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
2009-10-26杨勇
杨 勇
供销社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过时的词语,像丢进电脑回收站的垃圾文件,等待着时间之手的彻底删除。但对于我,“供销社”不只是词语,它是活生生的,它曾经是一个让我温暖、让我幸福、让我迷茫和疼痛过的存在。
在我记忆中,我们村的供销社是一座四间大土房,其中最东一间是办公和打更的地方。其余的三间是名副其实的供销社,里面什么货物都有,儿时的我看得眼花缭乱。
我们庆余村和东兴朝鲜族村合在一起,我们两个民族两个村子共用一个供销社,所以我们村供销社自然是大供销社,外表要气派一些。在其他小一点的村子里,供销社叫代销店。在我们公社总部,更大的叫供销社总店,这些是我九岁时母亲带我上街才清楚的。
村供销社的院子,也很大。它占据相当于两户人家的地号,西侧是一个大仓库,剩下的就是铁丝网和大榆树围绕下的菜地。村供销社是一个社交中心,大人和孩子们都喜欢在供销社院落里谈天,其实就是为看人家进进出出买东西。大人们看见谁家进去买东西都郑重地点头打招呼,买东西的人出来,也和大家闲聊一会,如果是衣服一样的大件,大家就认真地传看,然后夸赞一会那物件,买东西的人就自豪而谦逊地笑笑,显摆着手中的物件。至于孩子们,多半像我,是为了熬到一块糖。
供销社里有五人,四个朝族人和一位汉族人。主任姓全,大人们都叫他老全,是一个高大白胖的朝族人,常年戴一顶草绿军帽。他是一个认真而又脾气不好的人,在他那买东西,他从来不让一丝一毫,回来换更不可以。而另外一个姓黄的朝族人,就友善得多,总是一副笑脸,回来调换东西,只要没大毛病,他总是会换的,村人们比较喜欢他。我们孩子买糖,一分钱两分钱的,他也能卖。姓南的朝族人,白脸,牛气地板着,也是不开面的主儿。另一位姓郑,不多说话,倒也热情。叫小赵的那位,唯一的汉族人,老实得要命,好像在这其中什么也说了不算,买主回来换东西,他得现请示老全主任。
他们几人分工不同,供销社东头的油盐酱醋糖果烟茶等食品,由小黄负责。一些钳子钉子自行车轮胎等工具用品,由小赵负责。文化用品小郑负责。布匹衣服等小南子负责。老全负责总的,耳沿上夹着油笔,时常从东屋进来背手转。
供销社里除了一个阔门,四下都是柜台,厚厚的玻璃砖镶嵌,靠墙是高高的货架。一进去,油盐酱醋臭咸鱼虾酱味就扑鼻而来。那酱油到夏天会长一层白毛,盐粒无论何时都大得像石块,一大缸醋酸味呛人。我至今还喜欢嗅那咸鱼虾酱味,想来这隐秘的嗜好就是从这儿来的。
供销社是我的供销社,也是大人的供销社。
在供销社,我最喜欢的是买糖果。我小时受宠,有了钱,就一阵风似的跑到那儿,一毛钱买水果糖可给十块,买那种叫高粱饴的软糖,五块。小黄就是这点好,我们小孩子拿一分二分的买糖,他总是笑呵呵地给付,而那几个人板着面孔,心情不好时根本不理我们。我总是一点点嘬糖,那甜味儿让我陶醉。糖纸也留下来,夹在书里,上中学那年居然攒下了厚厚的一摞儿。再后来,我在那儿买汽水和面包,当然这是口袋里钱多时。
过年是最快乐的,我们在这儿买鞭炮。买的人多,大早儿来排队,来的几乎都是孩子,鼻涕冻得长长的,吸溜吸溜地站在寒风中等开门。卖货的人早已在里面把炉子烧得旺旺,他们往泥地上泼水,然后用笤帚扫。清理好卫生,打点好货物,我们就会听到里面有哗哗的钥匙串声,我们知道,老全肯定在那儿严肃地看他亮闪闪的手表,然后看到点了,就一秒也不差地打开厚厚的黑木门。接下来我们蜂拥而入,挤到柜台前按来时队形站好。小赵卖鞭炮,头几乎不抬,我们买的都是一百响的,舍不得一起放,拆开来,一枚枚放在口袋里,一个一个地点燃后享受。如果嘴里再含着糖,那是甭提多幸福的事了,精神食粮和物质食粮全有啊。
再就是每到开学买本儿,开始是大人们带着我们,后来我们大了,就自己来买。也是排队,来晚了会买不着,去二十里地外的县城不方便。记得小本是七分钱一个,麻杆铅笔二分钱,白橡皮二分钱。那种带香味的彩色橡皮我们一直很渴望,好像是一毛钱一块,我买到了,舍不得用,总是塞在鼻子前闻那清香味儿,好像糖,带有一种微微的甜。
我九岁时开始看画本,就是小人书。从那时起,对供销社也就多了一种情结,除原来生理上的馋,又添了精神渴望,总是盼着那儿有新的小人书上架。姥爷那时是生产队的保管员,对我疼爱有加,总是一角钱两角钱地给我。我爸爸的口袋我也常翻,有一毛两毛的就要,老爸高兴时也给我。也是那时开始,我对糖这些好吃的东西有了一点控制力,这完全是因为好看的画本的缘故,那时,我还照着画本中的插页画画儿。这样到中学我不再买画本时,我已经有一大箱子画本了,四百多册,几乎一大半都是在那儿买的。可惜我去外地求学后,那些画册放在仓房里,被耗子咬得到处是洞。我在供销社买到的有《小号手》、《那拉氏》、《董存瑞》、《大刀记》、《两个小八路》、《三国演义》、《西游记》等,《小号手》好像是我买的第一本画本,也是我的第一本彩色画本儿,《三国演义》、《西游记》全集我几乎是齐了。
那时我对画本有点儿疯,想方设法弄钱,甚至还捡破铁和去生产队偷铁卖。只要我口袋里有一两毛钱了,我就立刻拔脚向心中的圣地跑,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们突然关门关窗,在里面点货算账。他们点货算账时,窗户用厚厚的木板挡着,老全说是点货时间不卖东西,所以我怎么敲也不开。我敲窗时间多了,里面会传来老全的骂声,我就得跑,要不然他真的会出来打我。有时遇到刚要关门时,小黄好说话,帮助我买了画本,如剩几分钱,他会问我还要不要糖,我总是没忍一会就答应了。得到画本的快乐是无比的,我跑到自家的草垛上,像鸡蹲着下蛋一样,蜷缩在金黄的稻草里看,许多字不认识,但不碍事,那插图还是看得大概的。看画本时我很安静,头顶黄灿灿的太阳,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第一本外国文学名著《基督山恩仇记》就是那时看的,后来是《巴黎圣母院》,看不大懂,却也不太糊涂。
在供销社还有一件事我是难忘的,也跟画本有关。那是一个夏日正午,我带两角钱去买画本,我买的是《大刀记》,货架上共有两本,另一本被一个小孩买去了,他比我小半头,看画本儿时沾着口水脸都乐得开了花儿。我当时突然产生了抢走这画本的想法,我想自己占有两本这个画本,这样全村就只我自己有。被这个恶念催促,仿佛什么都不怕了。我若无其事地跟随着他走出来,又跟他走了很远,那一刻我心砰砰地跳。正午的村子一片寂静,狗都懒得叫,我瞅准四处没大人时,就飞快地向他跑去,隔着不到二十步远,我的快速冲刺让他张大了嘴停在那儿不知所措。我到了他跟前,用手指他的画本,心跳得更快了,然后就一把夺下来,转身狂奔。那孩子似乎反过劲来了,他大声喊叫,声音刺耳嘹亮,接着一村的狗叫响成一片。我转了几个弯,到了自家的地界,回头看没人和狗追来,就大口大口喘气。后来,我许久没敢去供销社,尖叫声总在我耳边,我再去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