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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里没有一滴多余的水

2009-10-24鲍尔吉·原野

美文 2009年15期

鲍尔吉·原野1958年生于呼和浩特市,蒙古族。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主席团成员,一级作家、编审。国家教育部“十一五”规划课题组专家。辽宁省公安厅专业作家,三级警监,现居沈阳。出版《掌心化雪》等23种散文集,在台湾出版《现代文学典藏——鲍尔吉·原野散文集》等2种散文集。曾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奖,中国新闻奖金奖(副刊作品类),人民文学杂志散文奖,文汇报笔会奖,东北文学奖,两次获得辽宁文学奖。

哪一种爱更为稀缺?

1.儿时,父母无数次宽宥我们的过失,我们成人之后,却不愿意谅解父母所犯下的哪管是一次错误。

身为儿女,掌握着天下最幸福的一种权利,叫作“犯错权”,也就是愚蠢的权利、冒失的权利、冲动的权利和无知的权利。

为什么把它称之为“幸福”呢?可以闯祸却由别人收拾烂摊子,而我们在过失中获得成长,当然幸福。

2.为什么父母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宥我们的过失?表层的道理可以说:他们年长,我们年轻;他们是父母,我们是儿女。

其实,这个道理说不通。

只要是人,都会犯错误。年龄和辈份并不会绕过错误行进。

错误是什么?是当事人判断操作有误而发生的不利不良后果。一个人步入晚年,实事求是地检点平生,伴他最多的只有错误,而非成就。

那么,父母虽贵为长辈,也没办法对错误进行免疫,也会做错事、做傻事、做蠢事。然而,面对犯错而可怜兮兮的父母,儿女的双眼大都射出锐利而绝不通融的目光,如同询问:这么傻的事,会是你干的吗?

对此,父母除了欲哭无泪,只剩下入地无门。

3.每个人都有偶像,每个人最早的偶像都是父母。

儿女通过父母认识到人类可赞叹的能力。小孩子跟父母学会语言,学会吃饭穿衣,学会尊重、理解和反思。人们最简单的行为,如微笑,都是跟父母学来的,系鞋带、擤鼻涕更不必说。否则,偌大的世界,谁教你喝水?谁教你咀嚼?谁教你屙屎揩屁股?一个人在人间学会了十成的东西,八成都是父母教的,直至老年,天天使用。所谓物理、化学、地理、历史,早就随风而逝了。

我们从来没怀疑过父母的能力。

父母有可能愚蠢吗?不,连这么想一下都不道德。可是,道德归道德,生活归生活。父母限于阅历、限于能力、限于各种各样的因素,也有可能做出愚蠢的事。核心的问题是:愚蠢并不是做儿女的专利,父母也应有份。当你这样想的时候,就使父母有了一些解脱。

4.然而,儿女曾穿开裆裤,儿女拿土当糖吃,儿女指着太阳问:“那是什么?”这些,父母都看到了。父母看到儿女分明从懵懂无知变得聪明伶俐,不免欣喜。但,儿女从没见父母穿开裆裤,没见父母呀呀学语,没见他们天真烂漫,也就没什么欣喜。因此说,所有的粉丝都见不得偶像的溃败。

儿女在十六七岁时常常跟父母争“人”的权利,让父母平等地把他当人看待。“人权”,实际是独立权,特别是犯错权。反过来,父母今日跟儿女说:你也要把我们当“人”看,儿女会怎样?会不解、会愕然、会完全不接受父母的请求,以为他们得了痴呆症。

这样讲,并非危言耸听。许多儿女早已剥夺了父母的“人权”,只允许他们慈祥,允许他们养生,允许他们笑口常开,其它的权利基本上没收了。请问,哪位儿女鼓励父母探索,允许他们彷徨迷惘,包容他们做幼稚的事,谅解他们犯错误?如果有这样的儿女,其开明已接近孝的真谛。

人们看到的是,父母的“人权”受到了拘束,譬如独立选择穿衣打扮、交友、娱乐以及财物赠予,特别是找后老伴儿。择偶权是人最基本的权利,很多父母因为惧于儿女的冷眼而罢休。想当年,儿女向父母争来的“人权”,为什么不在父母晚年让他们自主享用呢?

人之善,不在长幼,在于诚。诚者,将心比心而已。

5.儿女对父母放权,是孝。儿女允许父母犯错误,也是孝。孔子在讲孝的时候,精辟地说到一个词——色难。他意思说,以好吃的、好穿的奉养父母并不难,最难的是把所有的好东西给了父母之后,还能对之和颜悦色,此为最难。

这话真是深刻老到。孝没有止境,止境之深,在于父母老了之后也能体察他们多种多样的诉求,而不仅止于温饱。当年,我们犯错父母见谅,因为有爱。如今,我们理应还给他们这种爱,此爱极为稀缺,为老人所期盼。

头发记

午后,我到桑园的树荫下歇息,看蚂蚁在水磨石地面上奔走。有的蚂蚁为搬运孩子嘴边掉下的饼干屑忙碌,有的无端忙碌。没有沿一条直线行走的蚂蚁,也见不到哪只蚂蚁在树荫下睡觉。

蜘蛛在空中飘荡,一根看不清的绳索连着碧桃树桠。大风吹得树叶乱响,却吹不断蜘蛛丝。蜘蛛像在浪头上打滚儿、上攀,忽又吐出一段,使自己离树桠更远。在过去,我可能用木棍挑断看不清的蛛丝,现在不干这类事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松树下找东西。他盯着地面,态度惶然。

松树下面的草被人踩光了,空出桌子大的地面。理发的女人在这儿营业,下雨天卖雨衣,这儿临近马路。头两天树上挂个牌子,粉笔写的:擦鞋。红粉笔在白字外边勾上弯曲的花边儿,像旧日的饼干那样。后来换了字:算命,没勾花边儿。算命再勾波浪纹,显得命不真实。这是女理发师告诉我的。

这个男人垂首盯着地下,后来双臂撑膝,头更低了。又蹲下,手指抚弄地面。我按耐不住好奇心,想看他看啥。

我无事一般踱过去,脖子不转,眼角扫视他观看的地面:土湿润(上午有雨)、石子半露于地面、碎头发,没了。我无事一般踱回来,坐原来位置,他还在看地面,恨不能钻进地里。

怪了,这算什么爱好呢?新的健身功法?我劝自己别对别人的私事太热心,找那只蜘蛛——我命名的“阿迪力蛛”。

“大哥。”这个男人走过来,步履踉跄,面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大哥,打扰了。你看见上午有理发的吗?”

理发?我说,“理发的没出来,上午下雨了。”

“噢。”他若有所思,在我身边坐下,左手攥一绺头发。

我们并排坐着,我在透明的空气中寻找飞蛛。身边传来抽泣声,他弯腰抽泣。成年人没有晶莹的泪珠,更多的是鼻涕。他一把把擤鼻涕。

“我父亲没了。”他直起腰对我说:“昨天走的。我半夜才知道信儿,从牡丹江上车,到沈阳是今天十一点多了。已经火化了。”

说到这儿,他用掌擦泪。“人说走就走,连一面都不让你见。邻居说,我爹昨天在这儿理过发。”

他握着的左手慢慢松开,摊着一些头发,白的黑的。他说:“就留下这点头发,也不知是不是我爹的。雨水把头发冲没了,剩这些,但愿是他的,怎么也有一点儿。”

我听了震惊,想劝慰却说不出适宜的话。

街上行人络绎不绝走过,他们的父母大多健在。谁知道,老人的生命竟会像花朵被夜雨摧折。到那时,别说奉养,连保留一绺头发都不可得。

取款记

我到岐山路邮局取款。排队,排在我前面的姑娘汇款。她左手攥着钱,钱折叠攥在手里,露出一条红边。她一会儿把钱揣进牛仔裤兜,用手捂着,一会儿掏出来攥着。手攥着踏实,这是我在心里说的话,没告诉她。她忽然回头看我。看,是看你是不是偷钱的人。我在她目光之下,尽量做出非偷钱人的表情。我也不知道偷钱人该是怎样的表情。而从她表情看,我正是偷钱而且是偷她钱的人,因为她把钱从左手转移到右手,攥得更紧。我眼看远方,嘴里哼歌,哼的旋律是《阿里郎》。然而,你被认为是偷钱分子,哼什么歌,就算哼《东方红》都不能让人放松警惕。

这个姑娘交办汇款手续,钱300元交给营业员。她回头看我,松一口气。我也松一口气。

她办完,该我办了。我递上取款单,取300元。营业员给300元,钱皱巴巴、汗津津的。

我拿钱刚要走,姑娘问营业员:你怎么把我的钱给他了?

营业员和我都被问楞了。

营业员说:这不是你的钱。你的钱已经汇过去了。

姑娘说:我明明看你把钱给他了。

她脸涨红,把钱从我手里抢过去,说:每张钱上我都做记号了。你看,这个、这个,这个,三个铅笔画的五角星,你还不承认这是我的钱。

营业员无奈,闭目想了想,说:这是电子汇款。我一点鼠标,钱就过去了。已经到你汇款的地址:朝阳县西牛波罗村二组王金才名下了。邮递员把汇款单送给王金才,王金才拿单子在乡邮政所就把钱取出来了。

姑娘举着已经是我的三百元钱,问:是这三百元吗?

营业员:不是。

姑娘:不是?那你把谁的钱汇去了?我们家不要别人的钱!我们汇自己的钱。

营业员:哎呀!怎么跟你说呢?钱是个概念。怎么才能跟你说明白呢?

姑娘:钱就是钱,怎么能是概念?你领工资能领概念吗?

营业员被问住了。

姑娘说:这钱我不汇了。她把钱揣进牛仔裤兜里,往外走。

营业员站起来,哎、哎!钱是他的,把钱给人家……

我拦住她——不管怎么说——这钱是我的。我不是吝啬的人,但这钱是我的。

姑娘说:大叔,他(指营业员)刚才一派胡言。你说说这个理,我的钱,他不给汇走,私自留下,又给你了。你俩是不是一伙儿的?

这件事牵涉到货币的流通性以及汇兑性,说不明白。我说:姑娘,你上商场买一台电视,花二千元。你把钱给收银台的收款员了,对不?

姑娘点头:对。

我接着说:你交完钱把电视拉走了。你那二千元钱到了收款员手里之后,又上哪儿去了?

姑娘:不知道。

我说:对!你手里有了一台电视,就可以不管你交的钱了。一样,你把钱交给邮局营业员之后,你手里有一张收据。如果对方收不到款,你拿这张收据找他,对不?

姑娘:对。

我告诉她:所以,这钱是我的。

姑娘惊讶:什么?

我说:我的话省略得太多了。这么说吧,你拿了收据就不用管你的钱了,这钱跟你交给商场的钱是一样的。

姑娘不作声。

我跟营业员说:你另外再找三百元给我吧。

营业员:我没钱,就这三百元。

我说:这钱我不取了,我明天来。姑娘,你把钱交给营业员。营业员,你务必把姑娘这三百元钱汇到指定地方,行不?

姑娘和营业员都同意,营业员大笑。

我走出邮局。不一会儿,姑娘追上来。她说:大叔,我觉得你是好人,跟他不是一伙儿的。

我说:姑娘,你冤枉人了。不说了,你放心走吧。

再解释我也迷糊了。

姑娘:大叔,你别生气。这点钱在你们城里不算啥,可我们挣得不容易。我在小饭店打工,早上五点起来买菜,接着摘菜、洗菜、切菜、和面、包饺子,晚上十二点上床睡觉,手脚都是肿的。老板娘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讲好每月给六百元钱,找个理由就扣,到手不足四百元。平时连矿泉水都舍不得买。我爸病了,给他汇三百元,想多汇也没有……

这姑娘双手粗糙红肿,眉心出了皱纹,刚强的眼神仿佛看到了病床上的父亲。

我能说什么呢?我说:你的钱一定能汇到你爸手里,一定的。

姑娘朝我鞠一躬:大叔,谢谢你!

寻人记

德力德是个老头儿,岁数不小了。人上了岁数就看不出岁数了。二十岁跟四十岁差一半,七十岁和九十岁差别不多。老德头圆脸,眉毛弧形下弯,眼睛弧形,嘴角向上兜着,也是弧形。这样的脸,除了笑干不了别的。

他坐炕中央,逆光,笑着看这个看那个,像检查大伙儿的表情。炕下一对三节柜,红漆剥落。柜边是描花炕琴(垛被褥的家具)。

我妻子进了老德头家就喊:“炕琴呢?那个炕琴呢?”见到,默视不出声。当年它光亮无比,妻子与其妹每天都用手抚之。

“当年”之“当”,是在七十年代初。我妻陈老师与其家人在这里住了四年,房东是老德头。

陈老师三十四年后来到此地,其激动自不必提。彼此用飘舞的鼻涕和不停歇的眼泪代替言说,配合拥抱。这里单说老德头。

老德头身穿八九式公安旧制服,戴前进帽,坐炕上笑,看这一屋子人。桌上摆着炒米、奶豆腐和黄油。

别人问老德头:您多大岁数了?

老德头:虚岁十五。

众人笑,提高声音:您多大岁数?

老德头:刚上初三。

声音再大:您——高——寿?

老德头:住校呢。

谁也不问了,没那么大气力。老德头耳聋,以为问他孙子呢。人若发问,他觉得无非问他孙子,其它有什么可问呢?

别人解释,老头儿上过朝鲜战场,是空军,耳朵被炸弹震聋了。他配手机,平常遛哒到一个地方,掏手机告诉家人:我在哪儿哪儿,关机。不关机也听不见别人发言。

话说上个月,老德头一早儿出门遛哒。中午给家里电话:我在牤牛沟;下午电话:我在黄柳坝;傍晚电话:我在哈拉套海。

家里人急了,从牤牛沟到黄柳坝到哈拉套海,越走越远。离家五十多里地了,八十六岁的人怎么回来?

但是,这在电话里劝不回来。此地是牧区,地广人稀。虽然狼和狐狸都不伤人,但磕了碰了就不好办。家人去找,他老伴儿和儿子共乘一匹马,再牵一匹马去了哈拉套海。到了那里,天空已出星斗。打听没地方打听,喊也没人应。这片广阔的土地上有一个种子站,去问,人家没见老德头。他们娘俩儿以一棵榆树为圆心,前寻四五里地,原路返回,从榆树再前往另一个方向,辐射式巡查。累了,他们靠树歇息,儿子抽烟,老伴抽泣。手机突然响了,老德头来电:

“我在沟里呢。”

他儿子用最大的声音呼喊:“爸!你听到了吗?你别关机!你在什么沟……”

老德头平静地重复一遍:“我在沟里呢。”

关机。

“爸!爸!爸!”这边怎么喊都没用。人这时候恨不能乘着手机的电波找到对方。娘俩儿一想,哈拉套海没有沟啊?老头儿一定往北去山嘴子乡了,那儿是丘陵。他们骑马上路,走到半路忽然想起南边毛山东乡也是丘陵。老德头在哪个沟里呢?他儿子不禁下马呜呜哭了一场,决定先上山嘴子,后去毛山东。

到了山嘴子,老德头的儿子先把母亲安顿在老乡家,等待天亮。天不亮,几十条沟没地方找。熹光四射,老乡家糊窗的白纸抹上一层嫣红。手机响了,老德头儿在那边说:

“我在炕上呢。”

这边问了千言万语,老德头重复一遍:“我在炕上呢”,关机。

老头儿好歹没事,“在炕上呢”。可是在哪个炕上呢?在沟里能急死人,在炕上也能急死人。

这时候,老乡发话,对老德头老伴和儿子说:“不用急,一会儿能有人来电话。”

果不其然,老德头手机又打过来了,一个亲切的声音:“你们是老头儿亲属吗?别着急,老头儿挺好,在我们这休息呢……”

原来,老德头又回到了乌兰敖都。他掉的沟是公路边上栽树的树坑,发出的悠扬呼叫引起过路车辆注意(车上人下车解手)。车是果树站的车,人家认得他,找不到他家,于是拉到果树站的炕上喝奶茶歇息。老头儿睡了一觉,醒了之后打手机,才有这番对话。

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老德头观看众人的表情,看大家由惊讶到恐惧到释然到欢笑,而他始终笑,又像评比众人的笑。

众人感叹手机之有用与无用,感叹老德头冒险历程。人知道,他漫游一宿也出不了事儿,这里十几年没有刑事案件了,六千口居民中只有一百名汉族人。这里有史前画岩,有民间艺术团,有个人承办的马文化节,一片世外桃源。野鸽子站在房脊,大花喜鹊落在树枝上。这里是翁牛特旗阿什罕苏木。

有人和炕上的老德头搭讪,用吼声:认识王海吗?

老德头:那是我们团的模范飞行员。

吼问:张积慧?

老德头:哟,张积慧是中队长,后来成大队长了。他们俩现在干啥呢?

这两个人三十年前都是空军司令员,可我们哪知道他们的近况。

老德头笑眯眯地说:见到他们问个好吧。

我们说:是,是。

忽然有人问:您上那些地方干啥去了?

老德头:虚岁十五。

真急死人了!这人大声喊:您上——沟——里——干啥——去——啦?

嗨,老德头一伸手:看战友!

张积慧他们在牤牛沟等你啊?越说越不像话,这人捧着他耳朵喊:牤牛沟!哈拉套海!嗨,老德头指他鼻子:你小点儿声儿。他说,我原来不是在县大队吗?不是归二十二军分区吗?不是四野吗?三个战友,乌力吉、张广才、司旺不都死那儿了吗?牤牛沟、黄柳坝、哈拉套海,他们仨。我掉沟儿那天不是八一吗?去看看。坟都没了,头十年不就没了吗?让沙子刮跑了。往地下倒点酒,看看……

老德头说得低声细语,我们大喊反显得不文明。有人查墙上的挂历,一指:

阴历七月初一,正好是八一建军节。大伙儿纷纷向他竖大拇指,老头儿嘿嘿儿乐,端奶茶喝了一小口儿。

九件事

人生有三件事不能等。

一、孝老。就老人的恩情和寿数而言,熬一碗粥跑过去端给老人都不为过。当年父母哺儿是春蚕抽丝,侍奉双亲却应斩钉截铁。别的事可以不急,这个事要急。

二、行善。行善等不得发达之时,等不得日进百金之日,最穷的人也能行善。党中央在陕北时,有人向毛泽东报告,警卫战士张思德烧炭牺牲了。毛主席说,他是个老实人。雨后,他拿铲子把路上的坑洼处垫平踩实,是个忠诚的人。平整小路,可为大善。只要利他,凡事皆善。行善要及早。

三、健身。身体不是永动机,虽然它有一点像永动机。对身体的修补、建设统称健身。使之健,而非使之衰。健的方法几多,有时要饱一点,有时饿一点。有人泡脚,有人沐头。要像爱护公家的一草一木那样爱护自己的身体。让身体觉得自从跟了你没吃亏。健身不能等。

人生有三件事不能怕。

一、年龄。有人恐惧年龄,这是可笑事情中最可笑的事。

年龄大,说明你是赢家。人活着,比树活着难度大得多。能顺利地活下来,是万幸之幸,怎么能恐惧年龄呢?恐惧年龄的人有一点点虚荣心,但他早晚会知道活着已是上帝的恩赐。对年龄,要变怕为爱。

二、孤独。人是群居动物,看电视、打麻将、聊天、摆龙门阵、撇旱船都为摆脱孤独。然而孤独可以清心,可以宁神。人总有孤独的一刻,在茫茫人海中照样孤独,做大事更要适应孤独。能孤独而会交际,才是活力的象征。孤独之独,是独立、独有、独享之独,要变怕为亲。

三、未来。怕未来的人不在少数。怕未来是不知道应该怕什么,先怕一怕。在过去、现在、未来三样东西中,能把握的只有现在。虽然“现在”也在转瞬皆逝,但毕竟在掌控中。内心强大的人好比过独木桥的人,只要走好眼下这一步就可以了,别想下一步。未来无须怕,因为还未来。

人生有三件事不能悔。

一、工作。人所以做当下这一种工作,乃是逢缘而成,在偶然之中包含铁定的必然。工作是什么?是饭碗,是话语权,是跻身世间的位置,是报答社会的机会。在怨恨中工作比吸烟酗酒的毒性还大。努力工作而在工作中享受乐趣,是福份。居什么岗位都不必后悔,自有冥冥中的安排。

二、机遇。如果当年没有抓住机遇,相当于这个机遇并不存在,悔没有用。有用的是,机遇变身再来时抓住它。谚语说:上帝关上一扇门,一定会打开一扇窗。没有天天遭到机遇的人,也没有一辈子遇不到机遇的人。另外,谁知道当年没抓住的机遇是祸是福呢?沉实笃定的人,对什么事都不悔。

三、出身。出身所代表的不光是父母,还有童年与乡土的一切。有些虚妄的人常后悔自己没生于深宅大院。父母给人一条搏天下的性命,这已是万分难得,其它的要靠自己闯。对出身生悔的人早晚当叛徒。

上帝看重那些生于艰难、手脚并用打天下的人。上帝从不垂青常常后悔的人。

什么人在怨恨时间?

从对时间的爱与恨,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什么人。但是,爱时间的人几乎没有。人只在缺少时间的时候渴慕时间,但并没爱。没见谁说“我爱时间”。人到没时间的时候,什么都没了。有时间之时,爱的也不是时间,而是珠宝、钱、古玩等最能跟时间抗衡的什物,也在爱最怕时间考验的情感、脸庞等等。

什么人在怨恨时间?罗列一下,很好玩。

一、生孩子生不爽的产妇。

生子不爽比飞机晚点更令人苦恼。“都两天了,还没生出来!”这是人对生育艰难的抱怨,“两天”指时间。人们不指责产妇肚子,而在抱怨时间。

二、训练者。

指从事哑铃、杠铃、引体向上、冷水浴等一切跟自己为难项目的人。时间哪里是金钱?而为汗水。譬如做四十个俯卧撑,历时六十秒,感觉上每秒慢得又可以分为十秒。而最后两个动作,一秒简直拖延成为一分钟,所以人像烂狗屎一样拿不成个。如果俯卧撑连做三组,每组间隔休息一分三十秒。休息中的一分三十秒逃逸飞快,像刘翔一样。时间,每分每秒都不一样。我在满州里洗冷水浴,即使是八月,水之寒已经不屑与皮肉纠缠了,径直刺骨。那么,在这样的水里洗六分钟,人看着表,几乎恳求它走得快一点。然而,表无情,不肯快走哪管是一秒。我想起五四诗人李金发(头发之发)的诗:“让满州里的风吹乱我的头发吧。”查李年表,他根本没去过满州里,更没洗过冷水浴,他只觉得这个地名好玩。

满州里,原为“满州利亚”,是俄国人给起的名字。中国人巧妙施之减法,去“亚”字,成现在这个样子。

三、囚犯。

囚犯当然怨恨时间。他们其实拥有时间,但缺少自由。自由是什么?从囚犯的角度看,是对时间的使用权。剥夺之,可以变成刑罚,这是残忍的发明。

囚犯坐在监仓,身边堆积着时间,每天每月每年,却无权使用,凭空看太阳落山,如有钱无处花,钱越积越多,到头来(出狱的那一天),这些钱(时间)一瞬间化为无有。

人爱说一句话,从头再来。其实由时间论,“头”过去就过去了,不让你再来。“从头再来”是时间做的假象。如果再来,只能从腰、从尾来,时间不留人。

四、大姑娘。

说的是旧时的大姑娘。二八佳人,二九佳人,都说刚好出嫁的年龄。而三七廿一岁的佳人在古代便不怎么佳了。古代人均寿命短,生育早,廿一岁不嫁人怎么会佳呢?看古人写的闺怨诗,都在替姑娘们怨恨时间。

古时怨恨时间的人还有商人妇。夫君十三四岁出外学习经商,媳妇独守空房。日子过成什么样呢?隋朝诗人薛道衡两句诗写得传神,“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丈夫到底跑到哪里发展呢?诗曰:“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看看,隋代就跑了那么远。这首拟妇人口气写的诗最后两句劝夫早归,曰:“一去无消息,哪能惜马蹄?”这是两句中肯的批评,回来吧,怎么能因为爱惜马蹄而不归家呢?想想也真是。

五、小孩子。

小孩子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他们时间多得没地方使用,看蚂蚁搬东西、撒尿让蚂蚁溃退。小孩子观云朵移动,察鸟粪落地稀而白,观蜜蜂钻进花蕊退不出来。

小孩子怨恨时间,盼自己早点长大,跻身时间飞快那拨人里。

六、老人。

人老了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时间过得真快”,其实是他们活得真长。然而老年人不敢怨恨时间,怨恨也不敢说出来。他们只希望时间之残羹多留给自己一点就很好了。

七、卓越人士。

卓越人士卓越到什么程度呢?一边剃胡须一边读报;一边走路一边吃麦当劳;一边接电话一边做颈椎操;一边做爱一边思考会计报表;一边吸烟一边吃药。据说他们已经废止做爱,身体不支持。据说他们上午十点钟到窗边打开一个信封大的气囊,呼吸一下山里的空气。据说他们……

他们卓越到把时间掰成小块儿,轧成小面儿,然而还不够用。卓越人士什么也不恨,只恨时间无情,一天只有廿四小时,为什么不是四十八小时。卓越人士像灯蛾一样,勇敢地扑向火苗,没时间思考明天。

与九十六叟一池泡澡

我到街南的浴池泡澡。这儿的池子一温一热,我取其热。水干净,在豆绿色瓷砖的映衬下,显出温馨。下了水就不温馨了,烫,由下至上的皮肤一寸寸被熨过。人的动作当然慢,还认真。躺平,水至脖子。这时,浴堂子又进一人。

此人——我觉得用“人”形容他已不够确切,没指灵魂,而从人体形态学而言——他无比衰老而瘦。要不老人怎么用“叟”这个词呢?他身上的肌肉几乎都消失了,松驰的皮像借来的衣服披在身上,露出“衣”里的静脉。前年,我想考体育大学,背过人体肌肉名称:头夹肌、骶棘肌、腘绳肌、比目鱼肌,在他这全没了。除脂肪外,肌肉是人体最后的可供消耗的组织。他放下拐杖,越池沿入热水池,算敏捷。他摘下眼镜,说:“不热。”我脸上挂满豆大的汗粒,他竟说不热。

我问:“您老高寿?”

他想了想,非回忆生年,而考虑告诉不告诉我。说:“九十六。”

噢,他有权利说不热。近百年来,此公不知泡了多少澡,日本人的、伪满洲国和国民党的澡堂被他泡遍了。人是这么一回事儿,你啥也不干,仅仅活到九十六岁就令人肃然起敬。有一个朋友,请我出席他爸的火化仪式,其父为副省级干部。我推辞不去,他说:“去吧,仪式上没什么人了。”

原来,他哥哥在美国,而他爸的领导、同事、朋友、同学、恋人、仇敌早被他爸靠没了。他爸活了九十五岁。

啥叫荣耀?就这。追悼会上冷冷清清,盖因认识他的人早早被悼掉了。我又想起另一位朋友的告别仪式,盛隆至千人,因为他死时年轻,不到四十岁。

我看一眼身边老头,他的告别仪式,人也多不了。九十六,想到这个,我突然怕他泡死在这面,别人会怀疑他被我害死。我越想越怕,不泡了,刚要走。他说:“五三厂十元一张票,这儿十五元一张,贪污啊。”

这是私营企业,他竟把溢价部分叫“贪污”,有意思。都九十六岁了,还抱怨,证明他精力很足,死不了。我接着泡,启齿问:“您属……”

“鼠。”

我又算了半天,水太热,脑子不好使。他1912年诞生,正渡过第八个本命年。光本命年就过八个,太奢侈了,还说别人贪污。我俯观其水下的皮肤,不红,见过大世面。我的皮和皮下的这肌那肌红活涨满,一看就年头短,幼稚。我又恭敬地问他几个问题,他想答的答,不想答的装聋,脸上没表情,所谓“从心所欲而不逾距”。

我说:“您身体真好。”

叟说:“没病。”

我问:“您一星期泡几次澡?”

叟不语。

我请教:“您怎么健身?”

叟:“啥事都别往心里去。”

最大程度地不负责任,这是他的长寿秘诀。我认识不少长寿老人,我媳妇说我“招寿星”。附近来来去去的老人,唯我知道他们岁数和姓氏。一位姓李,其寿诀为恭谨。一百零一岁的人,见人问讯,即起身,临走说再见。见一切豪强人不妨恭敬他,没气生,恭谨可达顺生。一位还姓李,老女士,九十八岁,在桑园压腿。。其寿诀为要强。三十岁守寡,蹬人力车送货,蹬到六十六岁掉沟里受伤休息。其八个儿女,“八个党员”。另一位不姓李了,是卢师傅。近十年来,年年自称八十二岁。其寿诀之一为东倒西歪于大街漫步,每日二十公里。他见修自行车的手痒,蹲下给师傅递钳子改锥。卢师傅有回从兜里掏出一片儿报纸,指其中的“衢”字问我念啥。过一年,问我:“你上回告诉我的那个字念啥?”

我问:“啥字?”

“我哪知道啥字?就那个字。”

“哪个字?怎么写?”

“我哪会写。会写还问你呀?”

可见,卢师傅寿诀之二是对字疏远。

这位老叟已出浴,从布缝的袋里拿出扁扁的搓脚石,搓脚底下的各个部位。这块石头估计已伴随他几十年,磨得那么薄也不舍得扔掉。搓完,他抱膝在池边休息。其后背的骨头历历可见,跟教学标本差不多。

“您见过张学良吗?”我问。

“少帅,死了。东北军还剩一个人活着。”

“谁?”

“吕正操。”

人活到一定份儿上,可以不说事情,只说人物。用死和活着对答。咱们比不了哇!

我想,九十六岁,这人一辈子得经历多少事儿?啊?人老到一定程度,就具备某种神秘的“话语权”。

老叟开始更衣。穿戴整齐,像七十岁之人。

我说:“多好。您跨两个世纪了,占一个世纪。”

他回答:“没想跨,跟着过来了。拜拜!”

婚礼记

在炎热的六月,我身穿黑水獭皮滚边的海青缎面皮袍子,头戴高耸的羊羔皮帽,脖子上涂的香料令人晕眩。我满脸淌汗,端酒杯与陌生人对饮,向他们行鞠躬礼——这不是梦境,是去年的一场经历——身旁,是我的“新娘”阿季阿兰。我总算把她的名字记住了。

这个巨大的白帆布帐篷,能装五十多人,没桌椅,熟肉堆在地面塑料布上。食用固体酒精勾兑的酒在饮马石槽里荡漾,随便取饮。

我的“婚礼”,实为阿季阿兰的婚礼,地点是俄罗斯布利亚特共和国乡下的草原。

事情是这样的。为做一档电视节目,我们一行人围绕贝加尔湖,寻找蒙古文化的遗音。昨天,于乌兰乌德市兵分两路,我和摄像师占布拉搭一辆卡车前往湖边的塔布。司机谢尔盖是俄罗斯小伙子,已经醉醺醺。车上,占布拉(兼翻译,而我约能听懂一点点布利亚特语)向司机炫耀中国的富裕:我们一幢楼比你们五幢楼叠起来还高(这里多为二三层楼),我们的电视有五十个频道,我们吃肯德基都吃腻了,我们……我暗示占布拉换话题,他可能太想念祖国而滔滔不绝。终于,司机停车,绕过车头开右边车门,让我们下去。

我道歉并提出加钱,司机不屑,把二十美元车费和中国产清凉油扔地上,拽我们下车,说:“傲慢的中国人,你们有钱,但没有森林和正直的心灵。”

司机——带着正直的心灵把这辆吉斯牌卡车开向远方,我们像两个蚂蚁被丢弃在南西伯利亚。我痛斥占布拉的愚蠢,告诉他,中国人刚富几年?穷人乍富,显摆啥?该!可是,这条路还有车过吗?

“写遗书吧,在咱俩变成木乃伊之前。”我说。

占布拉以比蚊子还尖细的声音回答:“摄像机还在卡车上。”

该!还管什么摄像机,我想应该去寻找村庄。如果没村庄等着我们,就只有死亡等我们。我和占布拉的手机都没办国际漫游,联系不上剧组。该!

我从风中的气味判断西南方向应该是森林的边缘,果然走出了森林,用两个小时。占布拉提出休息,我说,你不断思考自己所犯罪孽就不累了。又走了一小时,遇见草场,绿汪汪的点缀鲜花,有没有人?占布拉说:“多美!要有摄像机就好了。”蠢货,还是不累。

走着,大脑和腿都麻木了,突然见到前面说的冒炊烟的大白帐篷,人们攒动,衣服鲜艳,像一场婚礼。

走近,我们伸出双手——人其实都有乞讨的本能——给我们吃的、喝的、睡觉的床铺吧!

人们端来矿泉水和洋葱抓饭。这时,一位威严的长者用手势阻止。长者蓄油亮的黑胡须,目光锐利,披一件阿富汗总理卡尔扎伊式的长袍,问了我们姓名、来干什么。然后告诉身边的人(名海日苏)带我去换衣服。

换衣服?吃饭或者说乞讨难道要换衣服?海日苏告诉我:呼伦巴雅尔(长者)说你相貌端方,有尊贵的“鲍尔吉”姓氏,是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后代。他决定选你做他的女婿,今天的新郎。

啊?我问是不是玩笑,海日苏答不是。我又问:原来的新郎呢?他答:等他等了五六个小时,不等了。

不等了?难道这是看电影吗?我想了想,这是一场婚礼,并且是一次婚姻。谢绝?我的消化系统发出呐喊:不!不应该轻易说不,而说“耶!”

我换上华丽的新郎礼服,吃之喝之。“新娘”阿季阿兰,恐怕只有十九岁,但已很丰满,眼梢嘴角都上翘,蛮美类型。她对我似乎很满意。在众人的怂恿下——俄罗斯婚俗,大家喊“苦啊”,新人接吻——我和她接了二十多个吻。我成为“新郎”,把占布拉乐坏了。他给我梳头,不断往我嘴里塞口香糖。而我,手端镂刻花纹的银酒杯,挨个儿看眼前纯朴的布利亚特蒙古人,他们眯着眼,面黝黑,眼睛带着笑意。他们祖先里面到达中国的人,被清朝皇帝赐名为“巴尔虎人”(虎旗军)。我在想,我已有妻,在中国;在此又得到一位比我女儿年龄还要小的媳妇儿,怎么办?这里的文化没有“怎么办”以及“以后怎么办”,纯朴和当下欢乐是生活的全部内容。我曾问海日苏,我和新娘要入洞房吗?他答是的,生出很多孩子。难怪阿季阿兰对我眼波烁烁,那是对三个,不,六个孩子的期待。

别了,祖国的亲人,闲暇来布利亚特草原找我吧,带上中国的好东西给孩子们。好了,就这么办!我把心念刚转过来,又有事情发生——新郎出现了。猜猜他是谁?司机谢尔盖。

他换上一身新西装,与呼伦巴雅尔(我今天的岳父)阿季阿兰(我未进洞房的新娘)激烈争执。谢尔盖!是你把我们扔在森林,又因为酗酒迟到而失去新郎的资格,该!现在来抢我的新娘,呸!

人们静下来,谢尔盖阴沉沉走过来,说要和我决斗。呼伦巴雅尔、阿季阿兰和所有人都看我们俩,看不出他们希望谁赢,这是他们的文化。我想了想,还是认输吧,能打过他吗?但内心的基因说不能说不。我,把袍子脱掉,表示开始。袍子、酒以及不知什么东西起了作用,总之奇迹发生。小时候我跟一个回民练过摔跤。此刻,我用手别子摔倒这个吃瘪新郎,又以“德和勒”再次把他摔趴下。人们雀跃,把新郎袍子披在我身上。

这一刻,我完全清醒了,发表演说让占布拉翻译:“在这个帐篷里,我远离了森林死神的召唤,得到你们美好的款待并荣幸地成了新郎。但我想念我的家,我要回家……来,祝福谢尔盖和阿季阿兰成为夫妻吧,生一百个孩子……”

原以为,我这番话会招来一顿殴打,不,是一片掌声,像敬重一位绅士。我把袍子披在谢尔盖肩上,把羊羔皮帽子扣在他的金发上,之后,我醉累交加,倒地不醒。

次日黎明,占布拉叫起我,我们登上谢尔盖的吉斯牌卡车。占布拉抱着摄像机赞美眼前的一切。谢尔盖表情甜蜜。上车前,阿季阿兰拉着我的袖子说:“你才是我想得到的新郎,你还会来吗?”

我说:“可能不会来了。”

“别这么说,会的,生活比我们想像的神奇。”

但愿如此。汽车向塔布开去。

再见,让娜

让娜是我在乌兰乌德认识的法国女人。当时我在布利亚特国立博物馆游逛。见到一件十九世纪的铜雕:一位大胡子冲天撒尿,另一位蹲着掬尿洗面。

我偷偷打开相机,拍。闪光灯没弄好,出亮,馆员上前勒令我删除,删了。我还是对铜雕流连忘返,打算偷着拍。还没操作,女馆员大喝:中国人,不好!

博物馆的人都会说这句中国话。对用词细密的俄罗斯人来说,这么粗鲁的语气表达他们极端愤怒。我投降,微躬示歉,问她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她回答:“中国人门牙有豁,嗑瓜籽。”

这时,身后有一位女人笑出声,她的卷发由金过渡到棕色,波浪于肩上,三十多岁,脸上有笑涡。她用中文说:“你很有趣。”

我指铜雕,模拟洗脸,说:“养颜。”

她仰面大笑,伸出手:“让娜,Jeanne,法国人,电视台文化观察员。”

我握握让娜的小手,说:“鲍尔吉,中国的蒙古人,生活观察员。”

在门口,我和她交换了email,她站在那里想了半天,说:“我可能下个月去中国。我是说,结束这里的考察,可以由伊尔库斯克转签沈阳,然后去法兰克福。我会拜访你,用一天的时间看你的城市,如果得到你的允许的话。”

“欢迎你。”

“谢谢!我第一次去中国,当然第一次去沈阳。”

“进一步欢迎你,让娜。”

这么着,我认识了让娜。尔后她发邮件,真到沈阳来了。外国人爽直,说来就来。让娜变成黑发。她穿一件干草色的风衣,脖子系湖蓝纱巾。那纱巾真是小,系结微露小角。

之前我跟懂法语的朋友学了一套欢迎辞,正想背诵,让娜用中文说:“保罗,我只有六个小时,晚上飞北京。游览开始吧。”

“不是保罗,是鲍尔吉。那就开始吧。”

让娜没来过中国,但懂不少中国话和一些汉字。法国人——据让娜说——尊重所有异质文化。如果看到他们拼命学汉语、学缅甸语超过学自己母语,不用惊讶,这是时髦。让娜说,也是对殖民时代的赎罪。让娜实际叫“让——娜”,也可以叫“让”,英语国家称“简”。她是里昂人。

我要让“让——娜”看到一个美丽的沈阳,超过世界上任何地方。

第一步,我和让娜乘出租车来到北京街,在北站地区。下车,让娜看高耸的招商银行大楼。

“让,往地下看。”

在我们脚下,刚铺好的乌黑沥青路面嵌入金黄的银杏树叶,落叶被轧道机压实。风吹秋叶,不规则撒在路上。昨天下过雨,黑黄两色醒目。

“呀!”让娜手按胸口,抬起脚,后退再后退,对这一超级路面珍怜不已。她摇头:“我不知道世上竟有这么美的路面。上帝!”

这段路我昨天才发现。

让娜蹲下,站起拍照,舍不得在上边走。她看行人“咣咣”走过来,根本不稀得看脚下,想制止又不敢。

“这样的路面有多长?”

我手指前方,“全都是”。这段路全压沥青,路旁全栽银杏树,全落叶。

“噢。”让娜点头,“谁设计的?”

“市长。”我低声告诉她,“我们的市长毕业于伦敦圣马丁皇家美术学院,比范思哲低五届,比迪奥低七届,是一位罕见的行为艺术家。”当然这是我瞎编的。

“是的,我从这条路上看得出市长很浪漫。”

我们还有第二个地方——克俭公园,离十二线不远。克俭街的名是蒋介石在沈阳光复后起的。这是个后造的休闲公园,盆地形,四周栽树。有几节废车厢停在工厂遗留的旧铁轨上,几年前有人用它开餐厅,后起火,目前是乞丐的宿营地。

我带让娜看这几节车厢。在秋天红色的槭树的包围下,孤零零的车厢立在那里,如二战电影的外景地。当年的火烤化车厢的绿漆,淌在碎石上,更沧桑。我扭开车厢门的铁丝,费劲巴力把让娜拉进车厢。脚下是过火的硬橡胶,让娜说太像电影了,意大利风格。我们俯车窗往外看,一群穿红袄、扎绿绸子、平均年龄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在盆地扭秧歌。让娜不想走了,说这比沥青银杏路面更有历史感,沈阳到处都是艺术品。

再往后,我请让娜到我家喝会儿奶茶,吃点榛子核桃,送她蒙古音乐CD。她该去机场了,我说:“还有一景,你要看一下。”

这一景在我家门口小街,也刚压沥青路面,新涂白黄交通标志。我领她在这条街上走,走着走着,指地下一个黄色的大字问她:“你认识吗?”

这字两米宽大,她歪头看一会儿,小声儿念出口:“让。”

“是的,Jeanne,让,就是你。”

“我?”让娜脸都白了,“怎么会是我?”

“沈阳人民喜欢你,在马路涂鸦。”

让娜倒吸一口气,一声不吭再走,又见一个“让”字。一般说,沈阳街道在学校幼儿园门口都有这个字。让娜看到这个字,抓紧我的手,她指尖冰凉,抬眼看我。她眼珠为灰色,迷惘而晶莹,说:“沈阳人喜欢我?”

我默默点头,继续走。路口,也就是我露天理发的碧桃树下,立着三角型交通警示牌,黑边黄地,又写“让”。

让娜扑入我怀,双手抓住我肩膀衣服拽,哭了。我知道玩笑开大,说:“让娜,你听我说。我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地上的‘让……”

“是你写的!”

“不,不是我写的,我只是开开玩笑。”

“一定是你!沈阳人不知道我是让,也不知道我来这里,况且离你家这么近。是你!”

“让娜……”

“别说了,保罗,不,鲍尔吉,想不到你这么浪漫。”

“让是个汉字,沈阳许多街道都有这个字。”

“都是你写的!”

“嗨。”这已经不是玩笑了,我忧伤地摊开手,“我只想让你对沈阳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些字早就有。这是个玩笑。”

让娜轻轻摇头,看我,灰而晶莹的眼睛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我俩一时竟没有话说。我招手要一辆出租车,让娜进车摇下车窗,凝视我。车启动,她看一眼地上的“让”字,含泪微笑。

鸟像神一样生活

一只鸟落在树上,树成为鸟的家.

在人看来,家要有床,有门窗,乃至水缸、锄头、放鞋的柜子、写字台与电视机。东西多,称之为富有温馨。因而,人看鸟的家简陋零乱。

鸟不这样看。鸟眼里,纵横枝条即为沙发长椅,即为单双杠,即为体育场的看台及台阶。鸟以为,人类的财富是他们由于自身笨拙无能而准备的垃圾,无价值。人不会飞行,又不能光脚在大地上行走,更不敢在冬天走,于是穿鞋。所有的鞋都比不上鸟爪那样耐寒耐热耐磨轻灵绝缘。所有的鞋——鸟认为——无论它叫阿迪达斯、老人头、鳄鱼,都是人类不得已而后使用的道具。美?不可能美。未经上帝之手怎么能谈得上美。至于说到价格的高下,鸟知道这是人类自己骗自己,他们不骗同类骗谁呢?众所周知,在熊、鱼类和昆虫面前,人连一双鞋也推销不出去。鞋如此,人类的衣服、围巾、袜子,所谓被子、枕头以及更可笑的裤衩、背心莫不如此。人类爱说“变态”这个词,其实他们早变态了,戴乳罩、割双眼皮难道不变态吗?变。如果一只鸟趿一双鞋飞上天空——用我妈的话说——简直笑死人了。当鸟看人钻进铁皮盒子前行、拐弯、鸣笛并闪耀两个大灯的时候,觉得这是不会飞行的生物对飞行生物可怜的模仿。他们蠢到开一个橡胶轮子的铁盒子到处跑,吾靠。不会飞就不飞嘛,安静坐一个地方多好。其它,譬如人的家里备一口水缸或自来水是因为他们家缺少一口泉眼,而且,人不知道江河湖泊的方位,知道了也不可能跑到那里伏倒喝水再跑回来。人有写字台是人靠写字(材料、账目、作品)苟活。人有锄头是靠种田谋生。鸟认为,具有先天性缺陷的生物才靠技能而不是本能谋生。如果你是一只会飞的鸟,已具备了一切。衣食住行样样都被上帝安排好了,什么都不缺。如果人类不砍伐森林,不污染水源,鸟子鸟孙都能活下去而且幸福指数老高了。

人类呢?人类靠大量资源活着,用漫长的时间接受教育并采用八选一、八十选一、八百与八十万选一的方式决定一小部分人活得好。而鸟,鸟鸟活得都好。

鸟吃小虫或草籽果腹,今天吃过了睡觉,不考虑明天,也不琢磨吃其它众多生命体,比如燕窝羊蝎子牛尾、鸡轸鸭脖子鱼翅。人吃了今天的食物要思念明天明年乃至晚年的食物,吃一切能吃之物。除了食物,人还惦记明天的位置、荣誉和股市。人是这样的多、这样的坏,不谋划不行。

当人类用生物矿物资源保障不了自己的生存安全的时候,发明科技手段让自己生活得——姑且叫——好一些。然而,世界上科技最发达的国家同时也是军事工业最发达的国家,如美国。军火业发达除了发动战争即杀人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因此,鸟决不会羡慕小鹰号航母和卡拉尼什科夫冲锋枪。鸟不羡慕科技,它们认为,科技对人而言,是弥补他们的短处和贪心所准备的技巧系统。譬如可以走得远,看得远,听得远,以及占有更多的资源,包括月亮之上的氦三。鸟不需要。如果说到看电视,鸟认为这是人类最能暴露自己愚蠢的事儿。他们不了解自己的生活,于是看电视剧里别人怎么生活。至于一些明星与名流的光焰,鸟以为这是人类的僭越——上帝没给予他荣誉却被他冒领。名流不蠢,蠢的是他们的景仰者,后者自称粉丝。当粉丝们把那些循环系统、呼吸系统、生殖系统以及淋巴腺、扁桃腺、肾上腺和性腺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视若神明的时候,鸟看不下去,拍拍翅膀飞了。鸟想问人类:你们见过神吗?尔等把笑都给搞哭咧。

鸟儿飞飞,大地像一幅永无尽头的长卷。油菜地镶着渠水颤动的银边。房屋如果不冒炊烟,如同新发掘的考古遗址。鸟钻进风如鱼钻进水,风用双手紧紧裹住鸟儿,怕它们摔下去。河水有的分岔,有的汇合。老鼠从广阔的田野上跑过,被砍掉的白菜把根留在土里。山多高啊,鸟悠然飞过,在山顶抛一泡带草籽的粪便,岩石如开小白花。鸟看到火车傻头傻脑地奔跑,不知去干什么了。而太阳升起来之后,这是在秋天,被山遮住阳光的草地涂一层白霜,光照的草地露珠烁烁。鸟飞过来飞过去,没什么事务,这辈子就这么过,舒服,真舒服。

鸟感觉鸟类可能比人更接近神的生活。天下有一棵树是它的家,天下无数之树都是它们的家。住哪一个家都无需花费、置办、申领与动迁。而人只有一个家,大城市新结婚的人恐怕连一个家都安不下。正如人居有门窗是怕偷怕冷怕热,鸟在透明的没有门窗的树家上生活,不冷不热不脏不盗。鸟想问上帝,您为什么把人设计得那么无奈?冷热不宜,坐卧不宜,喜怒不宜,饥饱不宜,不宜不宜。他们竟能吃出糖尿病和痛风,这是为什么呢?神不语且安祥,鸟也安祥。如果不被囚进笼中,鸟不急躁。鸟不晓得嫉妒、怨恨,不会狂笑讥笑冷笑嘻嘻嘿嘿哈哈与翘二郎腿。鸟宁静,鸟一跃上天,鸟喝干净的水,鸟擅长所有艺术中最伟大的艺术——歌唱。

神什么样?神至少自由,像鸟那样在天空活动。神应该是干净的,包括饮食。神当然会歌唱。

当我写下“鸟像神一样生活”的时候,还想写下另外一句:如果人像鸟一样生活,该有多好。

歌颂我们睡觉的地方

这个地方叫房子,又叫居。居而有居,比出而有车更必要。人和多数动物一样,离不开睡眠。动物里只听说金枪鱼不睡,终生游来游去,后来被关进罐头中。人睡觉要睡在一个东西里,即放床的地方。安全,可做梦及说梦话,这是房。房是买房的房,租房的房,同房的房,无房的房,房证的房。

房子,不管怎么装修铺排,它主要的功能是睡觉。张学良回答《基督教箴言报》医学栏主笔林德时说:“我长寿因为我能睡。从晚上10点睡到转天11点,中午再睡两个小时。”张将军是“中国最年轻的独裁者”(斯诺语),也是睡仙。1915年在巴黎和会痛批日本人的国民党元老顾维钧说:“睡,是人生第一要务。”

这个睡觉的地方是我们大力歌颂的对象。歌颂而大力的原因在于:人们童年、青年直到中年所立下的妙不可言的理想——比如当厨师,到埃及担任大使馆武官,当淘金工人或养蜂人,最后都被房子消解了。睡觉之地的私有化,才是人生唯一值得的奋斗目标。生理医学说,人在睡眠时不再接受与回答外界的任何信息。而生活说,无房之人只要醒着,就要搜集与处理买房与还贷的所有信息。

房子,对城里人来说,它只是楼房中的一间,却能榨干人身所有的油水,包括氨基酸和非氨基酸。漂流到荒岛上的鲁宾逊造屋时,自己砍树、垒石,农民也是如此。城里人则不能,当起重机和搅拌机盖到你未来所住的那间房时,不允许你上前帮忙。夜幕下,一群你所不认识的农民工铺设钢筋、浇灌水泥。而这一切正是你未来放床的地方。远远看一眼并非不可,但不能亲施手泽,更不能修改图纸或增加钢筋根数。

就这一点说,房子的亲切感比鲁宾逊、猎人和野人们的居处差多了。建筑工人们不承认这是你的房子,更没想过他们流汗出力的地方、大小便的地方以后会摆放餐桌和液晶电视。它们不过是预制板,是石灰和空心砖,是一份不知欠薪与否的工作。而求房的人,也不知钢筋水泥壁垒中的哪一间是他的住房。房主们最想要的其实不是房子,而是放在房产交易中心某楼某室某铁皮柜里的红漆封面印刷品——房证。

房证也罢,房子也罢,都值得我们歌颂。如果不歌颂,就只剩下哭泣的心情,虽然我还没为此事哭过。看到街上相互依偎的情侣,他们的爱情成熟了,父母同意了,花好月圆了,却无房。科技让水果早熟,房子让爱情晚熟。这时候,不禁想替他们大哭。他们手里拿着冰激凌,一边徜徉,一边仰望高楼。高楼拔地起,独缺吾一家,叫我如何不想它?杜甫开玩笑说:“野老墙低还是家”。墙低不低古时是身份的象征,都是家。年轻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你们何时有家?

但我们还要歌颂这个奥妙的、暗藏钢筋和房地产商利润的水泥堆砌的睡觉的地方。城里人每活一天都被双重标准匡正着,外标准是学历、收入、职务和单位,包括车;内标准是房子,睡觉之地。前者给别人看,后者是肝脑涂地之所在。当然做官者无有此累,累在其它。房子是人身上搭错的一根筋,什么时候让你疼,保证疼。对它进行歌颂的理由还有:如果做了一个贷款买房的人,基本就成为有利于社会稳定的人士。《刑法》上二百多条罪名,哪一条都扣不到他脑袋上,《治安法》所有违法行为均与之无涉。像包二奶、嗑药这些古怪的事,房贷人更不曾染指,他们没这个能耐。房贷的人多乖呀,他们可能无趣,但有责任;可能不幽默,但守时;可能窝囊,但疲于奔命;可能不喝酒,但勤奋;可能吃剩饭,但不乱花钱。久而久之,他们的体重和血糖都应在正常值之内。虽有忧郁症之虞,但心算能力,特别是计算利息能力超过银行职员。

歌颂睡觉之地,还因为闻听广州钢铁集团自主建房,这件事将在历史上留下难忘的一笔。中国城里人住宅的历史,走过福利房、市场化、房价飙升而民不聊生之后,国有大型企业自主建房,是非常有意味的一件事,其房价只有市价的八分之一。此举会不会引发一些变化,不妨静观。

歌颂睡觉的地方,是歌颂我们自己终于找到了一辈子可以为之奉献的目标,像过去的农民有了地一样。是歌颂看电视、包饺子与剥蒜之地;歌颂每平米看不出值钱但十分值钱之地;歌颂房证,歌颂银行,歌颂央行不提高加息,歌颂我们不是流动人口,歌颂我们终于明白世界之大,属于自己的地方只有一小点且来之不易。

不要跟春天说话

春天忙。如果不算秋天,春天比另两个季节忙多了。以旅行譬喻,秋天是归来收拾东西的忙,春天是出发前的忙,不一样。所以,不要跟春天说话。

蚂蚁醒过来,看秋叶被打扫干净,枯草的地盘被新生的幼芽占领,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得太长了。蚂蚁奔跑,检阅家园。去年秋天所做的记号全没了,蚯蚓松过的地面,使蚂蚁认为发生了地震。打理这么一片田园,还要花费一年的光景,所以,不要跟蚂蚁说话。

燕子斜飞。它不想直飞,免得有人说它像麻雀。燕子口衔春泥,在裂口的檩木的檐下筑巢,划破冬日的蛛网。燕子忙,哪儿有农人插秧,哪儿就有燕子的身影。它喜欢看秧苗排队,像田字格本。衔泥的燕子,从不弄脏洁白的胸衣。在新巢筑好之前,不要跟燕子说话。

如果没有风,春天算不上什么春天。风把柳条摇醒,一直摇出鹅黄。风把冰的装甲吹酥,看一看冰下面的鱼是否还活着。风敲打树的门窗,催它们上工。风把积雪融化的消息告诉耕地:该长庄稼了。别对风说:“嗨!”也别劝它休息。春风休息,春天就结束了。所以,不要跟春风说话。

雨是春天的战略预备队。在春天的战区,风打前阵,就像空军作第一轮攻势一样,摧枯拉朽,瓦解冬天的军心。雨水的地面部队紧接着赶到,它们整齐广大,占领并搜索每一个角落,全部清洗一遍,让泥土换上绿色的春装。不要跟它们讲话,春雨军纪严明。

草是春天的第一批移民。它们是老百姓,拖儿拉女,自由散漫。草随便找个地方安家,有些草跑到老房子屋顶,以及柏油路裂缝的地方。草不管这个,把旗先竖起来再说。阳光充足的日子,草晾晒衣衫被褥,弄得乱七八糟。古人近视,说“草色遥看近却无”。哪里无?沟沟壑壑,连电线杆子脚下都有草的族群。人见春草生芽,舒一口气,道:春天来了!还有古人作诗:“溪上谁家掩竹扉,鸟啼浑似惜春晖。”(戴叔伦《过柳溪道院》)“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杜甫《春日忆李白》)春晖与春树都比不过草的春意鲜明,它们缝春天的衣衫,不要跟忙碌的缝衣匠说话。

“管仲上车曰:‘嗟兹乎!吾不能以春风风人,吾不能夏雨雨人,吾穷必矣”。(《说苑·贵德》)没有谁比春天更厉害,管仲伤感过甚。看春天如看大戏,急弦繁管,万物萌生。在春天,说话的主角只有春天自己,我们只做个看官。

雨,晚上好!

从蒙古高原回到沈阳,仰视楼房,人感觉行走在峡谷里,一条灯红酒绿的峡谷。灯与灯群弥漫遥远,人如隐身海底,坐观天上星星游行。在街上走,迎面于所有的灯的闪烁。夜之都市是一处由灯装饰的财富盆地,而楼房不过是一座座华表而已。

雨至,雨随天光消退而密集,在街灯全亮之后整体降临。这场雨气质沉静,在街灯的灯盏下不留身影,甚至看不到“丝”。路面一片片反光,巴掌大的水洼光影摇晃。

今天是正月初十,头一回遭逢正月的雨水,正式的、不疾不徐的春雨刷新了过年者的记忆。有人对“正”字误读,实为误解。正黄旗读“整”,旗帜完全满幅之态。正月读“郑”,不偏不倚,正阳之月。如同西历一月为首月,即元月。而“争月”,是京津一带的土音。

雨下正月,点滴都不偏斜,满地的草木比过节的人都高兴。人常说什么事多少年一遇,斯雨五十年一遇,1956年沈阳的正月曾来过一回。

雨中没人放鞭炮。好雨早来,比商号开张值得庆贺。雨把富人区穷人区、楼房街道冲刷一遍,耐心之至。而万木仰面于雨,连喝带洗,回忆起春天的味道。雨落土里,八方争夺,泥泞是土跟土打了起来,谁都不松手,为野草挣一份口粮。

夜里看雨,如同白昼观风,无迹可寻。敞开窗,听一听雨的话语。雨本无言,遇到枯叶和铁皮屋顶才有问候商量。春雨是数不清的投胎者直奔大地而来,甫出三月,转骨化为初蕾青苗,经历天上人间。

次日晴好,天地一新。报纸上股评说:“大盘在10多分钟的横盘后,再次跳水,成交量明显放大。不到20分钟,指数又跌了50多点,至此,全天下跌已经超过100点。”

超过100点会怎样?雨不知其然,我也不知。青草在辽大主楼地角长出一线,叶子蓬张,像哄抢从天下扔下的好东西,也就是阳光吧。

河流里没有一滴多余的水

从质地上说,花瓣是什么?它比绸子还柔软,像水一样娇嫩。雨后的山坡上,如果看到一朵花,像见到一个刚睡醒的婴儿,像门口站着一个被雨淋湿的小姑娘。花瓣的质地,用语言形容不出来。而它的鲜艳,我们只好说它像花朵一样鲜艳。无论是小黄花、小白花都纯洁鲜艳。花能从一株卑微的草里生长出来,人却不能,连描述一下的能力都缺乏。

从性格说,马比人勇敢,而性情比人温和。马赴战场厮杀,爆炸轰鸣不会让它停下来,见了血也不躲闪。冰雪、高山和河流都不会阻挡马的脚步。它的眼睛晶莹,看着远方。把勇敢与温良结合一体,在人当中,可谓君子;在动物中,是马。我哥哥朝克巴特尔贫穷,却买了一匹良种马欣赏。他不让马拉车干活,也不骑。每天早上,朝克拎一桶清凉的井水,用棕刷子刷马,然后蹲下,咧着嘴对马笑。如果马吃糖,他一定给马买糖;如果马看电影,他会拉着马上城里看大片。朝克对马的感情,和城里人养宠物不一样,马是哥们儿,是朝克的偶像。马在天地间吃草漫游,用不着管马叫儿子,搂着睡觉。马影响爱马人的性情,使之“温而厉”。

从流动说,河水心里一定有巨大的喜悦,而后奔流不息。大河流动时的庄严,让人肃然起敬。它非在逃离,是前进。只有贝多芬的音乐能描述河流的节奏、力量和典雅。贝多芬的交响曲没有多余的音符,也没有乐器单独演奏,一切共进。而河流里也没有一滴多余的水,每滴水和其它的水密不可分,一起往前跑。河是巨大的家园,鱼在河里享受着比人更幸福的生活。夜晚,河流兜揽所有的星辰,边晃边亮。

从胸怀看,鸟比人更有理想。当迁徙的候鸟飞越喜马拉雅山的时候,雪崩不会让它惊慌。鸟在夜晚飞越大海,如果没有岛屿让它歇脚,它不让自己疲倦,一直飞。它不过是小小的生灵,却有无尚的勇气。

人的勇气、包容、纯洁和善良,本来是与生俱来的。在漫长的生活中,有一些丢失了,有一些被关在心底。把它们找回来,让它们长大,人生其实没什么艰难,每一寸光阴都有用。

凤凰号探测器报告:火星下雪了……

下雪,像说火星离我们很近。雪花从哪里下到了火星上?哪一颗星辰洒的水滴落在火星上变成了雪?雪到火星上还化吗?

凤凰号探测器没说这是火星第几次下雪,如果这不是第一次降雪,火星上会不会有像喜玛拉雅那样的雪山?如果这些雪化了,河流会像毛细血管一样布满火星。

河流?如果火星上有河流,我们想看到河流里的鱼和水草。火星鱼的长相不像地球的鱼,不一定长着梭子头、大嘴。它们的鳍应像翅膀那么宽阔,头和尾巴上长着眼睛。火星上的船帆像扇子一样打开。行船时,火星人也唱歌,看落日满江(可以看得到太阳吗?如果没有落日,就辜负了满江的波光)。火星如果转得慢,河道会比地球的河道直;转得快,庄稼和树都长不高,苹果比牛顿看到的掉得更早。

合众社2008年10月2日消息:凤凰号探测器报告:火星下雪了。我拿着这张《参考消息》,看完不知该存放在哪里。

火星,金木水火的火,上面没火。况且,我们说的火——由白变红的火焰——在外层空间可能是另外的形态。水可能也是另外的样子。我觉得火星是一个高级的地方。不高级的地方不会下雪。被雪包裹的火星如同一个茧,却是一个星。比土星洁白,比水星凝聚,比金星明亮,比木星遥远,比天狼星寒冷,比大熊星座脚印更深。

火星竟会下雪,真是想不到。雪——虽然并非人类施力降落,虽然雪也不属于人类——但我们习惯了由雪想到人类。如同说,有人类的地方才有雪,尽管北极没人类只有雪。从此,我们开始惦念火星上的雪人,火星上的树的雾淞和火星上的圣诞老人。如果火星上没有雪橇,地球人理应送过去。灯笼谁送?雪地的夜晚,拎灯笼走路才有趣,脚底吱嘎吱嘎响。如果不送灯笼,胡萝卜和煤块一定送上去,它们是雪人的鼻子和眼睛。更应送地球上的雪,洒在火星的雪上,它们互相观察、问讯、拥抱,彼此打听比人类更关心的事情。地球的雪可能比火星的雪先化或不化,把它堆在一起,标明:“地球雪”。

至于地球……雷曼兄弟公司破产、美国拿出7000亿美元救市、奶粉里面有肾结石的原料、老李耳鸣又犯了……地球上有无数的事情发生,火星只做一件事:下雪。

凤凰号探测器还发现了什么?监测录相每天在美国国土局大屏幕上二十四小时播放,是什么?他们不告诉我们。火星上的雪是不是细腻?抓一把慢慢从指缝淌出水。雪速多少?地球的雪飘得很慢,沉思的慢板。火星雪的化学成份是水吗?有没有金属?

火星下雪了,从此,火星好像成了我们的亲戚。夜晚出家门的时候,朝天上亲戚那个方位看上一眼。既然火星已经下雪,就没有什么不可能。有水,就有生命体与智慧生命体,最好别像地球人类这么奸诈,别这么闹。在这个小城,十字路口有两个人打架,揪着对方脖领子。在红旗剧场,有人踢了乞丐一脚。我想告诉他们:别闹了,火星下雪了。

我用短信把这个消息发给朋友,不怕他们笑话。短信是:“火星下雪了,我们庆祝吧。”即使不庆祝,先把地球上的事放在一边,想:火星下雪了,心里异样的清新,还有一些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