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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姚文元和张春桥

2009-10-28贾植芳

报刊荟萃(上) 2009年9期
关键词:张春桥胡风中文系

1945年日本投降的第二天,我从徐州日伪警察局监狱出来后,便和妻子辗转来到上海。在上海这么多年,我跟后来成为“四人帮”中两根“棍子”的姚文元和张春桥竟然也见过数面。

当时我住胡风家里,与文艺界的人免不了要打交道。那时姚文元的父亲姚蓬子在延安路开了个“作家书屋”。姚蓬子在30年代的时候还是左翼作家,后来我在北京读中学时看到天津《益世报》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赫然是《姚蓬子脱离中国共产党宣言》。到上海后胡风对我说:姚蓬子在南京的监狱中“悔过自新”,国民党对他很满意。中统局局长徐恩曾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回上海办了个《世界文化》,但是文艺界的人士很看不起他,所以他在上海也打不开局面。

姚蓬子那时是上海印刷同业工会的主席,他利用自己和国民党的关系,配给的纸张非常多。他将纸张囤积起来转卖给其他出版商,很发了一笔财,所以买了房子。

姚文元当时还是中学生,与胡风的儿子晓谷是同学,所以有时候我也能看到。想不到1955年胡风事件发生后,时任共青团卢湾区宣传干事的姚文元“金棍子横空出世”,他因为写反胡风的文章被当时主持上海市政的“好学生”柯庆施与张春桥看中。此后在历次运动中一马当先,十年动乱中竟然跻身于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行列。

解放初,姚蓬子为了赚钱,找来一些“托派”做廉价劳动力,给他翻译苏联的政治、经济、社会读物,每千字只付两块钱报酬。“文革”爆发,姚蓬子父以子贵,倒也没有受什么冲击。他的老婆组织了一个“里弄造反队”,据说也干得“轰轰烈烈”。“文革”后揭批“四人帮”时,我看到过一幅漫画,题名是《姚氏父子棍帽店》,店里有各式帽子出售,上面写着“叛徒”、“内奸”、“特务”、“右派”、“反革命”、“走资派”等等字样,只在一顶帽子上面写着“革命作家、马列主义者、学习毛泽东思想先进分子”,旁边批注道:“此帽自用,概不外卖”。店里的棍子有粗有细,有长有短,也是“留备自用概不外卖”。我不禁失笑,觉得真是画得好,为长期被“打棍子”、“扣帽子”的无辜者出了一口恶气。

我见到张春桥比较晚。上海解放后,张春桥做《解放日报》的总编辑,向我们上海的文化人约稿,在有名的“老正兴”请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酒席。当时的张春桥穿一身灰布制服,戴个眼镜,很谦恭地走来走去向大家敬酒,还没有露出本来面目,但却让我想起《水浒传》中的“白农秀士”王伦,“外似忠厚,内实奸诈”。而后来的历史证明他比“白衣秀士”王伦还要厉害。

我后来又听说了一个关于张春桥的故事:30年代的时候,张春桥在山东还是一个中学生,因为爱好文学,就到上海来闯荡。那时上海杂志公司的老板张静庐请施蛰存主持出版一套“中国国学珍本丛书”,于是登报招考一名助理编辑,试用期间月薪三十块钱。张春桥报名去投考,报到录取之后老板让他校点一部小说《豆棚闲话》。张春桥标点了十几页,张静庐一看都是破句,就觉得他根本不懂古文。于是把张春桥找来,对他说:“张先生,我们本想扩大营业,你看得起我们,来帮我们忙。可现在市面不景气,生意很萧条,所以我们只好请张先生另谋高就。以后等市面好了,再请张先生回来帮忙,实在对不起。张先生来了一个礼拜,我们按一个月的工资付给你三十元钱。现在市面不景气,外面的工作也不大好找,我们再付给张先生三十块,以备找工作期间开销。”

那时候上海的商人轻易不愿意得罪人,今天落魄的小青年,明天说不定就是一个大人物,所以张静庐才特别客气。但我听了这个故事,却不禁为张静庐捏了一把汗,因为谁也想不到三十年后张春桥竟成了上海市的第一把手。张静庐幸亏在解放初就死了,要不在“文革”中恐怕免不了要以“迫害革命青年”的罪名受到报复。

1978年10月,上海市公安局发了一个公文,说:“‘胡风分手贾植芳没有发现新的罪行,解除监督,回原单位工作。”这样我就又回到复旦中文系,在资料室做了一个普通的图书管理员。那时粉碎“四人帮”不久,百废待兴。由于多年为政治服务,现当代文学研究一片荒凉。于是民间自发成立了一个当代文学研究资料编委会,我回到资料室后也参加了这个工作。1979年11月,复旦中文系派我和一位姓苏的同志进京参加编辑会议俄当时“反革命”的帽子还没有摘除,而苏同志是党员讲师,系里这样安排,也带有监督的意思。汇报上去,社科院发来通知,给我发的通知后面用墨笔写道:“贾植芳同志何日进京,请速电告时间、车次、车厢,以便安排车接。”苏同志的通知上没有这个附言,中文系里于是议论纷纷。因为我被解除监督,回到中文系报到后,系总支一位组织委员曾向全体教职工宣布说:“贾檀芳回到中文系来了,但他还是反革命!他的一言一行,大家随时向组织汇报。”

虽然我知道自己仍然是异类,但还是带着这个身份进京了。第二天天亮到京,火车上上来一位穿干部装的人,问哪位是贾植芳同志,说是社科院来接我的。出了站,我的侄儿侄女们都在外面排了一队在等我。我哥哥在社科院工作,知道我要进京,所以派他们来接我。那个干部向我逐一介绍,这是你的大侄儿,那是你的二侄女。自己的亲属让不认识的人来介绍,听起来有些滑稽,可当时确实是这样的情况。

这次进京,我还访问了冰心先生。我们当时编“文学研究会”的资料,而冰心是该会的重要作家。年轻时我读过冰心的书,当时觉得她是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写的都是大海、母爱、儿童之类,不喜欢凑热闹,印象中解放后各种运动中她也没有积极投入。见到冰心后,我先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冰心连说:“知道,知道。”她说1957年她也差点变成“右派”:“‘大鸣大放时费孝通响应郭沫若的文章,写了篇《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费孝通是写理论文章的,文章写得干巴巴。他们说我是写抒情散文的,让我帮他改改,增加一些感情色彩。后来费孝通被打成‘右派,他幸亏没有坦白交代,交代了,我也是右派!”

我原来以为冰心只写一些“大海”、“母爱”之类的美文,谈话过程中才发现她的思想其实很解放、很大胆,也很关心现实,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脱离现实”。她对我说:“老人家说讲真话要有‘五不怕:一不怕开除公职,二不怕开除出党,三不怕离婚,四不怕坐监狱,五不怕杀头。我现在是什么也不怕了。开除公职,我现在早退休了;开除出党,我不是党员;离婚,你问问他愿不愿意(说到这里,她笑着指指对面卧室里中风尚未复原的吴文藻,他原任北京大学社会学教授,1957年被划为右派分子);坐监狱,我观在已经八十岁了,监狱里还没去过,倒可以增加人生阅历;杀头,死了以后是烈士。这时候还是1979年,“左”的势力还很严重。冰心说出这段话,给我的印象是蛮开放,也蛮勇敢,经过30年的风风雨雨,却一点没有人格萎缩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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