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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宣泄后的救赎

2009-10-29王海涛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10期
关键词:消费文化欲望救赎

关键词:邱华栋 欲望 消费文化 救赎

摘 要: 《教授》延续了邱华栋以往作品对消费文化下个体生存境遇的省思理路,将反思重点聚焦到当代知识分子这一特殊群体上。小说对知识分子的审视与批判显得沉稳而理性,这主要得益于作者采用的复调叙述方式。但其对知识分子生存境遇的观照与思考仍停留在表象层面,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存在明显缺失。整部小说意在提出并回答欲望宣泄后的救赎问题,寓示了一条重塑精神世界和复归生命本真存在的救赎之路。

在新生代小说家群体中,邱华栋以其对消费文化语境下都市生活的景观呈现,对现代都市人异化生存状态的省思突显出特异的创作个性。比如,朱文着力书写的是日常生活庸常卑琐的一面,而邱华栋则将消费文化对日常生活的侵蚀作为关注重点。在他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社会分工造成的人的异化(《公关人》、《时装人》),科技产品对人类生存的入侵(《化学人》、《克隆人及其他》、《电话人》);在商品意识形态操控下,身体成为商品被出卖、出租(《哭泣的游戏》、《代孕人》)……可以说,邱华栋一直执著地挖掘着消费文化的病灶并试图找寻其症结所在。他的这些思考是他写作《教授》的基础,也是我们理解其文体的前提。

《教授》延续了邱华栋以往作品对消费文化下个体生存境遇的省思理路,将反思重点聚焦到当代知识分子这一特殊群体上。在小说开头,作者就为读者端出一盘颇具冲击力的消费大餐——玫瑰花温泉浴加皇帝按摩。但形成反讽的是,在这样豪华的消费场所进行的却是一场本应严肃的学术研讨会,与会者要讨论的是关于中国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大问题。在这里,知识精英们一方面就学术问题展开激烈辩论,一方面又充分获得了物欲满足。这样,精神与物质的冲突在消费文化推助下的消弭和知识分子启蒙形象的消解得以直观呈现。邱华栋也将他驾轻就熟的消费文化景观与他尝试探讨的知识分子生存场景并行不悖地自然拼接在一起。

与邱华栋的不少小说一样,《教授》花费了大量篇幅不厌其烦地描写各种消费场所的陈设,以此实现对当代消费景观的直观呈现,同时也为作品中人物的活动提供合适的场所。《教授》中就详细地描绘了主人公赵亮的别墅的内外陈设,这和他在《哭泣的游戏》中对黄红梅的别墅的描绘如出一辙。其实,这样的描绘是十分必要的。因为,在消费伦理支配下,个体的身份、品格就是由不同的消费品指称的,“个人被鼓励去采用一种对商品的非效用性态度,以精心选择、安排、改用和展示自己的物品(无论是装饰品、房子、汽车、衣服、身体,还是闲暇消遣),从而用独特的风格来显示出物品所有者的个性。”①消费品成了拥有者的包装、象征物,人的本真品性丧失,精神空间被物挤压占据。

邱华栋在赵亮身上沿用了新生代小说有代表性的欲望叙事策略。经济学教授赵亮是世俗观念中的成功人士,他的物质生活极为丰富,物质欲求获得了极大满足,可以随意出入各种上层沙龙,在学术圈内也拥有让人钦羡的话语权。但他的精神世界是空虚的。他把学术研究视作攫取现实利益的工具,在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学术在走向市场的同时资本化了,在与市场共谋的“双赢”中堕落了。而学术的堕落必然伴生着知识分子群体的堕落,赵亮就在对金钱和女人的占有中消磨着自己的生命。

其实,在物欲挤压下丧失的不仅是精神疆土,作为人的存在之根的身体也未能幸免,它也转化为商品。小说中就写到了“代孕人”这一新兴职业。早在前面提到的《代孕人》这篇小说中,作者就已对这一群体做了专门书写,它在《教授》中再次出现并成为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角色正表明作者对它的重视程度,它也成为消费文化的一个标志物。在《教授》中,尽管“代孕人”乌梅最后觉醒并选择逃离,但并不能掩饰这一新兴职业在现实中的真实存在。而它的存在既突显出物质世界对人的强大异化力量,也暴露出像赵亮的妻子曾莉这类成功女性责任感的丧失。她们甚至不愿承担作为女性最基本的责任,远离了本真生活,同样成为消费文明的牺牲品。

同时,我们也看到,消费文明和商业资本对人本身及其生活的多层异化。正是对这一问题的持续关注和思考使作者保持着与当下现实的亲密接触,也使他为自己确立的做“一个时代的标志的记录者”的角色定位得以落实。②

尽管《教授》在不少方面延续了邱华栋之前小说创作确立的创作理路,铺陈着现代都市消费景观,展示着消费文明下个体的欲望化、异化生存,但它还是显示出作者思考的渐趋深入——更自觉地转向对知识分子群体生存状况的思考。

虽然不少新生代小说家都不同程度地思考过知识分子问题,有些作品的思考还相当深入(如李洱的《花腔》等),但整体上看,新生代小说的知识分子叙事仍有待深化,对当代消费文化语境下知识分子生存状况的书写仍嫌不足。而《教授》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不足,虽然在反思深度和力度上仍有欠缺。

与朱文等人对知识分子群体采取的讥讽乃至敌视态度不同,邱华栋在《教授》中对知识分子的审视与批判显得沉稳而理性。这主要得益于他采用的复调叙述方式,这使他摆脱了朱文的《食指》、张者的《桃李》等小说对知识分子的单纯批判、揶揄,丰富了新生代小说的知识分子叙事空间。小说的复调叙事是通过对“我”(段刚)和赵亮两人的生活世界的呈现完成的。“我”是大学中文系教师,研究古典文学的,赵亮则是搞经济学的,两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但在生存状态和价值取向上存在明显分野。“我”所从事的文学研究属人文学科,在商品大潮冲击下日趋边缘,赵亮涉足的经济学则是当下的显学,他作为当红经济学家也理所当然地得到更多利益分享的机会。“我”虽然批评赵亮抛弃文学投靠经济学是当了叛徒,但也不得不承认还是赵亮有眼光。在应对大众传媒、眼球经济带来的社会文化剧变时,两人也因价值观念的差异而反应不同:“对这个局面,我多少感到了悲哀,感到了难以适应。但是,他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③对待种种世俗诱惑,“我”显得拘谨胆怯,赵亮则洒脱不拘。小说中就特意安排了这两类知识分子的正面交锋,形象地呈现出当代知识分子群体在商品大潮冲击下的分化。

当然,作者并没有简单地厚此薄彼,他对两类知识分子都做了同情的批判,只是对以赵亮为代表的丧失道德底线的知识分子批判尤甚。小说有意将“我”与赵亮做比较,但并未将“我”作为完美无缺的道德标杆。“我”和赵亮都已没有传统知识分子浓重的政治情结和近现代知识分子难以割舍的启蒙情结。如果说赵亮是当代知识分子群体中部分堕落者的代表,“我”则是多数普通知识分子的代表,我的生活困惑代表了他们普遍性的生存状态。“我”虽然还坚守着文学这块净土,也有对理想爱情的希冀,对学术腐败的拒斥,甚至对赵亮这类世俗化了的知识分子冷眼审视,但并不是完全不合时俗的旁观者。“我”也会如赵亮那样享受消费文明孕育的当代精英生活,只是努力克服自己,尽力坚守道德底线。因而,小说中,以“我”和赵亮为代表的两类知识分子都不是寒义德所赞赏的公共知识分子,而更接近于福柯所说的专家型知识分子。对此,我们参照李洱对当代知识分子类型的划分或能有更明确的认识。他认为:“当下的知识分子大致可以分成三类:一类是搞科学技术的知识分子,一类是人文知识分子,再一类就是葛兰西所说的那种幕僚式的知识分子。”④如是看来,赵亮就是幕僚式的知识分子,“我”则是人文知识分子(确切说是有人文情怀的知识分子,因为“我”与严格意义上的人文知识分子还是有距离的)。赵亮是一只适应了新游戏规则的快活的“叫兽”,“我”则有些跟不上时代潮流,“有一般人不太常有的认真劲儿和自省意识”⑤。“我”与赵亮在小说中形成不太鲜明的对照,但也正因此,邱华栋写出了现实中知识分子的生存常态,他没有刻意拔高和贬抑。

但我们也看到,小说对知识分子生存境遇的观照与思考仍停留于表象层面。作为情节主干的赵亮的婚姻危机牵制了作者对人物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的挖掘,这造成了《教授》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明显缺失。在此一方面,阎真的《沧浪之水》和阎连科近作《风雅颂》或可为我们理解和评价《教授》提供某种参照。

迈克·费瑟斯通说:“现代性的真正问题就是信仰问题。”⑥在后现代社会,信仰危机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加重了。中国经济的整体发展水平虽未进入现代化阶段,但在文化领域现代和后现代文化因为经济发展水平的差异而呈多元共存状态消费文化的勃兴对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空间造成了强大的挤压,甚至导致其人格心理的裂变。小说中的“我”就是这一裂变的代表:一方面,清醒地认识到坚守的必要,不断反思自身,克制随时可能脱缰的本能欲望;一方面又不断面对着各种世俗欲望的引诱,因目睹世俗人生的欲望交织、精神空虚而焦虑苦闷。小说就写到了“我”对隐藏在南澳市浮华背后的欲望异化现实的喟叹:“每当我走到街上,我就感到厌恶,因为我看到浮现在大街上的,都是这些被物质欲望侵蚀的脸,表情茫然困惑,而他们的灵魂在无尽欲望的压榨下已经斑驳锈蚀了。”⑦小说中像这样的理性反思随处可见。这些理性言语的介入固然在一定程度上迟滞了小说的正常叙事,却强化了小说的思辨力度。而这叙与思的结合也正是邱华栋小说的一大特色。诚然,这种显在的批判诉求导致邱华栋作为作家的学者身份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他作为学者的作家身份,却使他在理性反思的深度上超越了许多新生代小说家。

还是让我们回到文本。如果说“我”在现实世界的欲望喧嚣中还能保持相对冷静,没有丧失道德底线的话,赵亮则彻底成了欲望的俘虏和商业的文明异化力量的牺牲品。虽然他的结局不像张者《桃李》中的邵景文般悲惨,但也在物质和精神上遭受了双重打击。作者试图通过赵亮的遭际为仍沉溺于欲望漩涡中的人们做出警示,但在警示之外,小说是否有关于知识分子在欲望宣泄后如何救赎的思考呢?我认为是有的。小说在结尾处提出了“我们都要到哪里去”的问题。这个问题是留给读者自己思考的,但作者还是借赵亮之口说了自己的看法:“我们已经失落了生活的意义,每个人的精神生命来自宇宙的精神生命,它内在于我们,是我们生活中内在的本质,又是一种超自然的生命,因此,我现在要去寻找人的精神和内在生命力,重新获得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⑧赵亮的这段表白可以视作全书的题旨所在,整部小说即意在提出并回答欲望宣泄后的救赎问题。而如此看来,《教授》中的知识分子就有了超越尘世喧嚣的存在之思,并不像有的论者所评价的“新生代作家笔下的知识分子已经完全放弃‘我思故我在的清高立场,不再沉浸于对世界的沉思冥想,不再心仪于神圣的彼岸世界,而开始面对凡庸沉重的日常生活。”⑨

事实上,邱华栋的小说既写到了秦杰、左岩(《午夜的狂欢》)、罗东、何伟(《生活之恶》)、穆里施、高伟(《花儿,花》)等新兴中产者纵欲狂欢、醉生梦死的欲望化生活,也多次写到了一个特殊群体——行为艺术家对精神荒漠化的反抗(如《天使的洁白》、《环境戏剧人》、《白昼的躁动》)。行为艺术家这一人物形象在《教授》中的再次出现显示出邱华栋对如何反抗欲望化生存的持续思考,同时也折射出他对如何实现救赎的迷惘心态。小说中闭关的女艺术家是这样陈述她对行为艺术价值的理解的:“我喜欢被囚禁,被锁闭,来象征现代人中每个人的被锁闭,被那些无形的空间所锁闭。而且,我在锁闭的空间里作画,恰恰是对这种锁闭的反击、解放和反抗。我释放我的梦,唯有梦境和梦想,唯有艺术创造,才可以破开那所有无形的房间、无形的枷锁,获得人的真正自由。”⑩这样也就不难理解“我”为何多次试图接近和了解这个女艺术家,因为正是女艺术家特异的艺术表达方式,使“我”可以从她那里获得如何实现救赎的启发。

其实,如果将赵亮的自我放逐与女艺术家的行为艺术做一比较,我们就会发现:他们的救赎方式虽有不同,但都选择了对世俗功利世界的疏离。或许在作者看来,实现真正个体化的生存,摆脱商业文明枷锁的控制和商品意识形态的同化,从欲望漩涡的裹挟中挣脱出来就是走向救赎的关键。而这也与某些当代学者关于如何在信仰危机时代确立心灵依托的构想颇有相通之处。当代否定主义哲学的代表吴炫先生就提出:“在单一化的、群体性的追求已经不存在的今天,‘成为自己,是否定主义哲学给当代人设计的最为重要的人生追求。”{11}他认为:“个体必须以‘离开群体性生活的超越姿态去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也是价值中心时代结束之后,个体超越欲望和快乐的唯一方式。”{12}姑且不论这一“成为自己”的救赎方式是否唯一,它至少明确肯定了个体独立存在价值的重要。鉴于消费文明对个体存在的异化正是体现为个性泯灭而认同消费伦理,《教授》所寓示的重塑精神世界和复归生命本真存在的救赎之路就显得弥足珍贵。邱华栋曾说:“作家在今天也还是应该承担一些责任,起码对你今天这个时代做出一些价值判断,有一些感受和全面的把握,我觉得最基本的还应该具有知识分子的良知。”{13}在我看来,《教授》即形象地阐释了他的这一主张。

同时,作者特意安排的赵亮的人性复苏和良知觉醒也给我们些许心灵慰藉,这与《沧浪之水》以池大为在父亲坟前忏悔作结相近,而与《桃李》以邵景文的被杀不同,让人体味到作者在冷峻批判下流露出的脉脉温情。我们相信,有温暖和希望相伴,救赎之路就不会过于艰辛漫长。

作者简介:王海涛,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①⑥ [英]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P166.P169.

② 刘心武 邱华栋.在多元文学格局中寻找定位[J].上海:上海文学,1995.P8.

③ 邱华栋.教授[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P6.

④ 张钧.小说的立场——新生代作家访谈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P422.

⑤⑦⑧⑩ 邱华栋.教授[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P252.P252.P252.P270.

⑨ 翟文铖.生活世界的喧嚣——新生代小说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P225.

{11}{12} 吴炫.中国当代思想批判[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P281.

{13} 郭素平.不能装卸——邱华栋访谈录[J].西安:小说评论,2003.4.

(责任编辑:范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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