云的平民姿态和平民视角及对乡村生存现状的关注、同情的价值立场已初露端倪。
《官人》中的袁、张、王、李、赵、刘、丰、方八位正副局长,因新部长上任要“大换血”而面临升迁去留的命运选择,于是展开了一场勾心斗角,你争我夺的丑剧。局长老袁到部里活动,找部长谈话,探听虚实。实为常务副局长的老张,为探听消息也低三下四地陪部长的秘书去钓鱼,又挑拨打字员诬告局长老袁,结果反被小姑娘奚落。其他几个局长也是各显神通,走上层路线,放明枪暗箭……一个个粉墨登场,出尽了丑态。《官场》中的几个县委书记也同样为地区缺额一个副专员睡不着觉。结果金全礼被提拔为副专员,因为他和新到任的省委书记是十年前的老相识。而金全礼当上副专员刚一年多,就遇上专员吴老提前退休,又卷进了新一轮的明争暗斗中。
在作者笔下,官员们为了争夺权力,贪婪、卑劣、阴险、狡诈、虚伪等种种丑态毕现:在《单位》里,副处长为一个正处长、处长们为一个副局长的位子,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故乡天下黄花》为了争夺一枚象征权力的木头公章,不惜煽动武斗,将全村百姓做了名利场上的牺牲品;《新闻》里为了整掉对方,挖空心思,市长搞“芝麻变西瓜”工程,书记搞“毛驴变马”工程,劳民伤财,荒唐至极;《头人》里为了一个村长的位子,真刀真枪、明争暗斗几十年。这些“官人”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求官、争官、护官、保官,他们绝不是为了当“公仆”,更不是想“为人民服务”,而是为了那一份炙手可热的权力,以及由权力带来的无法计算的实际利益。
作者着力挖掘在带着浓厚专制主义色彩的文化背景下,中国人权力膜拜的集体无意识,是怎样化为身上的“奴性”,进而产生出一批批的“奴隶”来。小说透过日常生活表象,揭示了隐藏在背后的权力因素,让我们看到了在权力欲和荣誉欲的驱使下,人们所遭遇的生存尴尬以及权力对人的愚弄,在权力面前人的生存状态被异化,精神存在处于空前的危机之中。
刘震云被誉为“中国生活的批评家”,是因为他最大限度上表达了“中国式的痛苦”和“对当代人生的苦思冥想”。而从存在主义的角度来解读刘震云的小说看到的是在荒诞境遇下人生道路的扭曲,普通人日常生活存在的沉沦,在物质与权力面前生存状态的异化。这无疑为分析刘震云的作品提供了新的角度与阐释空间。
作者简介:万海洋,菏泽学院中文系教师,文学硕士。
①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J].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46页.
② 刘震云.刘震云小说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③ 程光炜.在故乡的神话坍塌之后[J].文学评论,1999(3).
④ 摩罗.中国生活的批评家[J].当代作家评论,1997(4).
⑤ 刘震云.《一地鸡毛》文集[M].江苏: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
⑥ 丁永强.新写实作家、评论家谈新写实[J].小说评论,1991(3).
参考文献:
[1] 刘震云.《一地鸡毛》文集[M].江苏: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
[2] 丁永强.新写实作家、评论家谈新写实[J].小说评论,1991(3).
[3] 谭雁.存在主义对我国新时期小说的影响和渗透[J].甘肃社会科学,2000,(2).
[4] 吴格非.萨特与中国新时期小说对人的“存在”的探询 [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3).
[5] 萨特著;汤永宽,周煦良译.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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