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神的云端拥抱生活
2009-10-24孟繁华
孟繁华
鲍尔吉·原野是一个专事散文创作的作家,已经出版了24本散文集。对一个古老文体如此坚持并痴迷,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探究的事情。我对散文素无研究,因此并不了解原野在散文创作上究竟取得了多大的成就。但读了他新近结集出版的《让高贵与高贵相遇》之后,我对原野散文中表达的那份情怀、趣味和处乱不惊甚至孤芳自赏的坚忍与决绝,深感惊叹。
散文是最具“原生态”意味的文体,自先秦到五四,虽经文言到白话的语言转换,但在表达方式上并未发生革命性的变化,它不能虚构,难以先锋。80年代虽有过文体试验,但大多并不成功。因此,散文所展示的作家的修养、气象、情怀、趣味以及掌控语言、节奏的能力和高下,几乎一览无余。原野当然也难以超越这个文体的制约。但是,恰恰是在这样规定的范畴内,原野显示了他卓然不群的散文写作才能和决不流俗的文学品格。在《让高贵与高贵相遇中》,几乎都是两千字左右的微型短制,一个人物、一个情景、一段音乐、一起往事,信手拈来浑然天成,得心应手一蹴而就;原野的被述对象,都是我们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那里没有宫廷秘帏达官显赫,没有江山代变斗转星移。他书写的对象是我们常常想起的朋友、经常思念的亲人,忘情流连的自然山水或偶然邂逅的他乡故知。
原野的散文如此平凡和貌不惊人。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如此深深地打动了我们,让我们在这红尘滚滚的市声中,犹如猛然遭逢了高山流水空谷足音。在我看来,原野书写的虽然是我们身置其间的日常生活,是我们熟知的亲人和朋友,但是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中,他发现了闪烁其间的高贵、尊严和不能换取的人间冷暖。它是现实的,但更是精神的。因此,原野是在精神的云端拥抱生活。在原野这里,高贵是一种精神向往,是一种纯粹的情谊,是没有计较的大爱,是与自然倾心的交谈或初恋般的迷恋,是不老的童真、真切的忧伤和奔涌无碍的友人聚会,它是鲜花、美酒、音乐、是一览无余的草原、莽莽林海,是草原上悠扬的长调翩然的舞姿,是绽放在母亲布满皱纹的笑脸和做针线时的宁静安详,是一次意外的邂逅,一次孤身独旅,它是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只有内心充满阳光、一心向善的人,才会有如此的情怀。他与怀疑、妒忌、尔虞我诈的阴谋、阴暗算计的蝇头小利无关。因此,原野的散文是那些小忧伤、小女人情调、狂乱煽情或坐而论道的文字不能比较的。原野散文的独特性与他的修养、阅历、阅读有关,更与他的精神向往、对生活的信任有关。他在议论、抒情和叙述中,总是彰显着他鲜明的浪漫主义风格。这是我们久违的、也是熟悉并期待的文学风貌或风采。
在原野的散文表达中,他是一个没有怨恨只有感念的人。在生活中,我们到处可以见到类似布鲁姆所说的“憎恨学派”,他们对一切都深怀不满,憎恨所有的事物。但憎恨不是批判,也不能替代批判,憎恨是用偏激的眼睛惩罚了自己。原野不同。在他的散文里,我到处看到的是感激和怀念。于是,我就经常读到这样的文字:
……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为何会常常流泪?……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泪水,是另外一种东西。这些高贵的客人手执素洁的鲜花,早早就等候在这里,等着与音乐、诗和人们心中美好之物见面。我是一位司仪吗?不,我是一个被这种情景感动了的路人,是感叹者。
如果是这样,我理应早早读一些真诚的好书,听朴素单纯的音乐,让高贵与高贵相遇。
这是与原野对音乐和诗的赞美。他在另一篇文章中他曾说到,一遍遍地听安德捷夫用吉他弹奏的《悲伤的西班牙》,只因为了那一串响板:“我反复听这首曲子,是为了与这一声响板遭逢。”这种痴情让人想起了六世达赖喇嘛的情诗:那一世我转山,不为轮回,只为途中与你相见。如果说对一个音乐情境的专注,还多少有些阳春白雪的话,那么,我在这里看到更多的是原野在普通人生活中的发现:
包井兰是谁?我媳妇的奶奶。
有一天我偷闲回家,发现奶奶和一个穿阴丹士林蓝布衫、梳高髻的老太太在南屋小声唱《诺恩吉亚》。我侧听,奶奶出来,看到我,白皙的脸上满是笑容羞怯,她说:“原野,哈哈,哈哈哈。”
两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一起吟唱自己民族的歌,这是多么动人的场景。原野对生活的态度、纯真的趣味充满了人间暖意。他对生活细节的捕捉和描摹的生动,令人叹为观止。即便是写我们在其他文体或文艺形式中经常看到的场景,他也是另一种境界:
我当知青的时候,曾见过一群农村妇女,把一个壮实的男人按在地上,一位年轻的女人露出奶子,将乳汁挤进他的嘴里。《圣经》中也写道:“你吮吸了我母亲的乳汁,便是我的兄弟。”
生活在原野这里如此美丽。一个人书写什么表明他在关注什么,他以怎样的态度书写,表明他以怎样的态度看待生活。另一方面,我总是隐约感到原野似乎有一种文化压抑,他的乐观、浪漫,除了民族血脉的原因之外,事实上也隐含了他别一种文化的抗争。他就是要用不屈的、乐观的文化精神对抗一种“一体化”的大文化。这种大文化既有以“全球化”为表征的商业文化的残酷覆盖,当然也有不曾言说的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巨大影响。原野是汉文化哺育的蒙古族作家,但在他的潜意识里肯定有一种对自己民族文化的深刻眷恋。他曾经谈到东亚民族的的泪水,朝鲜人、日本人当然也有蒙古人,“从他们的歌声里能听出悲伤”。于是,他读到蒙古族诗人《席慕容和她的内蒙古》时,潸然泪下。“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不许流泪,不许回头/在英雄的传记里,我们/从来不说他的软弱和忧愁。”也许是一种不自觉,一种无意识。但事实的确如此。
认识鲍尔吉·原野,是我到沈阳工作以后。作家刁斗经常提起他,几乎就要把他说成一个伟人。后来一起参加一些文学会议和活动就熟悉了。原野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喜欢聊天,见多识广,雅俗共赏,很多女士和男士都喜欢他。我见过很多能聊的人,或饱学之士或知识精英。而他在知识精英和民间智者之间。
他是一个作家,他生活在人群中,但更生活在自己的生命里:只因他在精神的云端拥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