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门推出窗前月

蔡小容 1972年生,曾用笔名麦琪,网名小麦的穗。武汉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出版有散文集《爱与咳嗽不能忍耐》、《用耳朵喝酒》、《流金》、《寻找我们的传奇》,在《十月》发表自绘插图本长篇小说《日居月诸》等。

“口吐莲花”,这个词最近频频跑出,它是从《三言二拍》里来的。秦少游化装成道士,跑到东岳庙里去目测苏东坡的妹妹究竟是否像她哥哥形容的那样丑,结果当然是不。他与她搭讪:“愿娘子身如药树,百病不生。”苏小妹也不介意,随口对答:“随道人口吐莲花,半文无舍。”

《三言二拍》里的小说村气,因为它们太务实。而这篇《苏小妹三难新郎》是个趣致的篇什,没多少故事成分,好就好在这里。人活一世,哪来那么多故事?把白开水似的一生过得有滋有味,那才叫做本事。

我小时候读这个小说,最感兴趣的是其中文字游戏的部分。它们极巧。苏东坡有一日收到一篇长歌,共一百三十对字:“野野鸟鸟啼啼时时有有思思春春气气桃桃花花发发满满枝枝……”苏大学士莫能解,秦观也不能,小妹拿过,一目了然,随口诵出:“野鸟啼,野鸟啼时时有思。有思春气桃花发,春气桃花发满枝……”——哦,哦哦哦。她这么一念,念得花儿都开了鸟儿也叫了,满室皆春气矣!

苏东坡已是世间绝顶聪明人,谁知他妹妹更在他头顶上。他两兄妹互相嘲戏对方貌丑,话传到秦观耳中,他想“额颅凸出,眼睛凹进,不知是何等鬼脸”,就打算先去窥看清楚。秦观窥看到的小妹容貌甚合我们对才女的想象:“虽不是妖娆美丽,却也清雅幽闲,全无俗韵。”可见秦观和小说作者也是同样审美观,苏小妹倘不长这个模样,她怎么跟其他千般美貌万种妖娆的女子区别开来。她长得应该是说不上漂亮,但十分顺眼舒服,追求漂亮的人与她无缘,已被自动摒弃。她那股子清雅气韵,恰好是秦观隔着距离只一眼就能看准、看中的,她就将会是他的、他的妻子。他们俩在一起生活了多少年?不知道,唱和的诗词有数,相聚的日子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写下这首词的时候,她还在他身边;后来,她先走了。他思念她,终身不复娶,空着那个位置,永远是她的。真实出现过的情景不断在幻境中重现——她回过头来,对他微笑,仍是当年模样。

《苏小妹三难新郎》有过连环画版本,但它不是根据这小说,而是根据电视剧改编的,也沿用了电视剧的题目:《鹊桥仙》。题目无可挑剔,但电视剧毕竟要求较强烈的情节,不能光靠文人趣味支撑,所以故事添了波折:曾求婚遭拒的某人,从中设计,挑拨作梗,造成了小妹对少游的“傲慢与偏见”;最终误会消除,花好月圆。故事圆了,也俗气了,我宁可秦观就是仅凭一卷文章被她相中的,金风玉露一相逢,已胜却人间无数。“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她给他多高的评价!天下才气共十斗,九斗在她家,再把这秦观纳进门,又去半斗了,只剩下半斗给天下人共有。而前面也是因文章被她拒绝的某人,也绝非庸才,小妹也曾赞叹:“好文字!此必聪明才子所作。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非久长之器。”她给这位才子的评语是这样写的:“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果然,此人十九岁就中了状元,未几夭亡。她竟能从文章里看出人的寿数。——这才是苏小妹最神奇的地方,才女的魅力应该是在这里,而不在她的生活里有多少故事。同时,这段插曲也是她看中秦观的一个绝好映衬:她拒绝的人与相中的人,都无比正确,而且都是没看到本人,只见到文章。文章能反映文章之外的东西,慧眼可识。神仙眷属,是要在人间做的,她挑中了秦少游,与她共享年华。

“三难新郎”是故事的高潮部分。秦观大登科后小登科,一日之内又中榜又大婚,朝廷出的题不难,新娘出的题才难,他险些儿被关在了洞房外头。“闭门推出窗前月”,要对句。他踌躇起来。“看似容易,其实出得尽巧。若对得平常,不见本事。”巧在什么地方?我小时候没看懂,大了也还朦胧。这是需要点拨的,一日,我在书上看到了:“‘闭门推出窗前月,是把新娘面对洞房花烛夜的心理含蓄优雅地表达了出来。”哦,原来如此!不可言传,只可意会——花烛高照,新娘蒙着盖头,静坐床沿,等待新郎进门,挑起盖头……满目艳红。她想到了些什么?这题材无比微妙,难度极大,而苏小妹的这七个字的确含蓄优雅,尽得风流,真不愧才女手笔。女子最幽微的心事,在古代,有谁敢写?只有这个苏东坡的妹妹吧。秦观当然是看懂了,可是,他对不出。对不出字词意思都对等的下句。还得倚仗他的大舅苏东坡来解围,暗地投块石头到水里。新姑爷豁然开朗——

“投石冲开水底天!”

房门应声开了。小妹端坐房内,她蒙了盖头,看不见她的神情。她是听见了,才让丫鬟开的门。我来替她判断——对得不差,可以开门。可是这下句失之直露,比起巧妙含蓄、引人遐思的上句来,才气是逊了一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