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走窑汉”们的生命史诗

2009-10-26孙拥军

文艺理论与批评 2009年5期
关键词:矿长矿工矿区

孙拥军

纵观刘庆邦以煤矿为题材的小说创作,其用质朴、细腻的笔法,勾勒出了一首首煤矿工人的生活、生命史涛。这群祖祖辈辈生活在黄土大平原上的农民,为了生命的延续与繁衍,远离故土亲人,来到矿区,被称作“走窑汉”,过着一种炼狱般似人非人的“地下生活”。然而刘庆邦在创作中,并没有刻意去描述这群“走窑汉”们的工作状况、生存环境的恶劣与艰险,而是从其独到的视角,满怀着对矿工们的挚爱与同情,记述了他们生命、生活的艰辛。同时,在作者“老实写,写老实”的创作中,流露出其发自内心深处的自我社会伦理标准与价值取向——“愿意对弱者、不幸的人和善良的人倾注更多的同情与温爱”和“对恶人表示一种明显的憎恨”。

刘庆邦笔下的这群以农民为主体的“走窑汉”,是20世纪80年代较早的一批进城寻找希望的“打工者”。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农村是落后、愚昧的象征,而城市代表着先进、文明,能够通过以“农转非”的形式。从农村落脚到城市,是当时许多农民的崇高梦想。煤矿虽然不是城市,但它毕竟不是农村,是城市与农村问的结合部,是农民实现从农村进入城市的一个缓冲,是迈向城市化的第一步。诚然,这批农民可以通过煤矿这个特殊的社会载体实现其全家“农转非”的光荣梦想,但在全家来到煤矿后,一系列的问题接踵而至。矿工举家“农转非”迁到煤矿,便失去了农村的土地,失去了最基本的生存来源。又加上煤矿空缺的工作岗位极少,而待业人员较多,竞争尤为激烈,尤其是煤矿不成文的规定,即使有岗位空缺,也要优先安置在矿井下遇难矿工的家属、子女。在这种状况下,这批“农转非”来到煤矿的矿工的生活极为拮据,远不如在农村种田时的经济水平。正如作者所言:“我只知道农民负重能力和生命能力的强大,到了煤矿才有机会看到炼狱般的天地。”《别让我再哭了》中,矿工郑师傅的妻子和儿女通过“农转非”迁到矿上,因矿上没有空缺岗位,一家四口人全靠他一人的工资过活,生活甚为艰难。郑师傅每天下井得到的两个火烧,还要省一个拿回家给妻子儿女吃。郑师傅的妻子“也只能以好吃野菜的名义,到附近的田边地头挖点野菜,或到人家收割过的田里拾点庄稼”。郑师傅为了能给待业在家且因无业而超龄未娶的儿子“安排”工作,不惜以身尝试煤矿不成文的“潜规则”,在井下工作时故意葬命窑底,以换取子女的就业指标。

在矿区,矿工们为了“食”,为了肉体的活跃,在艰难延续生命的同时,又毫无顾惜地以生命为代价换取生活——矿工每次下井作业,都是一次生与死的搏斗,无情矿难酿就的悲剧频频发生,甚至有的矿工尚未成年就惨死在井下。在《哑炮》中,掘进队的一个年轻矿工,创响哑炮后被炸得血肉横飞,工友们只得把他支离破碎的残体包在胶面雨衣里,兜到井上。再者,在种种利益和欲望诱惑下,矿工们的人格急剧异化,工友间表现出令人恐惧的冷漠,至为珍惜的亲情、友情、爱情,在求生的欲望驱使下被无情践踏,心灵被无情扭曲,不惜一切代价换取生命的苟延。《神木》中矿工唐朝阳和宋金明在赤贫的生活状态和求生的渴望驱使下,本性善良的生命理念中迸发出恶的火花,将出外谋生的老实巴交的农民花言巧语诱骗到煤矿挖煤,然后在黑暗的矿井下将其无情杀害,并对矿长谎称与被骗的死难农民是亲戚,用人命来向矿长索赔高额的抚恤金。长篇小说《红煤》中的宋长玉从极端赤贫的农村来到煤矿挖煤,受尽了矿区头头、工友的欺压和歧视,但他坚韧地通过自己的奋斗走上了矿长之位。在其荣誉感最大满足的同时,心理急剧变异,对曾经欺压过他的人,逐一进行残忍的报复。

此外,矿工们除在矿区艰难地维持生存外,还要受到矿区各级头头脑脑的欺压,“上头给矿上发了安全奖,各级头头脑脑留足后,余下的才发给工人”,矿工们敢怒不敢言。矿区领导依仗手中的权势,肆意欺压矿工,以满足自己日益膨胀的私欲,而对矿工们的生死漠然视之。《新房》中,在井下工作30年的老矿工国师傅终于分到了一套新房,实现了一家人多年的宿愿。但愿望实现的背后,令人心酸。国师傅分到新房的真正原因不是矿区领导对老矿工的关怀,更不是国师傅的儿子在矿难中失去一条腿的补偿,而是他年方20岁的女儿私下与矿长做了可悲的交换,看似喜剧故事,背后却隐藏着令人心酸的真相。在《一块板皮》中,任劳肯干的矿工王军山虽是矿上树立的先进典型,但在其因公牺牲后,骨灰却在矿上的太平间里放置了几十年没人过问,最后在其骨灰安葬时,墓碑竟然是一块做坑木剩下的板皮。《福利》中的故事更加令人震撼,矿工死后获得领导的奖励,竟然是一口棺材。矿区的头头还和煤矿所在区域农村恶势力相互勾结对矿工们进行欺凌。《离婚申请》中,被矿工称作“二矿长”的当地的“坐地虎”田怀金长期占有了矿工李云中的妻子后,李云中请求矿长出面主持正义,而矿长却以“维护工农关系”为由,不予理睬。李云中也因为惧怕田怀金的报复,以致脑袋在矿井下被砸漏,离婚申请还揣在口袋中,没敢上交。

在刘庆邦以煤矿为题材的作品中,除男性矿工外,还刻画了一群命运多蹇的女性形象。作品反映的时代虽已到了20世纪80年代,但中国农村妇女的地位仍没有太大的改观,封建的族权、夫权思想仍然根深蒂同地植在男男女女的脑海中,妇女对男人的依赖意识、从属地位也没有发生根本改变,女性的自我解放、自我保护意识仍不强烈。这群女性悲酸的命运,耐人寻味,妻子完全成为了丈夫的附庸,任凭自己的男人摆布。在《家属房》中,宣传干事的妻子怕失去生活依靠,宁愿在滴水成冰的寒夜被丈夫打得遍体鳞伤,赤身裸体被踢出门外,也不愿接受丈夫提出的离婚要求。在《走窑汉》一文中,矿工马海洲的妻子小娥被矿区书记张清诱骗失身,这对于女人而言,无疑是最大的人格侮辱和精神打击,此时最需要的是取得丈夫的同情与支持。但性情暴烈的丈夫非但没有给小娥以心理慰藉,反而被丈夫痛打一顿,并时时把这当作话柄,肆意嘲弄、羞辱。在“走窑汉”丈夫的眼中,妻子的人格、地位、权利和尊严已被荡涤得一干二净。《拉倒》一文中,矿工大苹果糟蹋了工友杨金成的老婆后,慑于杨的报复压力,迫使来矿工探亲的妻子替其抵“债”。在《家属房》中,矿工老嫖为了在矿区“优化组合”中不被优化掉,主动提出用自己年轻漂亮的老婆和矿区队长空枪丑陋的老婆相互交换。

刘庆邦对这群“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给予了极大的同情,满怀着一颗怜悯之心,写出了她们生活的辛酸和命运的多蹇,但从其作品中,仍可以看到女性追求自我解放、自我成长的一抹亮色。《给你说个老婆》中,矿工李西川的母亲常年卧病在床,自己的一条腿在井下又被砸断,妻子王东芹婉言拒绝了无赖矿工马长庆的求爱,毅然肩负起维系这个多难之家的使命。《玉字》中,少女玉字在邻村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被两个男子侮辱。玉字

回到家中,忍住内心的创痛,只字不提,避开了世俗邻人的闲言碎语,靠自己的沉着、冷静、机智和勇敢,最终使施辱者得到应有报应。《光明行》中,善良贤惠的少妇乔志红,无法忍受性情暴烈、自私、无赖且双目失明的丈夫的无情殴打和摧残,毅然冲破世俗的阻挠,同相互深爱的青年邢小阳大胆结合,寻找自己幸福的明天。

“刘庆邦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作家”,其叙述的故事虽然只有一条主脉,不枝不蔓,但情节的构思极为精妙、独到,一波三折,尤其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含蓄结尾,耐人寻味。同时,其作品也对读者表现出了一种内在的魅力,一旦开始读其作品,便停不下来,非一口气读完,方可罢休。在《走窑汉》一文中,作者开篇便构思了一个扣人心弦的场景。在更衣室里,矿工马海洲面对曾经侮辱过自己老婆的矿区书记张清,“把刀捡在手里,慢慢地握紧刀柄”,“空气一下紧张起来”,“屋里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脸色发黄”,张清“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一场血的复仇惨剧即将上演。但作者笔锋一转,“马海洲把刀子往空中轻轻抛了一下,伸手接住,竖在眼前”,吹了吹刀锋,说“张书记,多心了吧?”紧张的情节瞬时化为平淡。在本篇结尾,时刻不忘复仇的马海洲与仇人张清在同一矿井下作业,“一个跑一个撵”地挖矿。突然,破碎的天顶倾泄而下,躲避不及的张清被从脚到胸埋了个严实,性命危在旦夕。而此时,现场只有马海洲,他似乎忘记了复仇的绝佳时机,不是坐视不管,而是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张清。情节含蓄曲折,脱离了读者的常规思维。在故事情节构思上,刘庆邦也注重“铺垫”手法的运用,与法国作家莫伯桑在其作品《项链》中的“铺垫”效果异曲同工。《拉倒》一文中,矿工大苹果因有愧于工友杨金成,惧于杨的报复,便摆了一桌酒席,当着众工友面两人碰杯和解。众矿工都一再说“拉倒了,早拉倒了”。在工作中,大苹果多次夸奖杨金成做的梁柱好,建议班长给杨加钱。“一两年过去了”,似乎两人真的“拉倒”了。但最终结果还是杨金成找准时机,一斧头便把大苹果的脑袋剁了下来。平凡的故事情节中,波澜突起。其实作者在前文已埋下了“铺垫”,预示着杨的报仇心理始终没有泯灭,那就是在众工友和大苹果欢呼“拉倒了”时,“杨金成脸上的忧郁神色一天比一天更厉害了,灰暗的脑门上开始扯出皱纹”。在《玉字》一文中,作者在情节的构思上,采用让读者“破谜”的创作手法,先给读者提出谜题,然后引读者一步一步地进人情节,最后才把谜底道破,使其中缘由真相大白。

刘庆邦在刻画人物的心理状态时,继承了中国传统小说的“白描”手法,不刻意去描写作品中人物的心理活动,而是通过人物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颦去映射其复杂的内心活动。《检身》一文中,老矿工包长更中年得子后妻子撒手而去,他既当爹又当妈地把儿子拉扯成一个人见人羡的“俊美少年”,满指望“儿子娶下一房媳妇”,“生个孙子”,完成祖祖辈辈“一茬子一茬子的轮换”。但儿子在矿井下违规作业时暴毙,对中年丧妻的包长更而言,老年丧子无疑又是对其莫大的打击,“不吃不喝”,“眼睛僵直”,“一下子躺了三天三夜”。出于好心,矿长让他做检身员,以便使其从丧子的悲伤中摆脱出来,但没有料到每次当班都会使其时时勾起对丧子之痛的追忆。包长更精神痛苦越来越重,越陷越深,“跟谁都无话可说,检完了身,就走回自己的屋里睡”或“呆坐着”,“蹲在墙根处”独自流泪。以至矿长在全体职工会上表扬他尽职尽守时,他“不但提不起神儿,反而显得老了、哑了,黑发退去”。作者用极其简略的外在刻画,寥寥几笔便映射出包长更丧子后的悲痛内心,起到了“无声胜有声”的作用。

刘庆邦不愧是一个用心写作的作家,以他娴熟、老道的笔法,结合其人生的体验,饱蘸着他对这群特殊民众的深情,把创作目光聚向社会的底层,谱写出“走窑汉”生命、生活的悲喜之歌,展示了他们各异的生存境遇和血泪辛酸,冷静而深刻地揭示了人生中的至善与邪恶。这得益于刘庆邦对矿区的稔熟对矿工的亲近,“矿区是文学的一个富矿”,同时“地域的影响对一个作者来说是决定性的,如同我们不能自由地支配梦境,改变梦境”。然而,正如同其小说独特风格一样,他观察世界的视角也是独特的,刘庆邦煤矿题材的作品所反映的社会现实虽有些暗淡,和其农村题材的作品相比,无法再读到乡间地头人与自然、人与生物、人与人之间的和谐、静谧之美,读到的是煤矿这个社会缩影中怪异的丑陋,小说的主人公也由天真无邪的孩童、纯情美丽的少女、贤惠善良的主妇、爽快耿直的兄弟换成在生活重压之下人格和心态极度扭曲变形的丑陋矿工,但在作者社会道德准则和价值取向的背后,我们仍能看到丝丝亮色,那就是作者对真善美的不懈追求。

①刘庆邦《走窑汉老老实实地写(代序)》,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

②④刘庆邦、夏榆《得天独厚的刘庆邦》,《作家》2000年第11期。

③娄奕娟《刘庆邦:守持与转变》,《当代文坛》2003年第2期。

⑤刘庆邦《河南故事自序:不可改变的梦境》,昆仑出版社2004年版。

猜你喜欢

矿长矿工矿区
逆流而上的矿工兄弟
泥中寻金
The New 49ers
绝爱
矿区迎来今冬第一场雪
一定要救活他
狗姻缘
关于我死了,其实我还幸福地活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