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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忆

2009-10-24杨乐生

美文 2009年15期
关键词:西北大学王老老师

杨乐生1963年生于西安,陕西省渭南市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为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多年来在全国七十余家报刊发表理论、批评和随笔散文二百四十余篇,获各类奖项近三十种。出版有《选择的尴尬》等。兼任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陕西省评论家协会理事、《小说评论》杂志编委等。

我考上西北大学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懵懵懂懂,完全可以说还傻着呢,对大学是干什么的,根本没有一个概念。如果非要找出知道自己能上大学以后的感觉,除了清楚地知道小虚荣心的满足外,朦胧地意识到了上了大学,以后就会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有一份固定的工资,就不再让家里养活了。弄得好了还可以给家里一点钱,多子女家庭长大的人大概多少都有我这种思想。至于理想一类,那是作文中的事,我在十岁以后就知道这种东西多是自欺欺人的。我从进小学之日起,因家庭出身的原因,便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简称“可教生”。自小学到中学是一路小心翼翼才坚持到最后的,如果高考制度不恢复,我实在不敢预料我今天将会是一个干什么的。

踏进大学的校门,在我而言,首先是精神的被震撼。中学时我尊敬的老师也罢,家长亲朋也罢,他们口中的大学,与我置身其中的大学,反差、距离太大了,同学、老师及教室以外,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陌生得甚至有点难以接受。我是和一个中学要好的同学一起冒雨搭顺车来报到的,卡车司机够意思了,他将我们两个在雨中的西安火车站广场西南角卸了下来,我们自己扛着行李,边走边问,找到了西北大学设在露天的新生接待站,然后又乘西大的卡车,穿过西安城区,直奔校园。从这一刻起,我知道了我的人生开始独立了,尽管有点早,更有点仓促。一切都要自己做,这是不是人们挂在嘴上的“成长”呢?绵绵秋雨中,我匆匆忙忙地踏上了人生的旅途。

大学之大,就在于它对千差万别有包容性。我们这些被称为“新三届”的学生,就有明显的三大差别:年龄差别大、性格差别大、知识结构差别更大。今天看重的收入,在当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大多的人都是穷光蛋,尚谈不到收入云云。当时大家真正看重的有两点,一是家庭出身,二是学识。谈家庭出身一点也不奇怪,譬如某同学是高干子弟,就有不少同学投去羡慕的目光,也有更多的同学或沉默或置之不理,其内心怎么想的,不得而知。这种微妙的心理,即使今天来看也不易讲清楚,“文革”的遗毒和影响肯定是有的,但也未必全是。像“门第”两个字恐怕到今天在不同的人心中还是有着不同的位置和份量的。学识就更重要了,不分年龄、不分性别、不论美丑,谁有学识,谁就受到普遍的敬重,今天流行的“粉丝”尚不足以形容当年我们的心情,恐怕得称之为“钢丝”。不是说当年的风气好,而主要在于我们这些刚踏进大学校门的人精神饥渴,希望用知识喂饱自己,更希望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营养缺得太多了,就需要恶补;正是求知的青少年时期“革命”了,被“上山下乡”等耽误了,便会更加珍惜大学期间的时光。现在一提起在校的大学生,就抱怨他们学习风气不好,又能有多少道理呢?风气不可能凭空产生,必有它赖以存在的社会环境和条件。一味指责学生便是家长和老师走进的一个误区。没有具体的原因,就不能形成或好或坏的风气。像我是我们班上年龄最小的,某种程度上光就沾大了。学习方法上可以向师兄们学习、请教或者模仿,人生、社会的知识和经验可以直接向年长于我的同学讨教,有时甚至是只用耳朵听就收获到了不可预料的程度。人们常说“社会是一部大书”,其实是过于空泛的话,社会这部书太大,大到了人们无法下手去读。我个人的体会是从人身上去读书,从活生生的人身上去读活生生的书。我有着众多的同学和师兄,他们每个人的阅历和经验,都被我这个知识上一穷二白的小弟弟贪婪地阅读,不管是哪个专业的,也不论认识不认识。一举手、一投足也罢,片言只语也罢,凡我认为有价值的,我都高度警觉和自觉地学习。这个在大学期间养成的“习惯”,三十多年来一直伴随我的生命,迄今为止,我还常常在师友身上进行这种阅读。如果有人要问从人身上读书的阅读的效果,我可以如实奉告——收获巨大!

自由阅读是1980年前后中国知识界的风尚,尽管远远还没有达到真正自由的程度,因为好书还是太少。在我上了半年大学之后,我约略已经感觉到了大学教育是怎么回事,以我粗笨的脑子也意识到了大学也不过是给你提供一个场所,怎么利用是你自己的事。仗着年轻气盛,我做出了有点偏颇的选择——泡图书馆。也就是说,不上课,专门在图书馆读书。此举给我带来了若干的麻烦,有几次甚至可能使我的大学不能毕业,但我全不管不顾,很有一点孤注一掷的意味,因为我更看重自由阅读的趣味。当然,我后来能从西北大学顺利的毕业,决定性的原因是有不止一位老师的宽厚和包容,他们海涵了一个年轻学生的莽撞,这也是我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常常给学生提起的母校赐给我的恩德之一。西北大学的藏书,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在当时的陕西省是数一数二的。我第一次走进书库,是组织新生参观性质的,眼界大开,有一种饿鬼看见馍笼的感觉,恨不得爬上去大嚼大咽,这个情景至今还像电影画面一样常常出现在我眼前。后来,我自作主张把学校图书馆当教室和课堂的时候,地点便选定在了“文科阅览室”。这是专门给文科学生开放的阅览室,文、史、哲及经济类书大约有十四五柜,任何人只要走进去,拿证件办一个简单手续,便可任意取阅,阅完最好放回原处(也有因各种原因未能放回去的)。除有开放时间的限制外,你看什么,不看什么,想长时间地看还是短时间地翻,根本无人过问,一切悉听尊便。我在西北大学上了四年学,有三年多的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后来新图书馆建成了,我还多次不由自主去过文科阅览室的老地方,每去一次都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和惆怅。而新图书馆有没有这样一个去处?如果有,在什么地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三年多的日日夜夜,我在文科阅览室度过了我人生黄金般的青春期,让我粗糙的心灵受到了古今中外文化知识的浸润,使我从一个无知的少年成为有点知识的青年,一点都不夸张地讲,西北大学图书馆的文科阅览室叫我享受到了生命中的“一千个春天”。说起来,这里的书并不很多,约有数千册罢,最多也超不过一万册。但通过这些书,可以打开任何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门径,只要你有兴趣、有爱好,它便会把你引导到知识的汪洋大海中去。从根本上讲,我自己就是打这里开始出发远行的,尽管我到现在教学、研究方面做得很差劲,但我为我的出发地感到自豪!我经常会想那一段惬意、美好的时光,我经常能听见那里掀开书页特有的声音,我仿佛能看见一个正在沉静阅读的人不易觉察的叹息或者微笑,我甚至能感受到那里坐着读书、站着翻书、轻轻走动、轻开轻关书柜及明亮的日光灯共同构成的气息场。更让我铭记不忘的是当年两位五十左右的女图书管理员,她们的准时,她们的温和,她们的严谨,都叫我终生难忘。因为我每天都去阅览室,经常都是从早到晚在那里,以致于我和她们二位互相都成了熟人,以致于她们连阅览室的钥匙都给了我一套,有一年多时间我享有这个“权力”。我帮她们开门,我更帮她们归整书籍,开灯关灯,打扫卫生。她们也清楚我不是勤工俭学,我全是义务劳动,所以她们以仁慈的心胸默许了我晚上或周末、假期把书带出去看的行为,只要书能还回来上架(事实上没出过一件差错),她们始终没有流露出责备之意,相反我倒常能从她们二位眼光中看到鼓励的神色。因为我的粗疏和无知,我没有记下来她们二位的姓名,后来因懒惰也没有去打听。大学毕业后忙于各种杂事,碌碌地过去了近三十年,也不知道她们二位的身体怎么样?晚年日子过得是否顺心?二位阿姨,当年受你们恩惠的一个学生经常在想你们,想念你们给予学生的温情,想念你们都带着陕西方音很不标准却很亲切的普通话,想念你们并没有多少文化但对知识表现出难得的尊重,想念你们的朴实无华!如果您健在,请接受我卑微的祝福;如果您已经得到解脱,我愿您平凡而又不凡的生命安息。

我是带着感恩的心情来写这篇文字的,随着年龄的慢慢增长,这种感情与日俱增,这是不是一种老态的表现呢?管他哩,我远没有什么说老的资格。如果按照韩退之的说法,四十已过,人生的暮年就开始了,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这有没有道理呢?我不知道。我常常感念我老师辈的恩德,他们为学术和高等教育奋斗了一生,至今七老八十了,离退休了,但仍然展现出旺盛的生命力。老师们现在虽然多不在教学、科研岗位上了,但他们为学术、为文化的劳作和经略未曾一日衰减,这本身对我们这些后学就是一种鼓励,是最有力、最好的鞭策。我辈还有什么理由庸碌度日呢?“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啊!

我上大学的时候,不爱上课,当时幼稚的想法是好多老师讲得不怎么样,所以就自作主张地到图书馆去读书,现在想起来是一言难尽的感觉。但不爱上课并未影响我和老师的接触,并未限制我向认识不认识的老师请教的机会,并未减少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师对我终身的影响。我把这视作我生命中拥有的财富,我不止一次地向我的学生强调和老师交往带给我自己莫大的收获。大学像一座宝山,蕴藏着数也数不清的财富,而其中最有价值者首推老师。一个不开窍的学生,在宝山里住了四年,到头来空手而归,又能去埋怨谁呢?

我和老师有多种不同的关系状态:有吵过架的,有红过脸的,有暗中帮助过我过后二十多年我才知道的,更有我终生敬重和服膺的,还有持续近三十年交往至今尚时有请益的恩师。我先后和三个老师吵过架,现在想起来还叫我羞愧不已。吵架的原因大致是一个——不上课。一次是在系办公室,管学生的老师让我写一份检讨,我拒绝了,并大声申述自认为不上课的理由。老师不接受,我也不服气。双方越说声音越大,一眨眼变成了吵架。老师给我拍了桌子,我也给老师摔了烟灰缸。不可开交之际,是其他四五个老师劝开了我们,有认识我的一位老师当众批评了我,我不吱声了,但并不认错。事后,我也没有写检讨,老师也没有因此而整我。我走向社会快二十年后,在一次宴会上我巧遇这位老师,我主动趋前向他问好并敬酒,说起我当学生时和他吵架的事,他只是憨厚的一笑,露出了他雪白的牙齿(因为他脸比较黑,牙就显得越发的白),只说了一句话:“你脾气大我也脾气不好。”以后还见过几次面,他都是给我任何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的印象,是再正常不过的融洽的师生关系。一念及此,我羞愧难当。不幸的是,这位老师退休后在五年前一次并不剧烈的运动后突然去世,叫所有认识他的人感到吃惊。我不知道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他能否看到这些大有悔意的文字?他能否接受我发自内心的道歉?还有一次是在中文系领导的家里,听说系里要给我处分,我就直奔这位老师的家中。老师客气地接待我这个不速之客,用温和的语气给我说明了要处分我的理由,并说系里已经开会研究过了,就不要再找别的老师谈了,定了的事情,不可能再变动了。我听着他平静的、有点河南味的普通话,一下子蹦了起来,在老师家里大吵大闹,据“理”力争,甚至说出来了威胁的话。但老师依然很平静,很温和地给我摆事实、讲道理,无半点愠怒之色。他一边和我谈话,一边给我添茶,这种情形之下,我再不好过分地说什么了,只好告辞。出了他的家门,我边走边想:这下完蛋了,处分是背定了。但后来中文系并未给我处分,我还算顺利地从西北大学毕业了。我走上工作岗位后,和这位老师还有过几次交道,每次他见我都很客气,问长问短,俨然就没有出现过我冲到他家胡吵乱闹的一幕。听别的熟悉的人讲,这位老师还真的关心我,我的行踪、我工作上有什么动向,他都了如指掌,并没有因为学生的鲁莽心存芥蒂,一直到去年他患癌症谢世。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始终是温和的、平静的、客气的,不论是大权在握的岗位上,还是退休以后的晚年生活,我见了他除了请安问好、尊敬外,还能说些什么呢?第三次是和班主任老师激烈地争吵。班主任老师捎话叫我去找他,我便按时赶到他的宿舍。没想到,一向没什么脾气的他一进门就劈头盖脑地将我猛批一顿,一点也不容我申辩。从他的言词中我知道了,我已经是一个坏学生了,要受到学校的处理了。当他说到像我这种旷课“记录在案”这么多的学生,放到别的大学已经开除了三四次了的时候,我的“牛脾气”一下子就发作了,“要开除就开除”这是我讲的第一句话,并且站起来要走。班主任老师一下就火了,嗓门马上高了八度,我也是“高调回应”,吵得整栋楼都乱哄哄的,没等左邻右舍进来劝架(老师的房门是开着的,挂着夏天用的竹门帘),我就站起来往出冲,临出门没有忘记拙劣地、狠劲地拉着门甩了一下,我至今都记得甩得门周围的墙皮等唰唰地往下掉,可见用的蛮劲之大。一直到大学毕业,我和我的班主任老师一句话都没说,即使见面不敢说仇人相见,最少也属形同路人。让我震惊的是,大学毕业半年多以后的隆冬,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新疆的长信,看到寄信人的地址,我还有点奇怪。待拆信诵读,双手不住地颤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原来我的班主任老师在我们大学毕业前后,为了解决他的“一头沉”问题(老婆、孩子的户口在农村),不得不放弃西安的工作,远走他乡,在新疆的克拉玛依安家,信就是从那里的新地址写出来的。他把新家安顿好以后,并未忘记远在故乡不成器的学生,经四处打听,了解到了我的地址,专门写来了语重心长的劝勉信,提醒我改掉坏脾气,社会上的人不是学校的老师,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刚刚出了校门踏进社会又初识人情冷暖的我,又怎能不备受感动呢?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天空中灰蒙蒙的,又刮着带哨子的北风,我一个人在宿办合一的房间里,把班主任老师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取暖用的蜂窝煤炉子使我沉浸在温暖的房间里,红蓝相间的火苗时不时地蹿得老高;就在那个下午,我一个人静静地回忆和默想,我忽然觉得,我长大了。

每个人的生命中注定是要经历一些事情的,这些经历促使我们的人生逐步走向成熟。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门古典文学某阶段的课,我几乎没上过一次,尽管我看了相关的教材和参考书,考试前心里还是不踏实。在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我鼓足勇气和代课的老师交谈了几句。没想到,我仅说明了希望老师不要对我不上课有看法的意思,老师就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对你有看法呢?用试卷说话,其他都是多余的。”还有一次,在另外一个老师的课堂上,我不客气地打断了老师的讲课。老师给我们讲的是《史记》的一篇“列传”,用的是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教材,其中有一句话断句和其他选本不同,讲出来的意思也大不相同。老师正在讲的过程中,我没有举手,突然站起来说:“老师你这样讲不对。我看过王伯祥选注的版本,不是这样断句的,意思也不是你讲的那样。”老师愣了一下,脸色也不好看了,但并没说我什么,一直接着讲到下课。课间休息时,他特意问了一下我的姓名。第二节课老师一走上讲台,先说了一段话:“同学们,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上一节课乐生同学打断了我的讲课,我心里还有点不高兴。下课后我仔细想了一下,他说的是对的。二十年来我一直用的这个教材,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合适的,乐生同学刚才一提,我觉得很有道理,我感谢他。‘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未必不如师。诚哉斯言!”这位老师从这节课开始,和我有了联系,三十年来从未断绝,他的胸襟、求真及博雅,也影响了我三十年。课堂外老师对我的影响,看似无形,实则更深。西北大学在1980年前后名师云集,群星灿烂,尤其是文、史、哲领域引人注目,我们这些作学生的后生小子常有一种骄傲的感觉。像刘持生、傅庚生、郝御风、陈直、张岂之、高扬等众多名教授,都是我们崇拜的对象,他们的学养、风度对“文革”后上大学的“新三届”学生造成了巨大的影响。校长郭琦教授给我们作“五讲四美”的报告,他不是念文件,而是从《汉书》里的人和事讲起,“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至今还镌刻在我的脑海中,犹如昨天才发生的事一般,历历在目。今天成了著名经济学家的张维迎,当年因一篇《为“钱”正名》提出“一切向钱看”的观点的短文,全国范围内引起争议,西大校园中更是闹得沸沸扬扬,使张维迎没法下台。有要处理他的意见,有开除他的呼声。后来还是郭琦教授出面,力主张维迎的文章是学术观点而非政治问题,才使张维迎得到解脱。不用夸张地讲,假如张维迎当年没有得到郭琦教授及西北大学其他老师的呵护和提携,有没有今天的张维迎教授,是大大值得怀疑的。郭琦教授治校有“五四”遗风,重革新,重学术自由,重美化环境,爱惜人才,兼容并包,从教师到学生影响了几代人。西北大学的校园中弥漫着思想解放的空气,一批中青年教师和优秀的在校学生在学术上脱颖而出,在当代中国的诸多领域成了中坚力量或者是领军人物。西大的学生刊物《希望》与北京大学的《未名湖》、武汉大学的《珞珈山》等大学生刊物齐名,三足鼎立,声气呼应,在全国造成了广泛的影响, 引起文学界的高度关注,对思想解放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史铁生短篇小说的处女作《午餐半小时》就是在《希望》首先发表的,当年的史铁生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业余作者,和今天有着巨大声誉的史铁生不可同日而语。仅此一斑,就可以看出《希望》编辑者深远而独到的眼光,也可以判断出这份学生刊物的品味和档次。而更让我今天怀恋的是当时西北大学浓厚的学术风气,自由的求知氛围,独立思考、求真求实的精神和敢为天下先的气象!

师生间密切交往、深入自由地讨论问题,在当年的西北大学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我这里只拣对自己影响大的两件事说。一是我和王耀东教授长达三四年的交往。王耀东先生是中国现代体育界元老级的人物,曾任中华体育总会副主席,除早年短暂的篮球运动员生涯外,终身从事大学的体育教学和科研80多年。王老是黑龙江的农家子弟,是二十世纪的同龄人,从小热爱劳动和运动,距今88年前,他作为主力,参加了第五届远东运动会。在此次运动会上,王老作为中国队的主力运动员驰骋篮球场,奋力拼搏,先后击败了“四连冠”的菲律宾队和亚洲劲旅日本队,夺得了冠军,这次比赛作为旧中国唯一一次胜绩而载入中国二十世纪体育史册。王老打前锋,另一位前锋叫魏树恒,后来成为国民党集团军司令长官的孙立人是后卫,他们全力协作,在饥一顿饱一顿的情况下,穿着用绳子绑着的布鞋,在雨中踩着泥泞,为中国篮球队赢得了空前的荣誉。此后王老一直在大学作体育老师,先后在北京师范大学等多所学校任教。抗日战争爆发,王老辗转数千里来到由北平多所大学和西北大学组建设在汉中城固县的战时“西北联合大学”,从此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西北大学,一直到以106岁高寿在西安逝世。我认识王老时,他已经80岁了。当时西大的惯例是每一届新生入学,必听一次王老讲授的毛泽东青年时代署名“二十八画生”发表在《新青年》上的文章《体育之研究》,我们当然也不例外。王老充满激情的演讲,特别是对“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的透彻阐发,几十年过去言犹在耳,如在目前。我就是打着请教《体育之研究》的幌子,带着有点神秘感和好奇心理到王老家里去登门拜访的。出乎意料,王老非常热情,让座、倒茶、拿烟,我真的是有点受宠若惊。需要插一句的是,我不到20岁,就养成了现在都没有改过来的三大坏毛病:抽烟、喝茶及聊天。因我和王老谈得甚为投机,所以到了他家也很随便。事实上王老甚至有点纵容我的意思。每次到王老家,烟茶敞开供应,话题海阔天空,时间没有限制。我多是晚上去,因为白天从早到晚王老都是在操场或体育教研室度过,看学生怎么锻炼,看体育老师怎么授课,并随时予以点拨,从运动姿势到怎么换气,王老只要发现动作不准确或不符合生理运动科学者,都不厌其烦地给与指正,四季如此,不避风雨。王耀东教授每天亲临东大操场,成了西北大学独有的一道景观。我多是晚饭后去王老家,一般是十点左右离开,也有个别回十一点以后才离开。王老夫妇当时都是高龄,但身边无一个子女,也没有保姆,孙子辈也无一膝下承欢,由此可见一对老人的刚强。我只要敲门,多是老师母开门,她开门同时向里比较高声地讲一句“杨乐苏来啦!”(她一直这样叫我的名字),王老就和气地出现了。他们家住的是当年西北大学家属院最大的房子,有四大间,我一进去就和王老走进他们家的书房,有一句没一句地就拉上话了。我喝着王老家的茶(经常要中途换一次新茶叶),抽着王老的好烟(多年不变只是两种烟,听装的“中华”或者“牡丹”),静静地聆听他老人家的侃侃而谈。王老因名气大,地位高,尤其年事颇高,一般人晚上八点以后都不去打搅他。除了偶尔有电话,我一次也没碰到过晚上有人去找他。王老烟酒不沾,讲话中气十足,嗓门洪亮,讲一口东北味儿重的普通话。除了关心我的生活、学习、体育锻炼以外,王老给我聊的最多的是他个人半个多世纪的人生经历。我今天后悔的是,因自己的年轻和无知,当时我没有把王老谈话记下来的清醒意识(录音更不可能,当年穷学生能买起最廉价的录音机者廖廖无几),只是陶醉于他讲的知识,掌故和名人轶事的情景之中,觉得自己收获非常大,使我的眼界大开。王老在他家几十次给我讲的内容很宽泛,涉及到了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我印象最深者,像他艰苦异常的青少年时期,黑龙江农村是怎么生活的;像第五次远东运动会的详细过程,他和他的球队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拿下冠军的;像北京20年代教授的收入,他本人就有一辆花了一百个银元订做的洋包车,并有专用车夫,来朋友了就花九块现大洋吃一桌全参席;像他怎么样一起和胡适先生等人给年轻的同事证婚,胡适即席讲话的风采;像他和北京几个学校的师生是如何千里迢迢从北平跋涉到了陕南的汉中,西北联大又是怎样进行教学的;像“文革”中造反派师生怎么样批斗和羞辱他,他是如何端端地站在篮球场边,观看了一场没有裁判的“革命的篮球赛”的;像他引用包尔汉先生说过的“有不爱权者,未有不爱钱者”等触及到人性深处的见解……这些宝贵的资料,假如能记录下来,真不知可以写出多少重要的文章和专著来?!因为我自己的愚昧,悔之晚矣、悔之晚矣。1983年春天,有一个译制片《卡尔·马克思》的连续剧在中央电视台播放,我经常去王老家去看,有时还带一两个同学去王老家,就着他们家的黑白电视机,津津有味地看着在当时感到新鲜的电视剧。大学毕业后,我见王老的机会就少了,偶尔也去看望过他。他老人家的宽厚,睿智,大器和富于爱心,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在他去世的前一年,我还去看望过他,105岁的老人讲话已经不太方便了,他顽强的生命已经进入了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大境界了。告别时,他慈祥地望着我,我庄重地向这位高尚的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另外一件事,我要专门写出来,那就是我和张岂之先生有过的一面之缘。28年以来,我一直想把这段机缘写出来,几次动笔,但都未能写成。它像盘踞在我心中的一块石头,叫我久久难以释怀。1981年我准备利用暑假作一次骑自行车的江南之游。除了每天锻炼等身体上的充分准备以外,案头上知识准备也迫不及待。我打听到历史系资料室有一套明代人编辑的人文地理方面的丛书,便兴冲冲地去要借阅,但因为是学生,又非本系的学生,被拒绝。初夏某日晚饭后,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贸然直接去敲张岂之老师的家门。张先生当时五十出头,风度翩翩,担任历史系的系主任。此前我旁听过几次张先生“中国思想史”的课,深为张先生的器识所折服。加之张夫人孟昭燕先生又是我的老师,就自以为有理由找张岂之先生提点个人的小要求,尽管素不相识,尽管有点心虚,但还是径奔张宅。开门的正是张岂之先生,我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又结结巴巴地表达了我来找他的想法。张先生满面春风,说我们到书房里谈。我被邀进到了一个很小的房间,大约只有六七平方米,房间里陈设非常简陋,除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外,其余全是书。张先生热情地给我泡上了茶,看我拿出了火柴准备抽烟,他又专门走到另外一个房间拿来了烟。我今天都记得烟是“古瓷”牌的,河北出的一种带过滤嘴的香烟,从包装设计的精美看,在当时属于档次很高的烟,西安商店好像没卖的。我仔细地给张先生谈了我出行的设想,他听得兴致极高,紧接着是和我详细讨论我想法的可行性。张先生认为我的计划过于庞大,并分析道:你每天走100里,需要100天才能完成你计划的10000里;假如你每天骑200里也需要50天,整个暑假都不够你用。行万里路不能只论数量,还要讲效果,走马观花式的旅行,质量恐怕不会高。张先生给我提出他对我的建议,那就是从西安出发东行,进河南,再由郑州北上,过黄河,沿京广线经安阳、邯郸、保定、石家庄,最后到北京;如果时间和体力允许,回程可考虑从北京经山西,或晋北五台山、太原一线,或经河北井陉过娘子关、走晋南一线,都是切实可行的。张先生最后还强调了一个最重要的理由,旅行主要是长见识和开眼界,学习书本上没有的知识,了解现实社会,如有可能还可写一些调查报告一类的文字,时间不能过于仓促,也不能搞得过分紧张。说到我想借的丛书,张岂之先生马上表态,叫我第二天一早就到历史系资料室去,并要求我要爱护典籍。(我还真的借阅了这套胡应璘编著的丛书。细心的张先生一上班就给资料室打招呼,等我去的时候,整套书已经搬出来在桌子上放好了。)当得知我对中国哲学史、思想史及宗教学兴趣颇大,并读了不少相关的著作以后,岂之先生的谈兴就更浓了。他具体询问了我读过了那些书,并指点我进一步还应该读的若干书,还建议我自己选定一个方向,仔细地、深入地、系统地读一批书,做一些自己的钻研和思考,不要局限于专业,只读文学书,要打通文、史、哲。张先生显然忽略了我还是一个在校的本科生,他是把我当做一个从事人文学科的年轻学人来培养和指点的,我庆幸、激动之余,深感不配。他也不管我这头“牛”,是否能听懂他高山流水般的“琴”声。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我在张岂之先生的小书房已经坐了三个多小时了。看着眼前穿着一件白衬衣的张先生口吐莲花,神采飞扬,我真如身处梦境,忘乎所以。古人讲“如坐春风”,年轻的我在张岂之先生家里有了切身的感受,每每想起,叫我感动不已。1981年这个初夏温馨的夜晚镌刻在了我的心中,作为我对西北大学最美好的记忆之一珍藏至今。此后,我再也没有近距离的接触张岂之先生,我多少次遏制住了近距离聆听他教诲的欲望,因为在这样一个激情和理性完美统一的先生面前,我感到羞愧,为自己的碌碌无为,更为对不起张先生的语重心长。多少年来,当我在一些会议或其它场合看到张岂之先生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地向他行注目礼!或许张先生早把我忘了,因为他有太多的学生,他有太多的事要做,但我这个晚辈会铭记上大学时的“奇遇”,永远会向他致以崇高的敬意、虔诚的祝福!

我是大学毕业在社会上几个领域漂泊了二十年后,才重新回到母校西北大学的。我做出这个选择时,正好四十岁。不少熟人、朋友不止一次地问我,外边混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要回到西北大学?我无言以对,这不是几句话可以讲清楚的,更何况我也不愿意多讲。西北大学是把我从一个无知少年哺育成人的地方,说她是我生命的摇篮一点也不夸张。我像一个浪子一样,经过颠沛流离,拖着疲惫的身心,想都不想就回到了母校的怀抱。这里寄托着我生命中太多的东西,这篇小文所能记述的,恐怕连十分之一都没有。生命的轨迹经常变动不居,有神秘不可说的一面,但也有基本走向可把握的一面。本科的四年学生生活,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占的比重并不大,但影响却是无穷无尽的。我不了解别人的体验,在我却真是如此。当然,今天的西北大学和1980年代大不一样了,可以说是沧桑巨变,物是人非。我怀恋我如梦似幻的求学时光,我为自己能忝为西北大学的一员倍感自豪。不论社会怎么发展变化,百年西大所形成的学风和传统,像一座独立的文化高峰,必将屹立于天地之间。我看到过一个材料,介绍印度教的高僧,每年五月都要从印度各地,不拘远近都赶到恒河边去,他们要在恒河里洗净自己的五脏六腑,这便是印度教独有的“洗礼”。而且年年如此,不得间断。我不信教,我也没有高僧的修为和人生境界,但我愿意努力,愿意终身在西北大学接受精神的洗礼,因为她就是我心目中的恒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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