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之上
2009-10-26王保忠
王保忠
后来,我才记起出事的那个上午天气出奇的好,前几日还阴沉沉的,毛毛雨下个没完没了,这天却突然放了晴,阳光哗地没个遮拦地泼下来,刺得人眼睛生疼生疼的。想想我大概就是顶着这日头从超市回到宿舍的。房子在棚户区,是我和小叶合伙租赁的,陈旧,阴暗,憋屈,搞不清究竟是哪个年代盖起的。我刚迷糊了一会儿,听得搁在床头的手机突然唱了起来: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本来我很喜欢这唱词儿,现在听了却烦得要命,我也懒得去接,等着它过一会儿突然哑掉,可它好像有意要跟我过不去,依然唱个不停。
我不得不拿过手机,一看是赵小赵的号,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这家伙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冒出来了,起的啥哄呀你。电话里的赵小赵一点都不晓得我的心情,还问我在做什么。我说还能做什么,睡觉,我这几天夜班你不知道呀?他愣怔了一下,接着说,小凤你不能睡了,赶紧搞一万块钱,救我。
我一激灵弹了起来,你要这么多钱干啥?
赵小赵说,我给绑票了。
我忍不住笑了,瞎嚼吧你,穷得房无一间地无半垄的,谁会绑你的票?
他突然拔高了嗓门,你不信甭信,那就等着他们撕我的票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又把电话打过去,他死活不接,后来是别人接起来说了几句,态度十分强硬,让我赶紧筹钱,否则就等着来给赵小赵收尸吧。
我脑子里的瞌睡虫立刻就给吓跑了,现在,你就是给我灌上一瓶安眠药,我肯定也睡不着了。看来赵小赵是真的摊上了事,他是我男朋友,我不能不救他。说实话,我跟他除了没孩子,该做的事差不多都做过了。年前,他还和我一起待在超市,过了个年就不知哪根筋拧住了,说这破店儿不能再待下去了,与其在这里受挤对,不如挪个窝再找口饭吃,说不准时来运转还能挣大钱来着。我说谁挤对你啦。他说你明知故问,还能是谁,就是摸你的那胖经理呗。我说你少跟我提他,一听他的名字我就想吐,我只问你要那么多钱干啥。他说你这不废话嘛,要钱干啥,要钱买房子娶你呀。这话我爱听,我一激动就亲了他脑门一下,我说,那你去吧。
赵小赵就那样走了,进了一家汽车销售公司,听说老板是台湾人。他过去学过几天修理,听说到那里是装汽车,这让我觉得他比我想象得还能耐。我盼着他能早点混出个名堂来,也好买房子娶我。他临走时给我买了部手机,一开始我怎么也不肯要,我不想乱花男人的钱,谁知道到了最后我们能不能捏到一块儿。可最终我也没拗过他,他紧紧地抓着那部手机,脸涨得跟个下蛋鸡似的,好像我不收下,他就会把那东西捏碎。于是我就把它收下了。他说这不就对了吗,以后我们可以相互通个话。他那个公司也在这个城,可离我们超市很远,自然是不能天天见面了,不过他是个有心人。常常跟我煲电话粥,对着话筒说些让我脸热心跳的话。但最近一段时间也不知他怎么了,我常常一连几天听不到他的声音,有时把电话打过去想问询一下,结果他不是关机就是不接,害得我心烦意乱眼皮子直跳。我听说今年好多地方在闹什么金融危机,心里就琢磨,莫非他们公司也撑不下去了?现在,他却冷不防地来了个电话,让人心惊肉跳的,果然是有事啊。
我愣愣地坐在床上,老半天都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好的怎么就给绑架了?这事来得太突然了,原先我一直觉得这都是电视里的事,跟我没一点瓜葛,风马牛不相及。可眼下事情却发生了,跟我有了瓜葛,他摊上了事,一开口就跟我要一万块。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是厚厚的硬邦邦的一沓钱哪,我爹在村里就是种上一年地也挣不了这个数。咋办呢,我想跟小叶商量一下,可电话打过去却没一点反应,我这才记起她还在班上,这个时间是不准开机的。
我和小叶都是从赤泥村出来的,她比我大两岁,她虚岁二十二,我虚岁二十,在村里上初中时我和她学习都很一般,我爹认为他女儿再念下去也出息不到哪里,大学肯定是考不上,就是烧高香考上了家里也供不起,不如趁早出去打闹点钱吧。我就有点灰心,正好小叶也想出去闯闯,我俩就相跟着进了城。就像那首歌唱的,城市就是让我仰望的月亮,但进了城才发现月亮不是我的,是城里人的,没钱你一天也别想待下去。我和小叶开始四处找工作,什么地方都去,眼看身上的钱就要花光了,工作还是没个着落。没办法,我俩只得灰头土脸地到火车站去买回家的票。也是我们运气好,还没进售票厅,先在车站广场的橱窗里看到了一家超市的招聘广告,我说要不去碰碰运气,小叶说那就碰碰去,没想到还真的碰上了,留在超市打工了。
我在超市做的是理货的营生。为什么叫理货不叫卖货呢,一开始我以为这是超市的文明词儿,后来想想不是,卖货跟理货确实不是一回事儿。我们赤泥村,在小卖部站柜台的那叫卖货,超市就不一样了,超市是顾客自个儿选货,自个儿拿东西,自个儿到出口付钱,我们要做的就是把顾客随手放的东西再放回原处。理货的不发制服,但必须穿上店里统一发的打着超市字样的小红坎肩,都是花红柳绿的女孩子,外面罩上一件又土又老气的坎肩,看起来就有点不伦不类。这自然比不上那些穿白衬衣蓝裤子系小领结的管理人员,可比起楼下卖生鲜的却要好看多了。卖生鲜的不管男女,不分老幼,一律是白帽蓝袍子,别提有多邋遢了。我刚进超市那会儿也在这个组,穿着蓝袍子干活,后来不知怎么得罪了组长,就给发落到加工熟食的加工间干活了。加工什么呢?就是楼上卖的那些烧鸡,烤鸭,炸鱼,红烧猪肉片子,肉丸子,等等。加工间的味道不比我们乡下的茅坑好多少,你想啊,褪鸡褪鸭,炸鱼炸虾,开肠剥肚,味道能好了吗?我的营生是剥鱼,先是沙沙沙地刮鱼鳞,接着是咔嚓咔嚓地剪鱼鳍和鱼尾,再接着是开鱼肚,完了把秽物丢进一只大铁盆。做这一切我非常熟练,麻利,得心应手,轻车熟路,就好像我天生是个收拾鱼的料。
有一天,店里一个胖乎乎的经理,捂着鼻子到我们加工间转悠,他在我身边站了半天,忽然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屁股,我忍着没理他,谁想他又得寸进尺摸了一下我的胸,然后他一张臭嘴凑过来,笑眯眯地对我说,小凤,你想不想到上面去干理货?我一个没忍住,抬手照着他那张大胖脸就是一巴掌,扇过后,我又有些后悔,万一他把我开除了怎么办,在这个城市找口饭比上月亮还难啊。没想到三天后,我就离开了臭烘烘的加工间,调到上面和那些小姑娘一起理货了。
后来我才知道是赵小赵帮了我,那家伙摸我时,正好给他看到了。赵小赵在加工间做的是炸鱼的活儿,他身边稳了个液化气灶,灶上支了口油锅,他的工作就是把我剥好的鱼丢进滚沸的油锅里,再用一把铁笊篱捞出来,放进身后的一个个小饭盒里,等专门取东西的人一摞一摞地抱走。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当初怎么就看上了他,反正就是喜欢跟他说话,他在一边干活我就觉着心里踏实,他不在我心里就发毛。按说我不该看上他,他跟我一样也是个村子里出来的穷打工的,且也并没有多出众,我为什么要看上他呢?小叶对我谈对象不大乐意,她说赵小赵是能说会道,长得也还算过得去,可他身上的臭毛病也不少,比如说他喜欢赌钱。我说他赌钱我也知道,这肯
定不是个好事,可加工间的男人谁不赌?也就是闷得慌呗,给臭气熏上一天,下了班玩两把逗个乐子吧。我才不在乎小叶的说法呢,赵小赵喜欢我,敢为我出头,这不是谁想做到就能做到的。比如那一次,他找到那个胖经理,说你凭啥要摸小凤,你不怕我把这事告诉你老婆吗?胖经理一开始不认账,还嚷嚷着要开除赵小赵,偏偏赵小赵不吃他这一套,说你就是把我开除了,我也要告你。那家伙这下讨饶了,你别生气,开个价嘛。赵小赵说,我不稀罕你的钱,你把小凤弄到理货组去这事就算了结。事情就这么简单。赵小赵说完这事,我忍不住流了泪,就那夜我和他睡了。他有点毛手毛脚的,不像炸鱼一样熟练,可我却觉得他很棒,真的很棒。
我到了理货组,和那些小姑娘一起待着,慢慢有了一种月亮之上的感觉。不过我有时还会想起加工间,说来也怪,干那活时没觉得什么,离开了反倒觉出了它的恶劣。一想到大铁盆里那又红又稠的污水,就觉着恶心,想吐。有一次我又想起了加工间,想起了那猩红的水,正弯下腰要干呕,穿着白衬衣系着小领结的马姐过来了。马姐说你这是干嘛。我赶忙站起来,说不干嘛。马姐说,你不好好干活儿,这个月就别想多拿钱。马姐是我们的领导,她老拿着个对讲机在货架里四处转悠,她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得干什么。她比我大不了几岁,也就二十六七吧。我觉得她长得很好看,也不是特别的好看,挺耐看的那种好看,她身上好像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可能是娘胎带来的,我这辈子怕是不会有了。我想假如有一天,也能像马姐当个领导,那我就算混出个人样儿了。回到村里,我爹说不准会夸我一句,小凤真有出息,咱家总算出了个人物。也不知道我将来有没有这一天。
现在,我什么也不敢想了,只想着怎么能筹到他们要的一万块钱,把赵小赵救出来。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辙儿,跟谁去借这么多钱呢?在这个城市,我没一个亲戚,怕是只有小叶肯帮我了。可我知道小叶也没钱,她每个月的工资差不多都寄回家里去了。店里那些女伴也没钱,就是有她们也不会帮我,你想啊,一个个都来自天南海北,待不了几天就有可能卷铺盖走路,谁肯借钱给别人呢。我跳下床走到窗前,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真有些妒忌,他们怎么那么悠闲呢。我住的是二楼,下边的人看起来就很清晰,不像在这个城市几十层的电视塔上看人,能把人看成一只只蚂蚁,好像一脚下去就能踩死几十只。这会儿的我肯定也像只蚂蚁,热锅上的蚂蚁,烦躁不安,坐卧不宁。我离开窗前又回到了床上,抱着双膝使劲地想啊想,越想越觉得糊涂,脑子里像灌进了几大瓶糨糊。我又跳下床,看了看窗外,心说不如出去走走吧,在这屋里再待下去,说不准我会一闭眼猛地从窗口跳出去。假如我跨上窗口,肯定会招来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自然少不了那些穿制服的警察,扛摄像机的记者。我才不想让他们那样盯着看呢。
我下了楼融入街上的人流,有脸迎向我朝这边走的,有给我个脊背朝那边走的,有急慌马乱匆匆赶路的,有抱着猫儿牵着狗儿悠闲散步的。街道两侧是一家挨一家的小商铺,卖什么的都有,门前都支着个大炮似的喇叭,一个比一个开得响,好像商量好了要把这条街轰烂。我就在这样的轰炸声中走着,平时不觉得,这阵儿越走越觉得刺耳。我想捂住耳朵,想把它们都砸烂,看它还敢吵人不?有时吃过饭,我和小叶会在这条街上随便逛逛,进这家买双袜子,到那家买件小背心,说实话这里的东西还真的很便宜。我胡乱地走着,也说不清自己要走到哪里去,脑子里只硬巴巴地塞着一件事,怎么才能搞到一万块钱。看着街上的人在买东西,我就把脸扭到了一边,我不敢看他们的钱包,看他们大手大脚花钱的样子。我盯着他们钱包的目光肯定有些发硬,发直,假如给我个小镜子照照,说不准连我自己都会给吓一大跳的。
不知走了多久,我后来在一家卖化妆品的店铺前停下了。窗前有棵梧桐树,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蹲在树下叠纸鸽子。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那一刻,我的脑海里突然鲤鱼出水似的蹿出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让我既兴奋又不安,好像触了电似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我在想,能不能让这个女孩帮我个忙呢?比如说,我把她偷偷领走,带到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然后给她家人打电话,让他们帮我搞到赵小赵需要的那一万块钱?后来我想,我的脑子里能生出这样的想法,肯定跟我平时看过的电视剧有关,这样的场面实在太多了,随便调个台就可看到,有的台词我甚至都能背出来。先是绑了某个人,接着吓唬他的家人,逼着他们拿出一笔钱来。眼下我真的没一点法子了,要不然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会这样干的。
我走近这个小女孩,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也蹲了下来。我有一种感觉,她是我的救星,肯定会配合我的行动。我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她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忽然摇了摇头,不告诉你。我问为什么。她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不认识你。说完又低下头叠她的东西了。我想她肯定就住在附近,要不然也不会跑到这里玩,我说姐姐也住在这条街,常看到你的。她又抬起头,睁着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说,真的吗?她的眼睛那么黑,那么纯,让我想起了我们赤泥村的那眼澄澈的山泉,你都不忍心多看几眼,怕污了她呢。
我真的犹豫了,心说你干嘛要打她的主意?可是,不打她的主意我怎么才能救出赵小赵?我想我不能犹豫,这个时候绝不能犹豫。我于是点点头,说,姐哪会哄你?姐在你这个年纪也喜欢玩这个。她好像找到了知音,真的?我又点点头,不信姐帮你叠。我小时候确实常常玩这个,我爹那会儿收破烂换钱,我就用他收的这些破书旧报叠纸鸽子,有时一天能叠几百只。我爹也不管,还跟我一起数,夸我心灵手巧,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一定在想,反正纸鸽子也是纸拿去了还能换钱。我给这个小女孩叠了几只纸鸽子,她就乐坏了,说你真会叠,可惜没纸了,有纸你还给我叠,是不是?我说那当然。她说,姐你真好,你真是个好姐姐。我觉着脸倏地红了,心说好什么好,你这样子像个好人吗?可我不敢表现出来,若是让她看出我打的小算盘,计划就会落空。我说你要喜欢,姐一有空儿就帮你叠。她挥着两只小手说,那太好了。我觉得该把她带走了,做出这个决定时,我感到胸膛里有块石头砰砰砰地撞击着我的肋条。
我强压着心跳说,姐姐家里有纸,要不你到姐家去玩?
她脸侧向我,你家不远?
我说不远,就在那边的楼上,一会儿就到了。
她扑闪着那双黑幽幽的大眼睛说,去了你还帮我叠纸鸽子?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了,使劲地点点头,当然。
她就跟着我往宿舍里走。
一开始,我也没觉得什么,好像把她带到宿舍真的是去叠纸鸽子。可是一走进阴暗的楼道,就觉得心咚咚咚地狂跳起来,紧张得要命。她好像也听到了我的心跳,身子缩了缩,定在那里不肯往前走了。我怕她变卦,说你别怕,上去就不黑了。就牵了她的手往楼上走。其实我的房子比楼道强不了多少,只有西侧临街的一间明亮些,那间小叶住,我住的这间紧挨着一家厂子破破烂烂
的楼房,黑糊糊的。我开了灯,说这下不黑了吧。她看了我一眼,目光一探一探地,也不知在找什么。我说,坐下吧,姐姐这就帮你叠纸鸽子。我从床头抓过一本杂志,撕下几页纸,帮她叠起来,因为紧张,我看到我的一双手在不停地抖,老半天叠不出个样子来。我提醒自己镇静点,她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没什么可怕的。我一边叠一边若无其事地问她家里的情况,就在这个过程中,我知道了她家里的电话。我还知道她爸是个出租车司机,和人合伙租一辆车,一般是夜里跑,这阵儿正一个人在家呢。
本来我还犯着迟疑,一听她爸是个跑出租的司机,我就下定了决心。在我眼里,这些城里的司机都很坏,没一个好东西。我刚进城四处找工作那阵儿,有一天挤公共汽车挤得骨架都快散了,回旅店时就也想打个车,上了车一摸衣袋才发现钱早丢了,可能是让小偷摸走了吧。我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司机结钱,心想趁着没走远赶紧下车吧,可喊了半天他也没停,耷拉着个脸照样把车开得飞快。跑出老远他才开了腔,你是乡下来的吧,出租车不像在你们村子里,想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停下了让交警逮了就得交罚款,你懂不懂?我说,我的钱让小偷摸走了,你让我下车吧。他一下瞪大了眼睛,没钱你拦出租车?你以为这是在你们村坐小四轮,啊?没钱你就别下车!我说师傅我不是有意的,真的对不起,你让我下车吧。他黑着脸说,就这么简单?我说,我记下你的车号,回去了一定把钱给你送来。他说,你不会是乡下来的鸡吧,你要是只鸡也行,陪我睡一觉,咱们就两清了。我真想唾他一口,怎么会碰上这样的司机,还城里人呢。后来我把表摸下扔给他,我说这总够结你的钱了吧,他这才停下来放我走了。一想起这事,我就想唾人,呸呸呸,唾他们城里人。
我对小女孩说,你先一个人叠,姐出去一下,顺便给你买点好吃的。
小女孩摇摇头,我不吃好东西,你陪我玩吧。
我笑了笑说,姐一会儿就上来。
她说,那你快点上来呀。
我点点头出了房间,顺手砰地把门碰上了,想想又转了几圈钥匙,这才下了楼。我找了个僻静的公用电话厅,看看没人注意我,就把脸和身子扭到一边,压抑着心跳拨了小女孩家的号。接电话的肯定就是她爸了,他问我什么事。我深吸了口气,提醒自己镇静点,说话要狠点,成熟点,可我还是感到了自己声音里的抖颤,它那么陌生,虚弱,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我说你听好了,你女儿这会儿就在我手里,想要她好好回家,就给我准备好一万块钱。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话,假如他不吃这一套,那我又该怎么办。谢天谢地,事情并不像我想得那么坏,听了我说的话他就吓坏了,那么大的人,竟带了哭腔。
他说,只要你不伤我的女儿,我会给你钱的,筹好了,我就给你送过去。
一听他这么软,我就有底气了,态度也变得强硬起来。我说,我们不见面,给你个卡号,把钱打到银行卡上就行了。
他说好好好,我一定把钱打到你卡上。
我继续狠着声说,你最好老实点,别跟我耍小心眼,你要敢报警,我就不能保证你女儿的安全。
他说好好好,绝不。
我说,给你半个小时,准备好了就把钱打到我卡上。
他说半个小时有点紧,我手头没钱,得去找人挪借。我说那不行,我只给你半个小时。他说好好好,求你千万别伤我的女儿。我说你少啰嗦,快去准备吧。说完我就把电话狠狠地挂了。电话厅的主人本来在做别的事,一听我动静这么大,瞪着一双牛蛋眼说,电话又不是铁打的,你使那么大的劲干啥?不是你家的东西不心疼吧?我也瞪了他一眼,又没摔坏,你瞪那么大眼给谁看?不就是想多要点钱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完,我留下两块钱大模大样地离开了。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狠,你要是见过我,看到过我的长相,肯定不会相信那一刻的我会那么凶。这么说吧,我长得细眉细眼的,个子也不高,用我爹的话说就是有点像我们家的山羊。我爹还说我从小就胆子小,外面刮个风下个雨啦,我就会蛇咬了似的缩到我娘怀里。看来人真是不可貌相啊,我也不相信那个凶狠的自己真的是我,那一刻我怎么就变得那么凶啊。小女孩的爸爸竟让我吓成了一团泥巴,好像任我怎么捏都行,或许,我性子里本来就掺和着可怕的因素,要不然,怎么能说变狠就变狠了呢?如果不是,那就是赵小赵的过错了,是他害得我不得不这样做。
我就要上楼,蓦地记起该给小女孩买点东西,其实我对她爸说的都是唬人的话,即便他不给我钱,我又能把他女儿怎么了呢。我能杀了她吗?我连鸡都不敢宰,又能把一个花朵般的女孩儿怎么了呢?即便她是一条半斤八两大的鱼,我想我也不敢动手,离开加工间那么久了,手艺怕是早生疏了,谁敢说我还能下得了手?看来,他们城里人也不经吓啊,我还没来硬的呢,他就软成了一根面条。
我买了一大袋子吃食回了宿舍,当我把它们放在小女孩面前时,我从她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惊喜,她肯定没想到我会给她买这么多东西。可是她两只手伸了伸又缩回去了,她怔怔地望着我,忽然说,姐姐,你为什么要给我买这么多好吃的?这话还真问到我心底了,小风你为什么要给她买这么多东西?是你心肠软,还是你有钱?我衣袋里其实没几个钱,给她花了我就不能花了,或许还得饿几天肚子。那,一定是我胆怯了,觉得对不住她,才买这么多东西补偿吧?或者,我仅仅是想把她稳住,就像一个人想钓住一条大鱼,那就得多撒些诱饵?没错,肯定是这样了。然而,我盯着鱼竿下的这条大鱼,却皮笑肉不笑地说,因为姐姐喜欢你,明白吗?
小女孩又缩了一下身子,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我说,喜欢一个人不一定就得有理由。
小女孩摇摇头,半懂不懂地看着我。
我说你不用这么看着姐姐,不用怀疑这句话,姐姐说的都是真的。
她还那样看着我,老半天说,真的?
我点点头,没错,比如说姐姐很喜欢一个人,一个你不认识的大哥哥,姐姐喜欢他是没理由的,愿意为他付出一切,这样说你懂吗?
小女孩又摇摇头。
我说,不懂也不要着急,长大了你就懂了。
说着说着我的眼圈就酸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流泪,一定是赵小赵让我心疼了。假如他没有难处,我会这样吗?我不知道他眼下怎样了,那些人会不会打他?能把他绑起来的人,身体肯定比他还强壮,也不只一个人。我知道赵小赵很壮实,很有力气,我和他在一起时,他能把我抱起来转十几圈,转得我发晕。还能背着我疯跑,跑出二里地身上都不出汗。他把我绕晕了,就会压在我身上,一下一下地撞击我,能让我快乐得飞上天去。这些或许都不值得一说,最要命的是,他那么爱我,他说我是他的唯一,是他这个世界的最爱。那些可恶的人啊,他们会怎样对待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呢?我猜不出,可我敢肯定他们绝不会像我对待这个小女孩一样对待他,不会给他买一大堆好吃的。说不准眼下他们正给他上刑,用棍棒打他,用钉着钉子的木板子抽他。我的天啊,真是太可怕了。不过,我想他们眼下还不会撕票,他们的目的是谋财,不是害命。我想只要搞到那笔
钱,他们就会放人,我得抓紧点时间,让我心爱的人少受一点折磨。
我看了一下表,给那个人限定的时间到了,就对小女孩说,你先吃东西,姐下去办点事。她说,我也要下去,我要回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想你为什么要把她关在这里,你这样做不好,真的不好。可是我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警告自己不能软弱,心软了就救不了赵小赵,于是摸了摸她的小脑瓜,说姐姐还没陪你玩好呢,你吃东西呀,等你吃完了姐姐也回来了。她说,那你快点回来,我一个人害怕。
我笑着说,别怕,姐一会儿就回来。
我出了门,登登登登地往楼下跑。
我想得换个地方,不能在刚才的那个电话厅打了,万一让人盯上可就不好了,就三拐两拐到了另一条街的一个厅子。在这里停下时,我忽然记起出来时忘了把门锁上了,那个小女孩会不会跑?想想不会,我买了那么多东西,够她吃一阵子的。我抓起电话,再一次拨通了她家的电话,那个男人一听是我的声音,马上问他女儿怎么样了。我说,钱备好了你女儿就没问题。他马上说,备好了,不过我离工行太远,你能不能给我个建行卡。我一下愣住了,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我真想骂他几句,我说你不想要你的女儿了是吧?他说大姐你消消气,千万别发火,我离工行真的很远,你没建行卡有中行的也行。他竟然叫我大姐,这个没出息的家伙,这个稀泥软蛋!这个松包!我忽然记起自己有个中行卡,是我刚来时在旅店的房间捡到的,让他把钱打进这个卡也行。
我说中行就中行,你快去办吧,慢了你女儿就有事了。
他可怜巴巴地说,大姐这我知道,你可千万行行好,我知道你只是手头有点紧,一时周转不开了,才让我筹措点钱,对不对?这没问题,绝对没问题,你是个好心人,肯定不会伤害我女儿的,对不对?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大姐,对不对?
我不耐烦了,我说你话怎么这么多,快去打钱!
他说好好好,大姐,我这就去。
我又补了一句,听好了,我只给你半个小时。
他说大姐你行行好,再宽限我一点时间吧,给我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我保证赶到银行。
我坚决地说,那不行,你听着,半个小时后我要还没见到钱,就杀了你女儿,我说到做到。
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我想我必须狠点,我要是稀泥软蛋了,他就会跟我耍花招,说不准还盘算着叫警察呢。我不能给他留这个时间,必须给他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他女儿很危险,否则我就筹不到钱。筹不到钱,我男朋友就会受委屈,说不准命都保不住了。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推理,我学习再不好,这个算盘还是能打来的。我想一会儿回了宿舍,对小女孩也得狠点,不能再给她买这买那的了,我对她越好,她爸越觉得自己的女儿很安全,就越是磨磨蹭蹭的了。比如说超市里那些像马姐一样的领导,对我们这些乡下来的打工者,从来就没个好头脸,我反而有些害怕她,做事也不敢磨蹭,她说东我不敢往西。我要不听她的,她就会到老板那儿说我的坏话,扣我的工资,甚至打我的饭碗。
我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一看楼门半敞着,心就咯噔了一下,小女孩是不是跑了?进了门,让我担心的事还真的发生了,她真的不见了,跑了。给她买的那些东西原封不动地堆在床上,我一下怔在那里,她怎么能跑呢?我对她有多好呀,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却给她买了那么多好东西,她反而要跑?真是个养不住的白眼狼啊,她跑哪儿去了?她会跑哪儿去呢?是上街去玩了,还是跑回家了?假如是回了家,那我的计划就彻底完蛋了。老天啊,你可得帮帮我,不能让她回家,千万不能让她回家。但愿她只是嫌我的房间憋闷,又跑到那棵梧桐树下叠纸鸽子去了。
我心急火燎地下了楼,我想我一定要找到她。不能让她跑回家。我还等着救赵小赵呢,没有了她,我从哪儿能搞到那一万块钱呢?我好不容易想出了一个点子,原以为已是煮熟的鸭子,谁想到了嘴边竟然还真的飞了。我赶到那棵树下,没看到那小女孩,脑袋轰地一响,一下子就全空了。她,她肯定是回家了,千真万确地回家了。她回了家,家人一定会问她这老半天上哪儿了。她爸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第一件事肯定就是报警,也许,也许他已经报了,这会儿警车正呜哩哇啦地往我这边赶呢。想到警察,我的脑子又轰地一下空了,他们会抓我吗?我可不想给抓,我又没伤害那小女孩,原本想让她帮我个忙,可是她却跑了。是的,我根本就没伤害她,我待她很好,还给她买了那么多好吃的,就差把她当神仙供起来了。
可是我知道眼下必须跑,给警察逮住了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本来我还想回去拿点东西,又一想回是不能回去了,说不准警察这会儿已守在宿舍里等着我了。可是我不知往哪里跑,我想起了我的亲爹亲娘,也许我该回老家了。我真想喊一句,爹呀娘呀,我好害怕,你们快来救救我呀。可我不能回去,我不是要混出个样子吗?不是打算要做个像马姐那样的成功女人吗,怎么能这样灰溜溜地回家呢?
偏偏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我看了一下号,还是赵小赵的,电话里的他声音显得那么急迫,他问我钱筹到了没有。我眼圈一酸,泪水哗地就流出来了,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钱钱钱,你一开口就是钱。我本想告诉他我闯下了大祸,可终于还是克制住了,我怕他听了我的事心里犯急。我说你再等等,你让他们再等等,钱我一定会筹到的。他好像挺灰心,说你真能磨蹭啊小凤,再这样下去我就没命了。我说你一定要挺住,我会救你的,一定会的。他好像骂了一句什么,也可能是叫了一声,随即把电话挂了。我想可能是那些人在打他,不让他说话了。可怜的人啊,你一定要挺住,等我逃出这个是非之地,找个地方安顿下了,我一定会筹钱救你。相信我,小凤我就是把自个儿卖了,也一定要筹钱救你。
我觉得腋下生出了翅膀,腿弯间呼呼生风,我好像在飞,在飞。
我不知道自己要飞到哪里去。
当我呼呼呼地飞到一条小巷时,我听得我的翅膀咔嚓一下折断了,两只手臂给人扭住了,他们一人抓着我的一只手臂,没等我反应过来就给我上了铐子。我想挣扎,可身上没一点力气,只能软绵绵地跟着他们走。
后来的事就好像是做梦了。
警察问我为什么要拐那个女孩,我说不是拐,真的不是拐。他们一拍桌子,让我老老实实地说。我就说了赵小赵,我说你们快去救救他吧,千万别让他们撕了票。他们没想到还有个案子,立刻有人腾腾腾地出去了。
后来他们告诉我,赵小赵也给抓进来了。
我腾地站起来,我男朋友不是给人绑架了吗?你们不去抓那些坏人,怎么反倒要抓我男朋友?你们不能这样随随便便想抓谁就抓谁,我的事跟他无关!
他们也站起来,把我按到凳子上,说你男朋友根本没被绑,正跟几个人在一起赌钱,他赌输了没钱还债了,才想出了这一招。
我一下瞪大了眼睛,我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呢?赵小赵不是在公司干得好好的吗,怎么就去赌钱了?
他们说,你男朋友的厂子关了都快两个月,他好久没事干了。
我摇摇头,就算他没事干了,非得去赌钱不成吗?他不是对我发过誓,说他永远不再赌钱了吗?就算是没事干想逗个乐子,也不能变着法子骗我吧?不,我不信,他那么爱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我不信,我真的不相信。
警察对我的审讯还在继续。
他们问我,你真的有两个银行卡?我说没错,工行的一个,中行的一个。他们说,你经常使用哪个?我不知他们为什么问得这般细,我说,工行那个。他们说,中行的那个呢,你用不用?我说这个卡是我在旅店捡的,当时觉得好玩就收起来了,一直没用过。他们说,你知道这个卡的密码吗?我一下给问住了,说实话,我还真的不知道这个卡的密码。他们说,不知道密码,人家把钱打进去了,你怎么取?我又给问住了,是啊,不知道密码,我怎么取钱?看来那会儿我真是脑子进了水,我以为钱打进了卡就是我的了,哪想过还有这一层呢?
就在我羞得恨不能脚下裂开道地缝钻进去时,我听得我的手机忽又响了起来,还是那首歌: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是谁打过来的?这个城市还有谁惦记着我呢?我想接起来,可是伸出手时才发现手机不在我身上。声音是从他们面前桌子上的那个小包里传出来的。
那包是我的,棕色的,仿真皮的那种。
责任编辑陈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