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昆仑
2009-10-24曾哲
曾 哲
一
老叔来到昆仑山时,她也快到达了。
老叔想跟你讲述这一切的时候,脑壳里跳出许许多多的假想。
“假如我没能漂泊到这里……。”
“假如我不是想从新藏路进西藏……。”
“假如从和田出来又去皮山再多住些日子……。”
“假如不是在喀什喀尔遭遇好友吉勒泰的自杀……。”
“假如不是十一月的高山之路已经落雪……。”
没错,所发生的就是另一种场景,另外的一段故事。
莽莽昆仑,绵绵伟岸,犹如当地人心中强悍睿智的莎车王,饱受春秋,素洁傲立。涧峡沟壑分流下无数不知名的小河,夹裹着雪水融化的时光阴晴,汇进塔里木盆地。如伟人的思想,如大树繁茂的枝条。
老叔说的是这座名山的北麓,塔克拉玛干大漠的边缘,有个世人叫做叶城的小县。挑起这片不枯之叶的是昆仑分泌下来的一条小河,流经此城向北、向北。乏了精神时,和莎车附近的叶尔羌河聚汇,携在一块儿,一头撞进大漠。
城池形状如叶,脉络井井有条,生命在这里喧闹成一个疙瘩。这是新疆至西藏阿里公路上的重要集散和必经之地。犹如要塞,又像长途尘旅上的一座小客栈。北连莎车、喀什, 可到乌鲁木齐;东通皮山、墨玉,直至南疆的要府和田。
小城路边有白杨,老叔站定。面前过往的行人脚步不紧不慢,犹如踏着同一韵律。女人彩色的长裙,摇闪着冬日的阳光。
桥头卖帕罗 (抓饭) 、卖烤肉、卖馕饼的摊子,东一个西一个,吃客却很少。大多是侧脸瞄一眼,甚至连看都不看,就过去了。再往里走是条长街,街口有家烤包子铺,铺子外拴着十几头毛驴和三两峰骆驼。这景致,就跟老叔在北京城的家居胡同口的饭馆一样,门外停放一片零乱的自行车。
老叔不老,老叔刚刚33,正是耶酥受难的年龄。老叔认为33,是一个人生命的鼎盛时期。老叔把鼎盛时期的生命,搁置在了路上。
新疆的于田,令老叔迷恋难舍,至今仍耿耿于怀。
大土炕上,乐队十几、歌者十几、听众十几,民歌一唱,通宵达旦。歌唱半夜,冒着热气喷着焦香的烤全羊,被四个汉子端上。吃过撤下,腾出宽敞,独舞、双人舞、大家舞。舞到晨曦东窗。老叔抽着莫合烟,眼睛在听,耳朵在跳。
夕阳下,与架鹰的老汉穿越胡杨林,在和田河畔的漫步。塔克拉玛干大漠静悄悄,聆听着老叔他们的脚步。
收棉花,堆积如山,比五层楼还高。从顶上滚下来,有点像在雪崩中的感受。最后,把老叔自己也滚成了棉花。
老叔从北京出来,耍单一人,走内蒙走宁夏走甘肃再到新疆,现如今已经四五个月了。从于田再回到和田,就哪也不去了。与朋友吃喝睡睡喝吃,刚刚歇息出一个家的感觉,就要继续下边的路。
其实不仅没人催老叔,当地的朋友还千方百计地挽留他。走,不停地走下去,那是老叔自己的事儿。他说当人有了舒适的感觉时,一准儿就得抡开双腿去走啦,总舒适下去,不是什么好事,老天已经很是恩惠你了,不能蹬鼻子上脸。
老叔说,“赶路”这个词发明的好。人把路,赶得歪歪扭扭;人把路,赶得无处躲藏。当然,老叔后来又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是人在赶路,而是路在赶人。老叔的大学同学说他是自虐狂。他回答:在苦难中享受幸福。
这就是老叔。
前面呢? 上昆仑。
昆仑山意味着高海拔,是刀割似的寒风撕扯的忍受;是缺氧的目光里昏厥的雪峰;是饥渴孤单的太阳在垭口落下黑暗;清凉的月亮与你攀谈天明即将发生的故事,说不定……,相信这条命猛然会在晨曦中一次次挺住。
大阪一定要问:还有力气吗,兄弟?
老叔说:心脉尚存。和自然对话,和自然交谈,那感觉真爽。
老叔的和田友人,就介绍叶城的联络地址,名字奇特神秘——扎依提磨房。
二
这天,叶城的街上出现了一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人,双肩挎着军绿背包,是老叔。
老叔精明,老叔认定那个叫磨房的地方,一定会离闸口很近,就顺渠水一路找去。果然不出老叔所料,在哗啦啦的水声中,老叔站在磨房门口探着头,向磨房里问了话。
等了好一会儿,里边出来一个托长胡子,穿右衽斜领卡袢 (长袍) 的维族老人。长方巾扎腰,系出修长身材。他右手按胸颔首道:“撒拉买里孔木。”
老叔也向他问了好,称他大大。老叔离开和田前,跟朋友学了几句维吾尔语。
握完手,大大摸脸,做了“都瓦” (一种祝福性的宗教仪式),大大说:“回家! ”然后前边带路。
这话一进老叔的耳朵眼儿,老叔差一点流出了眼泪。家意味着温暖,意味着吃饱喝足后睡一个大觉。后来老叔总结,说人独自离家五个月的最后一天,是感情极其脆弱的时候。
大大的四棱小花帽淡雅素净,白色的粗、细、曲、直线和点相结合,四周涟漪的波浪和晶莹的水球,簇拥着中央的巴旦杏核,让人遐想。涓涓昆仑,清泉哺育,果实累累,树木繁华。据说那巴旦仁在人体内专走一精,会令那些哥弟们强身健骨,尖挺无比。
大大的家,是维吾尔族式庭院,很地道的那种。
进门小甬,两侧花坛,里边的院子东长北短,L形房屋,角落厨房,门边一口半人高的大水缸,西面靠围墙是满砌满通的大土炕。炕脸无遮无掩,面对着当院。老叔琢磨,这里夏日歇脚睡觉,一定极爽。
大大拎着背包,招呼着老叔进了北屋。
大大的洋缸子(媳妇)是俄罗斯族,三四十岁,洁白漂亮的细尖鼻,很是醒目。她不懂汉话,老叔和大大聊天,她就微张着红彤彤的小嘴,没表情地注视着大大一翘一翘的长胡子。似乎从须髯的抖动上,她能看出他俩谈话的内容。
吃过抓饭,老叔和大大盘坐在宽敞的土炕上,倚着有大瓶和大花图案的壁毯,呷着香茶,抽着莫合烟,扯闲。
大大说,除了真主他还敬仰三个人。一是毛泽东,二是戈尔巴乔夫,三是阿布曼江。
其一是新中国的领袖,其二是当时苏联的风云人物。
阿布曼江是新疆历史上显赫之人,是新疆民族军的首领。上世纪四十年代,大大在这位将军的麾下转战南北。一九四九年,阿布曼江去北京参加首届全国政协会议时,飞机在兰州附近失事。失事得挺蹊跷。
大大说,他们与昆仑同伟! 与天峰同伟!
老叔不知道这些零零碎碎的叙说,和本故事有什么关联,但还是零零碎碎讲述下去。
三
这个巴扎集是叶城最大的,集中在一块足球场那么大的灰土地上,在大大家南去两里地远。整个集市笼罩在烟尘之中,地上踏烂出一层轻细的,有十几公分厚的土面子浮灰。
讨价还价,老叔先买了件没有一根儿布丝的黑领老羊皮袄。陈旧的皮子,轻轻一扯就破,但临时用用还行。又买了一双煞白的高筒毡靴,七八成新。一共用去四十块钱,老叔心疼。老叔这次出来,身上只揣了几百。虽然在路上省吃俭用,还给人家理发讲课挣点小费,但囊中还是轻薄羞涩。
从和田出来时,维族朋友送了老叔一顶哈萨克的黑羊皮帽子。
老叔寻思,这些差不多能帮助自己的身子骨抵御些寒冷,过昆仑,走冈底斯,爬喜马拉雅。他管它们叫,是冻不死的行头。老叔说,老叔我就没打算也没银子把自己搞得暖暖和和、舒舒服服过昆仑。
其实,这些淘来的东西,走过西藏全得扔掉,背不动。老叔也不可能带回北京,放在哪儿都会讨人嫌。
从巴扎集出来,大大带他去了一家小馆子,当地人叫包子铺。客人大都是在土炕上就坐,炕上有方桌。
要了十个烤包子、一壶茶。
有几位维族老汉凑到这张桌上来,大大向他们介绍老叔。诸位就高声形容,天峰昆仑之路的艰险。就又围上更多的人。
说这季节不行,穿上天衣也要冻死在冰大阪;说那上边的风有二十多级;说界山大阪海拔七千多米;说死人坑有妖魔作祟,过那里的人脑壳会疼裂一条缝隙,可以塞进一根香茶梗。
大大看着老叔,似乎也没了主意。大大曾经出生入死,世面没少经历,但他认为老叔这等怪人不多见,大老远从北京跑到这里,就是为了走路。
老叔笑眯眯摇头向大大说:“我只有这条路走,吓死不如冻死。”
大大又跟诸位翻译了老叔的话。
有人就叹。
有人就说:“准备充分一些,比什么都好。”
有人说:“阿匹林! ”
有人说:“巴里卡拉! ”
有人再说的,老叔就听不懂了。但他从诸位的表情分析,以为是在骂他。骂他不听劝,骂他找死真会选地方,等等。
大大跟他理解的正相反:“他们夸你是好样的,真了不起,你都快成黑孜尔了。那是我们传说中的圣人。”
老叔心里明白,也不争辩。谢过各位,俩人就回了家。
晚饭后,老叔把全部行头穿戴齐整,在炕下的土地上,试着走了几步。白毡靴硬梆梆,居然摇摇晃晃站不稳,像在月球上行路。身上的大背包沉甸甸,两腿僵板得发麻。
大大和他洋缸子,用维语说了两句什么,一同欢快地笑起来。性起,在屋子当央,他两口子跳起了和田地区的赛乃母。
四
老叔这天,无所事事,再次来到这个包子铺。过昆仑必须搭车,可车太少,街边、道口、办事处,找乏了,就想到铺子里坐坐。
闲散下来,有了察看的心情。
跨进门槛,里边突然凹下去一米来深,犹如进了一个大暖坑。
站在台阶上,这回老叔看仔细了。迎着他的正面和左面墙体是连着的,拐角垒成一条大土炕,一直向右面延伸出十几米。炕沿镶嵌一溜青砖。有的青砖,已经被磨黑发亮。
第一次是大大带老叔来的,老叔不够尽兴。烤包子当然好吃,那味道,那滑润可口的羊肉丁。可他更喜欢包子铺里的气氛,喜欢这种生命与时光的交流,然后慢慢逝去的气氛。老叔说那是一种让泪水在面颊上轻轻悄悄滚落的气氛;是满肚子郁闷会被一点点蒸发的气氛。在这一点上,老叔是矛盾的——既迷恋又远离。其实老叔身上矛盾的东西,多着呐。没有这种矛盾在他血管里流淌,他不会大老远地跑出来,而且无休止地跑下去。跑下去,跑到哪?什么时候回家?他自己也不知道。
坐上炕之前,客人们向老叔,老叔向客人们打了招呼。包子铺里长者居多,而女人是不进来的。是禁止还是习惯?老叔不得而知。
老板按惯例,端来了四个烤包子。老叔先灌下一碗茶,就着水中的薄荷香爽,慢慢咀嚼着酥脆的包子。让碳水化合物和羊肉的纤维,充分地结合,再咽。同时他悉心聆听着四周听不懂的悄悄闲聊,欣赏着他们轻松的神态。此时此刻,他这几天找不到车,上不了昆仑山的烦心,也慢慢消释许多。
按说老叔的烦心着急,完全可以理解。这季节山上要下雪了,下了大雪,昆仑就过不去了。过不去老叔就得绕道进西藏,那就远了去了。老叔不怕远,可老叔不愿意走回头重复路。
和老人在一起心易静,这是老叔的心得体会。其实还有收获,还有故事,要出现的还没有出现呢,甭急。该出现的,躲也躲不过去。
老叔似乎感觉到什么,把一条胳膊拄在炕桌上,另一只手端茶。像是包子铺里的一个老食客,慢悠悠。
包子铺的吃主们的确有意思,景致也特别。
吃的:盘紧腿,掰开包子或撕开馕饼块,放进嘴后。要用大拇指,揩一下粘在胡须上的油渣子,有没有都要揩一下。
喝的:欠着身子,端着茶审视好一阵儿,吹一会儿饮一小口,嘴中竟有了嚼物,一脸的皱纹活泼地运动起来。老叔心下想,那可能是茶梗。听说包子铺里的老人,一根儿茶梗能嚼一下午。好像嚼的是一根牛筋,或者是他的过去。
聊的:二人头挨头,倾靠成“A”字形,声音低得嘁嘤嘤,近得像接吻。
要离去的和新到来的,面对整个大土炕打个招呼:“哎萨拉姆列库穆! ”问个好或道个别。
的确这里的客人全是清一色的男性,炕上黑皮帽、长皮袄东一件西一堆,随意扔在那里。炕下的毡靴,跟它们的主人似的,歪的、倒的、站的、扭的,扔了一地。一股味道,在炕角弥漫。
莫合烟味浓烈,呛人脑仁儿。棚顶上青烟,成团、成片, 慢条斯理地向天窗上游荡。偶然有人大咳一声,诸位都会一齐转过头去。定格数秒,然后恢复原状,继续自己的事儿。这种继续总是重复,节奏也像固定的一样。
包子铺里真宁静,只有老板大大,蹑着手脚,给每个小炕桌上的茶壶兑水。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不变,微笑。
老叔曾经去过库尔勒的包子铺,可比这热闹多了,装潢摆设都很现代。总是不停地放音乐,除了刀郎热瓦甫和十二木卡母外,现代音乐、流行歌曲也不少。厅子中央,有唱的也有跳的,噪乱之极。吵得老叔偏头疼,去过一次再不敢去了。那是年轻人的世界,他喜欢叶城的包子铺。叶城包子铺除了宁静,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
五
晌午已过了许久,包子铺里的各位还没有散去的意思。有人歪在皮袄上瞌睡,有人直闷瞪眼地在看屋顶。
包子铺内一片安谧,有阳光几束从天窗泻下,落不定的尘埃,在其中飘扬着。阳光膨胀后分解,就散淡开去。一会儿暗,一会儿明。
突然门帘一掀,进来个白净净的少妇。头上系裹着一块彩帕,黑皮坎、棕尼裙、高筒黑皮靴,居高临下矗立。冷漠神情下的大眼睛,灵活迅速地扫视了一遍呆愣着的每一个人。
她可能见老叔这边人少,摘下双肩上的毛线背包拎在手里走过来。轻盈的身姿脚步,在众目睽睽之下,肆意但幅度绝不过分地扭摆到老叔面前,把包放在炕桌边。
女人的到来,使这包子铺掀起一阵小骚动。瞌睡的被没瞌睡的捅醒,聊天的和没聊天的,也都坐直了身子板儿。
老板大大提着沙玛瓦尔(烧水壶) 过来,把茶壶里兑上开水,又在她面前放一只空碗。
她指指老叔盘中的烤包子,双手伸出冲老板比划着。
老叔猜她是要十个烤包子,就翻译给老板。老板还是那样笑着,转身走了。
女人把目光从老板身上收回来,对老叔说:“听起真亲切,您是北京人? ”她虽然舌头有点硬直,但老叔听懂没问题。老叔打量过她的衣著打扮,猜她不是本地人。
老叔点了头,反问:“你不是叶城人吧? ”
她听老叔问,压低声音:“我是俄罗斯人,苏联的俄罗斯。”
干嘛这么鬼祟,中国的反苏反修,已成为历史。老叔心里这么想着,却礼貌地“哦”了两哦。
老板把烤包子端上来,热乎乎散发着麦焦的香味。
她摘下头帕,一气吃了八个才歇了牙,喝起茶来。
“您来叶城干嘛? ”问完,她又拿起第九个掰开。拣着里边的肥肉丁,用粉红的舌头尖,勾进嘴里。
“路过。”
“去哪? ”
“阿里。”
“阿里是哪? ”
“西藏。”
“从北京坐飞机,在四川停一下,直接可飞到西藏,干嘛非得冰天雪地翻昆仑山? ”
“没钱! ”老叔卷上莫合烟。
“旅游的? ”
“你是旅游? ”老叔不想回答别人时,经常会玩这一手。老叔吐出的浓浓烟缕,飘到她棕红色的卷发上,盘绕着不愿离去。没礼貌,可老叔这是成心。
“不,找我娘。”
“在叶城? ”
“一九六零年我才生下四个月,她就回中国了,我爹说她的老家在叶城。”
这个女子正好和老叔自己的妹妹同年,属老鼠的。“干嘛不和你爹一起来? 一个女人在外跑多不方便。”老叔实际想聊天,这些日子把他憋闷坏了,尤其又是这么个神秘漂亮的女子。
“他忙! 我说了他的名字,您保准知道。”
这女人的鬼祟劲又来了,挪着屁股腿蹭着炕沿凑过来,俯在老叔的耳边,说了一个如雷灌耳的名字:戈-尔-巴-乔-夫。
她似乎想看到老叔惊愕的神情。老叔的确惊愕,但老叔是在外边跑的人,不能把表情随便抛露给生人。
她圆乎乎白而细嫩的脸蛋略有点儿坠垂,下唇因为厚小,嘴角成燕尾状,直而挺的鼻峰,平展展至泛亮的宽额,大耳、横眉、凹眼。形容了半天,不如说就是那位伟人的翻版。老叔有点儿相信。老叔看过很多次戈尔巴乔夫照片,可以说对他本人甚至他的家庭,都比较了解。
但老叔疑问,疑问是因为戈尔巴乔夫没有这么个女儿啊,就问:“亲生的? ”
“私生的。”
老叔脱口而出:“私生子?”
“私生子怎么啦! 一个越战,美国人留在越南的私生子有两万多人。保证对越南的建设和经济复苏,还有那个什么种族素质的繁衍,贡献巨大。”这次,她把“人”说成“银”。
站到昆仑之巅,眼下就没了众山。这话说得极是,此时老叔的目光里,只有她。甚至庆幸自己,暂时没上昆仑,对了。
“我爹来华访问,你知道吧?”
离开北京快半年了,老叔还得把思绪往回倒。心思了一会儿,模模糊糊记起了什么说:“好像。”
“什么好像,就是今年五月份啊!”
“对,对!”老叔想起来了,那天好像他正好在天安门广场。
“我爹回来之后告诉我,以后的苏联要混乱、要分化,催我赶紧找我娘。去年初开始的阿塞拜疆人和亚美尼亚人,因为卡拉巴赫自治州的归属问题,发生冲突。也是今年三月,格鲁吉亚西北部的阿布哈兹自治共和国,好些人要求恢复1921—1930年前的加盟共和国地位,这些都是预兆。”
“你的汉语说得还真不错,国事也了如指掌。”老叔开始套近乎了,但老叔的城府很深,让对方继续,又和她保持距离。
“我是我娘的丈夫带大的,他是汉人,我娘回国时他没回来。”她灰蓝色的眼睛里有了忧伤的神情,“他痛苦煎熬了后半生,一九八零年的圣诞去世的。那一天他最寂寞,我也没在他身边。他给我留下一封信,告诉我,中国新疆的叶城这里,还有个比我大五岁的姐姐,当然也不是他的孩子,国内他没有其他亲人。我妈回国后再也没有和他联系,可能又结婚了。她是个闲不住的女人,是个不能没有男人的女人。”
她的语速比较快,有一部分话,老叔没太听懂,但老叔表面很镇静,暂不询问。问多了,老叔怕她有想法,甚至看不起自己。
一直没有介绍,老叔是个作家。对于作家来说,这一切对于写小说的人,实在是庆幸而难得的。可这突如其来的奇妙遭遇和故事的讲述,是在新疆最南边,一个维吾尔族安静的包子铺里发生的。这让老叔的脑瓜里,有些杂乱寻不到头绪了。之中,老叔还隐隐感到了些其它的什么。
问她,住在哪里? 她说刚到。
老叔说:“我现在住的人家,有俄罗斯族人。”一边说一边琢磨,大大的洋缸子跟这个女人说的年龄相仿,若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姐,那真是太巧了。这想法,让老叔兴奋。
“你懂俄语? ”她问。
“不懂! 那家的房东是维族人,是我朋友的亲戚,还有空房,你可以租住。需要我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提供帮助。”
她高兴地站起,抖了抖裙子跳下炕,连说谢谢。
老叔付了十四个烤包子钱,带她出来,脚步轻快地提着她的行李包。
包子铺里还是那么安静,所有人包括端着水壶的老板,目光都在他俩身上。当老叔和这个女子上了台阶,走出了铺门。大家还是无声无息地盯着,似乎老叔他们还会回来。
六
路上,老叔心情愉悦,想着马上会看到一个久别重逢的场面。这种场面,一般人只从电影里看过,要亲眼目睹,一定感人至深。可人间有这么巧的事吗?其实很多事儿太巧合,写进小说,真实感就没了,读者不信。老叔稍微按捺一下勃勃的兴致。
俩人回到家,老叔推开门,大大躺在炕上睡觉,没见他媳妇。老叔感到大大不太热情,就先把她领到自己的屋间里。大大不热情,是因为老叔认为大大应该会一些俄罗斯语言,而大大什么也没说,还假装睡觉。
在老叔的屋子里,他俩相互通知了姓名后,她就光是微笑。老叔靠在窗台抽烟,看着她笑,心里念叨着她的名字:塔季雅娜、塔季雅娜。唔,很好听。
正在这时候,大大的媳妇拎着块羊肉进了院子,大大迎出屋门去。
老叔听见,赶紧拽着塔季雅娜出门,给她俩相互介绍一番。
大大在老叔说话的当口,插言道:“我刚才没睡着! ”就不言语了。
俩俄罗斯女人说了好一阵子话,很热乎。但老叔想象的认亲场面,却没有出现。老叔疑惑,疑惑的老叔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子事。最后确定,世间没有巧事儿。巧事儿都是心怀叵测之人编出来的。
晚上吃的是肉丝煮面片。老叔看大大沉着脸,也没敢再多说话,放下碗先回了自己屋里。看样子塔季雅娜的亲人没找到。
老叔抽了支烟的工夫,塔季雅娜过来了,后背抵着关了门,说:“你这房间睡炕这么大,我们一人睡一头,不用再租房了! ”
老叔本以为她的事儿已近尾声,他可以自顾自想着怎么上昆仑,该准备什么就得准备了。听她这么一说,着急了:“那怎么行,他们会有闲话的! ”
“我跟大姐说了,我是你的洋缸子,在北京读书时的同学。你不是没跟那维族老头说我什么吗?!我一直在注意着你俩的说话。”
老叔不能不钦佩她了,可老叔的心情在变。
大大媳妇敲了门进屋,送过来一床大棉被。出去时,笑盈盈拍了拍塔季雅娜的脸蛋,还搂着亲了一下。
老叔扫了一眼,炕角儿的红漆大柜上高摞的花被子,想必那是一种摆设,平时是不用的。
塔季雅娜的谎话,编得也忒快忒流利,这让老叔的肚子里生出了怀疑。至此,她所讲述的一切,似乎都显现出了荒谬。
老叔寻思着:“找个机会吓唬吓唬她。她若是个骗子,一定会沉不住气的,然后向大大家人挑明,轰她离开叶城就算了。可假如要是表现出不信任地吓唬她,肯定招致并引起塔季雅娜的警戒反感,知道自己露馅后的尴尬,会让她铤而走险。同在一条炕上的这一夜,将是一个难堪的局面。甚而至于,她狗急跳墙,趁着酣睡掠走我的相机、背包,或者也说不定给我下些毒手。未来的几十个小时中,我将在危机四伏之中度过。”
老叔决定:不仅一点也不要流露出怀疑,还要热情地为她出主意,表现出同情。令其感动,骗子也是人,也会感动,最起码她会表面装出感动来。凑合过今夜,再打发她。
光秃秃的电灯泡,挂在大炕的北头墙上。灰黄的灯光,从后边照射进塔季雅娜卷曲的棕红色头发里,旋出了几个橘黄的亮涡儿。
“一见到你时,”老叔在炕南头盘腿抽着莫合,推敲着哄她的话,“就觉得你不是一般人! 这么大老远为了找娘亲,真够辛苦的,也让我很受感动,想帮你也没帮上。从包子铺出来的路上我还想,这世界真小,真奇妙,偶然的机会真多。大大的洋缸子,正好四十来岁又是俄罗斯族。真话,你们姐俩长得还挺像。”正儿八经,老叔这么想过。
“你喝酒吗? 我包里有伏特加。”
“不喝,不会喝,不喝正合适,一喝就……。”老叔做了个止住的手势,然后把莫合烟袋子,扔了过去。
老叔突然想到,牛仔裤兜里还有于田人送他的大麻烟,就翻腾出来。虽然已经成了细粉了,不妨碍卷烟抽。“来,和麻烟搀在一起。”
塔季雅娜从烟袋子里拽出一张纸条,挪着屁股,往老叔身边凑了又凑,似乎不是很情愿。最终留下了一米的距离,非常麻利地把烟卷好。
屋中的烟气,更加浓烈,还游动着一丝香味。
“她若是你姐姐多好,多缘分。你们姐俩一起去找你娘,然后你们娘仨,再一起回去看望戈尔巴乔夫,顺便凭吊一下你娘的丈夫。再然后,你们在一起,欢欢乐乐过幸福生活。”
塔季雅娜叼着烟,手里又卷了一支。舔上唾沫,放入小嘴里转了一圈,递给老叔,一点没有搭话的意思。
老叔接过,没犹豫地点着,深吸了一大口,慢慢长吐出来,然后谦逊地说道:“我也幸运,能见到这位伟人的后代。”
“是私生子! ”一股浓烟,钻进塔季雅娜的鼻孔。
“你见过赖莎吗? ”老叔诚心考她。
“没有,只看过照片。很漂亮对吗? 她是哲学副博士, 还有个女儿与你同岁,56年出生的。可我十五岁时,在莫斯科认识了加林娜·勃列日涅娃,就是勃列日涅夫的女儿。因为她平时很喜爱珍珠,所以我们管她叫‘珍珠女郎。当时和她同居的男人,叫‘钻石小伙。”
老叔一点不敢相信她的话了,就闲扯:“我一直很敬佩戈尔巴乔夫,他有魅力、幽默、敏捷且温文尔雅。与外国领导人会谈,通常不依赖助手而自己来讲,助手连搭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在演说时,经常即兴不用讲稿。他的面孔既严肃又平和。所以他一上台,就吸引住全世界的目光。他以后,还会有更大惊人的作为。”
“你这么评价戈爸,我很高兴,但他不像你想的那么坚强。我俩最近几次见面,他总流泪。” 塔季雅娜似有些不经意地说,而烟却一口狠似一口吸着,“很香! 很香! ”停了一下她说:“我在街上看到过禁吸这种麻烟的告示。”
老叔有意避闪开敏感的话题,躲开毒品躲开戈尔巴乔夫,免成窘态:“你中国,都去过哪里? ”
“哈尔滨、北京。我很依恋戈爸。”塔季雅娜似乎沉浸在一种情感中,拉也拉不出来,又好像有意识在显摆。
“这是一种疙瘩, 解不开。尤其我离婚之后,几天不见他,就想。这几年他太忙了,即便搬到莫斯科郊外。”
“我记得他,不喜欢女人献花。”老叔也将她一军。
塔季雅娜还是拿出了酒让老叔喝,却没有正面回答:“他还反对,伏特加。”
那是个白金属的扁方瓶子,上边光光没有任何图案,仅仅用汉字刻写着“戈尔巴乔夫”,字体轻细还歪歪扭扭的。老叔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喝递还她。塔季雅娜接住,拧开盖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然后闭了闭眼睛。
一股强烈的怪异的酒香,冲击着老叔的味蕾。
“你想和我一起睡觉吗? ”塔季雅娜问。
老叔想,这女人真愣,一点情感过渡都没有。再说,这可能是可能不是的伟人的后裔,总让人有一种敬畏感,难以正经儿往那上边寻思。
“不想! ”老叔干脆地回答。
“你真棒,我也不想! 结婚前,我这方面要求极强,像你们北京的二锅头,兴冲冲辣辣呼呼的。我丈夫彼佳说我,天天喝酒,然后被你拉着做爱,过后脚下跟踩棉花一样。他和我离婚也是为这个原因,他说我俩要是再不分开,他就要成为乞乞科夫,成为死魂灵了。我一怒之下,赶他走。他又抵不住我的诱惑,又哄我留下。其实没有男人能抵抗住我的诱惑,但他又挺而不坚,长期下去他没了信心。后来见我脱衣服,他就吓得哆嗦。彼佳说我像一棵安楂树,分泌的全是诱人的毒汁。”
塔季雅娜开始脱皮坎、脱长裙。
老叔兴奋起来,刚刚吸过的麻烟,也开始在兴风作浪。
塔季雅娜又说:“离了婚,我再也不沾其他男人了,恶心! 我只想我戈爸,他是最好的。我先睡了! ”说完扔下零乱的衣服,跑到自己的炕头,钻进被窝,连头都钻了进去,缩蜷成虾子状。
老叔拎着他的老羊皮袄,轻踩着硬梆梆冰凉的土炕过去,给塔季雅娜搭在身上。这不仅仅是老叔的安民告示,老叔的确感到塔季雅娜可怜:“好好睡! 甭瞎琢磨,有什么话明儿再说。”老叔顺手,拉灭了灯。
七
老叔想好,即便塔季雅娜不是个骗子,明天也好言相劝。
老叔看表,已是十二点五分了。躺下难眠,好一阵奇奇怪怪的忧郁伤感,令他差点儿落下泪来。想着昆仑也不高大了,下面的路走不走两可。可后来,又觉得昆仑还是伟岸。老叔就在矛盾中,确定了自己的认知。
塔季雅娜,开始辗转翻腾。
老叔一动不动,装睡。
“嘿! ” 塔季雅娜的头,钻了出来。
老叔不出声。要是她真动手偷,绝对不能留情。这种思想准备是必要的,在老叔的观念里,存了一句老话,凡骗必偷!
“嘿! 睡着了吗? ” 塔季雅娜问。
有人说世上最毒女人心,她真的起来了。老叔想,幸亏做了准备,门已经锁上,跑不了她。
塔季雅娜撅着屁股,拉起褥子被子,一直拉到老叔的褥子边才放手。
塔季雅娜沉默地跪了一会儿,说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也睡不着,甭假惺惺的,累不累啊。”说完,挤在老叔身边躺下。
老叔的心理防线,不是随便就可以摧毁的。他在分析:这个叫塔季雅娜的女人,到底是谁?怎么她连这么时髦的话都会说,累不累啊。是累。
一股酒气,一股热浪,老叔居然暖和了许多。如此亲热的女人,使老叔更加分外警觉起来,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她不仅汉话说得很好,还会使用犄角旮旯的字,小看不得啊。
什么样的女人?这女人是谁?老叔此时此刻因为没有答案,就更加异常地兴奋起来。这兴奋,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女人,还因为这后边有个未知的故事。
“快把酒喝了! 就当我俩酒后荒唐! ”女人说道。口吻像命令。
老叔的嘴边,女人杵过酒瓶。将计就计,老叔一口气喝干。了解老叔的人,谁能信,几两伏特加能当借口?
酒,悄悄在老叔的食道里流动,不一会儿,就开始在他的血管里奔跑起来。老叔有点傻眼,怎么这酒比二锅头还厉害?!
有蓝色淡淡的月光,洒在碎花布的窗帘上。窗台上,晒着老叔今儿早晨新摘的薄荷叶。叶子,在水分流逝的过程中,在干燥的昆仑山下,馨香四溢着呻吟。
她更进一步地靠近老叔,有一股难以捉摸的气息,很古怪地马上就驱走了浓重的莫合烟味儿。好像在肌肤下,好像在体内,好像在湿润的液体里,不甚好闻,不甚难闻……。
在老叔进入之后,她眼睛泛亮,兴奋地唱起歌。全身的颤抖,也通过嗓子眼儿迸发出来……“主-啊! 赦-免您-的仆-人-吧! ”
不知是什么原因,屋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完事后,平心静气了一阵儿,她就开始给老叔讲故事。讲故事之前,先有一个引子:“你是个流浪汉?”
“我是个流浪汉!”
“看得出来,你天生就是一个流浪汉。你对伏尔加河的印象,是源自于你童年时的歌曲:冰雪覆盖,清实的冰凌上,有三套车往往来来,用老马驾驭走冰河,稳实妥当。
“你,有我们俄罗斯大旅行家阿发那西·尼吉丁情结。把伏尔加河当作童谣,唱了三十年后,就开始寻找心中的伏尔加河。尼吉丁曾沿着这条河去了里海,再转波斯,又去了阿拉伯海到了印度,再经黑海到达克里米亚半岛。
“伏尔加河是一条神奇的河,像俄罗斯流淌的史迹,记录下惊涛骇浪的名字:斯杰潘·拉欣、布拉文、普加乔夫,他们都是起义军首领。
“伏尔加河,有运河直通莫斯科。
“我和我丈夫彼佳,就住在伏尔加河畔的古比雪夫。古比雪夫是苏联三十年代的监察委员会主席,后来被暗杀了。你知道,苏联有许多城市都是用伟人的名字命名的。彼佳是机器制造工程师,我在列宁水电站工作。
“那年,大雪把屋顶压得吱吱乱响,我俩吓坏了。我一直感到,我们在寄人篱下地生活,这不是我们自己的家。
“在戈爸的安排下,我们搬到了莫斯科南面三十俄里外的高尔克。列宁就是在这里逝世的。虽然远距古比雪夫一千多俄里,但离戈爸的莫斯科就近多了。近了我就欣喜,近到我能闻到他的体味儿才行。那莫斯科的味道,就是他的味道。
“我们的别墅里有个小花园,戈爸还为我买了一只大嘴巴狗,宽胸、短腿,我给它起名叫纪安克。我知道,你喜欢听什么。”
老叔不想打断她:“你讲吧!讲什么我都喜欢。”老叔的确来了兴趣。看看这女人,到底能摆霍出什么来?
“戈爸每次来,我和彼佳都热情地吻他的臂肘上端。这是我们民族,晚辈对长辈的古老礼节。
“他的车上会装来许多吃用的东西。每次见他,我都心跳身热,就去喝我最喜欢喝的燕麦粉和麦芽酿制的我们叫格瓦斯的清凉饮料。他会像我儿时一样,把我抱在他的腿上。彼佳此时,就会远远地站在高大的坐地钟边,左手支着头,一条腿交叉在另一条腿上,微笑地静静地欣赏着我和戈爸。他也是戈爸的崇拜者。
“戈爸又要讲一段古老的故事了。我的名字是他起的,叫塔季雅娜,他亲切地叫我塔纽莎。开始的第一句话他总是说:‘亲爱的塔纽莎,在豌豆王的时代……。
“我就忆起了儿时在他怀中的所有过去。那种清凉的饮料,就会燃起我的冲动和热情,但我不像今天这样,那时候我会抑制我自己。
“我们常在一起过‘三·一节,就是圣灵降临后的第一个礼拜日。我婚前几乎每年的‘雀夜也是我们一起过的,一般是七月十日。这天是夏季夜最短的日子,阳光很长久,吻他的欲望就强烈之极,每次吻三回。
“戈爸那时的头顶就秃得厉害,但他身著燕尾服的风度,潇洒翩翩。我们在花园里跳舞,跳玛茹尔加舞,那是波兰舞,跳到精疲力竭为止。花园的栅栏外,围着许多土人观看,指手划脚,他也不在乎。
“我们习惯下午两点多开始用餐,这是我们的正餐,是一天最丰盛的一顿饭。有了戈爸,餐桌就丰盛,有了戈爸,就有了欢笑,我也就有了食欲。
“他常送我衣服,结婚后他还送我黑丝披巾,橄榄色天鹅绒上衣。是西班牙梅里诺出产的,深蓝色的那种羊毛呢料的。有一回,他居然送了我一件十八世纪女装,裙子宽大下垂,像站在一个大箩筐里。那是用鲸鱼骨箍圈,撑起来的。
“他有许多嗜好,但不抽烟不喝酒。他喜欢收集某几种旧文学杂志,比如一八五四年、一八五五年、一八五八年的《现代人》;一八七零年、一八七四年的《欧洲导报》等等。那上边,都有屠格涅夫的作品。
“他还喜欢收集古钱币。我住的阁楼上,收藏有他的很多很多旧的但品相很好的银卢布……。
“有时我们玩‘普列费伦斯纸牌游戏,更多的是玩‘皮凯特。这种游戏,只需要俩人对打。也在花园里玩滚球,那是立九根柱用球撞击的游戏。谁撞倒的多,谁就是赢家。
“他输了,我只要吻他,再要他吻我。
“婚前的头一个月,戈爸带我去了敖德萨里海北岸。吹海风、沐海水浴、洗泥水澡。在沙滩上,我们像是一对初恋的情人。
“那晚,我俩都喝醉了。我们一起唱帝俄时代的国歌:‘好呵! 好呵! 上帝保佑沙皇。我那天喝得太多,他就什么都由了我。我想干嘛,他就跟我干嘛。
“他先酒醒,见我总是昏昏沉沉,就用鸡毛,可能是羽绒被子里掏出来的,烧了后熏屋子。我真的很快就醒来了。我说:‘戈爸, 你像个男巫!
“他说:‘塔纽莎宝贝,你是我心中的女神。
“然后他把我抱到炉凳上,……。电唱机里,播放着男低音的歌声《亲爱的小妈妈》。那是一首,挺古老,挺古老的俄罗斯民歌。
“我被他的坚强和爱裹紧,幸福极了。人间的爱,他都给了我……。吃过禁果的人,才真正幸福。你吃过禁果吗?”
老叔很迷恋她的故事:“没有。可什么叫禁果?”老叔的迷恋,是因为老叔觉得她的故事,即陌生又熟悉。
女人根本就没想与老叔对话,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戈爸就是我的圣灵。圣灵可以拿走我的一切,血、骨头和灵魂。
“我们曾从亚力山大公园散步出来,在克里姆林宫,那座洁白的库塔非雅塔前,伫立久久。
“我们的别墅是个老宅子,花园的树木繁密茂盛。花园最北端,有一条流淌的小河,里边游荡着鲫鱼和梭鱼,还有尺来长的花斑鱼。岸边,是错乱东歪西斜常年无人收拾的柳树。再往里,密密麻麻的榛树间杂生着忍冬、野茨。潮湿的地面上,有深绿色的苔藓和一簇一簇的石南、独活草。灌木林间的小路,是圆木铺成的,上边长出了一些黑色的木耳和洁白细高的蘑菇。草梢头上,间杂盛开着紫色、蓝色的小花。还有金凤花摇曳黄色的小球,阳光在上边打着赤脚,奔跑着。
“这里春天一到,夜莺就会飞来歌唱。山鸟啼鸣,杜鹃长唤。即便是‘雀夜闷热之时,这里也是极凉爽之处。在戈爸长久没来的时候,我就捧着普希金的书,蹚过密草灌木,坐在河畔的斜柳上。彼佳一点不知道这个秘隐的角落——我心中的角落。也许他知道,但他决不会触及。当然,我是这么认为的。
“有时候河对岸的泥土道上,一辆由两匹倔强的维雅特卡马拉着的轻便马车走过。泥水溅起老高,一直溅到马的耳朵上。马尾巴编成了辫子,马鬃和额毛上都系有红带子。马具,是那种挂着铜牌带穗子的漂亮马具。驾车的是一个时髦的年轻人,穿了一件青色的斗篷和一件黄色有网眼的衬衫,戴着一顶低毡帽,帽顶上插了一圈孔雀毛。车夫在笑,笑着看着泥水四溅。看见我了,就喊:‘喂! 漂亮的女人,去莫斯科吗? 带上你!
“这时我更看不进书去了,想戈爸。甚至我想把这个车夫拉下来,先用用。但我还是遏制住了自己。其实我要跟他走,不一定是坏事。他认为我漂亮,你说我漂亮吗?“
老叔觉得塔季雅娜有些意思,但不太情愿承认,只“哦”一声。
“我该说:Finis ,这是拉丁文,意思是完啦,结束啦! ” 塔季雅娜翻了一个身,平躺着,好像陷入了往事。
老叔心下惊叹,了不起。塔季雅娜忽视或老叔压根儿就没跟她说,老叔是一个作家。塔季雅娜大段大段,使用屠格涅夫时期的语言故事或演绎《普宁与巴布林》的文字,几乎不离谱儿。足以见得她的聪明和记忆非凡。当然,她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多亦真亦假的话,是一场愉快的做爱造成的。
塔季雅娜似乎同时生活在几个伟人中间,幻觉中她的讲述,仅仅立足于虚荣的心情吗?抑或都是真的?老叔惊叹之后,进入了一种迷惑。
塔季雅娜再次翻转身子,手从老叔的后背摸下去:“可你知道吗?‘戈尔巴乔夫译成汉语是‘驼背的意思。”
老叔问:“他驼背吗?”
“绝不,他非常坚挺!你也很坚挺,来吧!再来一次。”
八
他俩几乎一夜没睡,聊完折腾,折腾完又聊。老叔最起码,在那一时刻把她当成伟人的女儿了。
大大来敲窗子时,他们一块儿醒来。四只眼,陌生地相视了一下,忙忙迭迭地自顾自,穿起衣服。
盛饭时老叔告诉塔季雅娜:“吃过,我送你去汽车站,去喀什。我这两天一定要上昆仑山。”昨夜的同房,改变不了老叔的主意。
“我再住几天,可以吗? ”
“别难为我,相互留点儿面子! ”
“面子? ”塔季雅娜的脸,比昨天还苍白。
“送不走你,我会把咱俩的关系告诉大大! ”老叔这么想,自己走了,她说不定会在这里干出什么来。她这人,忒了不得了。
饭后,他俩收拾穿戴好,告别了大大一家出了门。老叔奇怪但很庆幸,大大和他的媳妇没再挽留。
汽车站的院子很脏很乱,客车少得可怜。从山上下来的运输车停满车场,都是休息一下后,北去喀什或者其它地方。天虽然冷,车站院门口的泥泞却没有冻上。
老叔见出出进进的人很多,就逮那些身上有油渍的人打探。得到的结果是,一个个摇头。没有车上昆仑山。
塔季雅娜开始尾随,后来索性挎着老叔的胳膊继续央求:“我再呆几天,再呆两天,就走。”
老叔皱紧眉目,面露凶相,话语强横:“你不走,我也不会离开叶城。”
“那正好! ”
“好个屁!”老叔也吓了一跳,怎么跟塔季雅娜这么随便起来?
塔季雅娜却乐了,抱着老叔胳膊的手,更有劲了,还狠狠地掐了掐。挺疼,但老叔的反应是,舒展开了眉目。疼痛,让老叔的心理开始平衡。
街边有个卖烤肉的铺棚,从里边可以清楚看到过往的车。老叔拉着塔季雅娜坐进去喝茶。老叔知道塔季雅娜在盯着他的脸看,就故意板起面孔。
羊肉串很大,铁钎子足有两尺长。老叔有意识地只要了一个,毫无绅士风度,自己吃着嚼着。
“好吧! 我走,走之前我把话说清楚。戈尔巴乔夫真的是我娘的丈夫。我的干爹,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北方汉族人。在娘离开俄罗斯的日子里,我和干爹一直相依为命,直到他去世,他的中国名字,只有我娘知道。而我娘在婚前的确和那个伟人认识。我的亲爹到底是谁?只有找到我娘,才能真相大白。”
她的眼睛里噙满泪水。“我天天想我干爹,所以跑到中国来! 要不是昨夜把我交代给你了,我死也不会跟你说这些。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再住几天,怎么样?就这么分手,我觉得太可惜了。你不觉得遗憾?”
至此,老叔觉得再没理由轰她走,就干脆地说:“那你自己留下吧,我走! ”
“不,我去麦盖提或巴楚。” 塔季雅娜咬着牙,气哼哼。
“去做什么? ”老叔担心地问。
“我这后半生还会干什么? 中国人善良、轻信,我不会饿死的! 不找到亲人,我死不瞑目。”
老叔的心里有点儿不落忍,想再安慰几句,这时路边停下一辆去巴楚的公共汽车,她麻利地提着背包跑过去。
老叔替她买了票,交给她。
塔季雅娜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哧嗔地扔在老叔怀里二十块钱:“贼猴精! 大坏蛋!最后最后,你还想感动我啊,没门儿;最后最后你还想让我感谢你啊,绝不。什么都让你占了去,还不带着我玩儿,无情无义的东西。再有欠你的,我都带走了!记住,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会有一个俄罗斯女人想着你,为你祈祷,听明白没有?”说完,坐到车窗后边去了。
没等老叔再说什么,车开动了。车窗玻璃上,贴着一个女人泪流满面的脸,那脸已经被挤得变了形。
老叔擦了擦眼角,心说:哥们儿,不至于吧!
就在塔季雅娜走后的一段时间里——,老叔记不起是两个小时还是四个小时,几辆喀什运输公司的蓝色大“玛子”运面粉的车,在呆愣的老叔面前停住。
九
界山大阪是昆仑山、新藏公路上最高的山口。从此过去就是老叔向往的圣地西藏。有人说界山大阪海拔6900米,也有说7100米的,老叔没觉得那么高。
可老叔的车真操蛋,车挡挂不住了,而且是三挡。挂不住三挡,爬大阪是很悬的。这一路上,得要过二十多个大阪呀。
蓝色的“老妈子”车,在被苏联淘汰了二十年后的今天(1989年11月11日),成为了新疆高山公路上的最好的运输工具。
“老妈子”在“搓板路”上,兴奋地颠簸了一阵子之后,慢腾腾地顺着蜿蜒的公路爬行。后边将要发生的,老叔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
当把着方向盘的司机平子,一脚踩上刹车,车像泄出最后一口气的皮球停下来。平子骂道:“哪一挡都挂不住了! 日他娘没有锤子! ”这时,老叔才预感到一种痛苦日子的黑幕开始降临。
同路车的司机师傅们过来看看,一致说是离合器打滑,只能拖到驿站去维修更换。他们说,会通知维修站的拖车来帮忙。
据说维修站离大红柳滩不很远,也就几十公里。
同路的车带上同路的人,轰轰隆隆开过去。老叔仗义,老叔拒绝搭他们的车。既然命运安排在平子的车上,就要坚定下来。若是老叔走了,留下他平子一个人在清凉凉的荒山路上,那太不够意思了。
平子把头伸出车窗,冲着过去的车吼着:“滚! 滚! 都他妈滚! ”
老叔扯扯他的肩,递过一支刚卷好的莫合烟。不知为什么,老叔突然想起了塔季雅娜。
都走了,突然昆仑山寂静下来。
这个已经开始下雪的季节,上山下山的车都极少。他俩相对抽着烟,愣着神儿,夜就黑成糊涂。
拖车何时能来? 鬼晓得! 只有自救。
老叔拿了两个手电筒,跟着司机爬到车下。冻实的公路,像块大铁板。虽然大大家的土炕也硬也凉,但有塔季雅娜,温暖多了。
老叔虽然早早穿上毡靴、老羊皮袄,但这里恰恰是一个风口。
他俩忍受着昆仑十一月的夜风,检查。司机平子接过老叔递的扳手说,这就不错了,要是坏在大阪,风急了时,能把车刮进山谷。
一个多小时后,他俩无奈地像冻丢了魂儿的野狗,四肢瑟瑟发抖,从车下爬出。
平子找到了原因,大底杠轴断了。这意味着他们的车,在前不沾村后无驿站的昆仑路上,成了一堆废铁。
把车发动起来,让驾驶室多一点儿温暖。
只有俩人,静静地看着天。月亮像一只空空的银盘子,没有手扒肉,没有馕饼,没有拉条子,没有热汤。
月色中,有雪山朦胧的倩影。久视,成了跳扭的妖女。塔季雅娜,塔季雅娜。老叔奇怪自己,心里怎么就放不下她了呢?
老叔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影片:《昆仑山上一棵草》。现在想来,那是一种寂寞情绪的宣泻。
现在昆仑山上有两棵草,两棵干瘪萎靡的小草。老叔在自嘲。
平子要讲故事了。
想讲故事的人,是因为没事可干,是一种跌荡情绪之后的尾随。讲述者并不在意听众的多少和兴趣,只想打发时间去靠边站。
时间过得忒慢,像昆仑山上的日月。
时间太长,像一个没完没了的故事。
司机平子时不时打断自己,却永远衔接不上。
司机平子摇下玻璃,向外啐了口唾沫。
十
同路上昆仑的共三辆卡车,都是喀什运输队的。每辆车上装的是三百二十袋面粉,老叔他们是头车。
整装待发。
车开上公路没有百米,半坡上滚下一团黑毛皮的东西,像只大山羊。平子急刹车,老叔跟着骂着脏话的平子跳出驾驶楼。见汽车轱辘前,爬起个尖鼻子的干巴巴小老头儿,一副混球的模样。
“没伤到吧?”老叔问。
小老头说:“伤不到我。可今天不是上山的日子,明天俺再带上一个人,俺们一堆儿走,可行?”好像是问话商量,却斩钉截铁。
“岂有此理。”平子本来就僵灰色的脸,这会又瞪现出圆鼓鼓的眼珠子,一副恶魔形象。他一把揪住老头的黑羊皮袄,拉扯成鹰翅一般,搡到路边。
小老头儿摔脱下羊皮袄,气急败坏地叫喊着:“你们的车撞着我了,不能不带上我,我的腿折了。”
老叔想要上前去看看,被平子一把扯住:“别搭理他,留着你的好心,慢慢在后边的路上享用吧。”说完,拉着老叔上了车。
雄赳赳、轰隆隆的车队,扬起路上的灰尘远去。
平子的心情不错,虽然脸色还是那么僵硬,但已经把刚才的事情忘到脑后了,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吹起了口哨。调子是流行歌曲,但老叔听着很新鲜。平子把歌词背出来:
女人爱潇洒男人爱漂亮
不知地不觉地就迷上你
我说你潇洒你说我漂亮
谈恋爱说情话的甜言蜜语
现代人条件好
爱情更能抓得牢
谈到终身大事就有烦恼
有爱情还要面包
有房子还要珠宝
潇洒漂亮怎能吃得饱
女人爱潇洒男人爱漂亮
不注意糊涂地就迷上你
我说你潇洒你说我漂亮
结了婚就从来不再提起
现代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烦恼
深情深意不容易看到
有老婆还要风骚
有魅力还要怕老
潇洒漂亮又是怎能可靠
女人爱潇洒男人爱漂亮
潇洒漂亮怎能可靠
司机平子一口气道出歌词,喘了一下,又吹起口哨。
出叶城大概个把小时,老叔他们这一趟车,停在了一个喧喧闹闹的集贸市场边。三辆大卡车一熄火,市场上买的卖的都停下手脚。
平子告诉老叔:“这儿叫,‘六十里。”
老叔一下敞开了想象,当初开辟这条道路的先人们,命名也够简捷干脆。步行从县城出来六十里,正是下午三四点钟,扎下营盘,垒屋盖房,炊火繁衍。后人就记住前人脚步,一种徒徙的霸道和不可扭转的史实。“六十里”这名字,没人会认为不妥,更何况还蕴含着一个延伸的意识。先人们不会在六十里永远驻足,这里只是踏上昆仑的第一步。往后看看,果然。
几个司机从集市上拎回几十公斤鲜牦牛肉,是准备在山上吃的。红扑扑冒着热气,像雾里盛开着一大束紫殷的玫瑰。
每个人清理好自己的东西,继续上路。
老叔的这个驾驶室里,还搭了个兵伢子,十八岁,高高大大,长了一脸壮疙瘩。发达的肌肉,把崭新的绿军装撑得鼓鼓囊囊。他是去狮泉河的阿里军分区报到。五六千米的冰山哨卡上,又将增加一位魁梧的保家卫国的战士。
对任何一位边防军人,老叔从六岁半时至今,总充满着无限的敬意和嫉妒。老叔一打出生,就成长在一个军人环境的大院里。开始是老军装——平纹布的、将校呢的、黄呢子的,带袢儿的,不带袢儿的。后来是绿军装,还有的确凉的、卡几布的。但他因为家庭问题,一直没当上兵。没当上兵,就和其他伙伴一样。一件戴袢的黄军装,不下身,走哪儿穿到哪儿。袢儿,是原先别肩章用的。在没有军衔制的时代,也起着特殊的身份作用。似乎在告诉别人,自己是军官的子弟。
你没搭人家,怎么也出问题了?老叔问。
平子说:我知道这是报应,就赶紧跑回去找他。找到天黑,也没找到。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每次经过六百公里处,心里都哆嗦一阵。让你撒尿,实际是我在这地方,必须得撒尿。多少年来,我一到这里就尿急。
还说那次我这辆车吧,我是真没招儿了,怎么折腾也找不出毛病。过往的司机也都无奈,说个“怪球”,扔下点儿吃的抽的,就走掉。
我知道这是报应,是报应。我整整在那里守了一个月。
我一个人闲得没事儿提着油桶喷灯,到山坡上去灌老鼠洞。然后点着,然后满山遍野追老鼠。乱嚎乱叫乱摔跟头,摔烂衣服,摔烂脸。
想我这辈子清清白白,竟做了这么一件没人味儿昧良心的事儿,遭此劫数也该!也活该!
再也不敢了。人啊! 可得谨小慎微,捧着良心过活。
老叔问:后来呢?
有一天从山上下来几位尼泊尔人,其中有个十岁的哑巴男孩。他送我一管尼泊尔佛香,指指西山峰上的月亮。
他们走后的九天里,我每天拜月三炷香。
平常不出车的日子,在喀什吃喝玩乐,会朋友,日子过得飞快,十天半个月眨眼就过,可一人在这大山上却是度日如年。
烧过香后,我的心,真的好像安静了许多。前几日,总有两只老乌鸦,落在反光镜上,这两天它们也不来了。原先,我很讨厌这种黑家伙。
一股白烟风过后,是一阵大暴雨。昆仑山上的雷闪,不是什么人都能赶上的。炸开时,我觉得我的车楼子都被它崩碎了。闪电一道,能亮出去几分钟,如同寒冬腊月在冰天雪地里。我缺德,可老天也别把我劈死啊。
只有激灵发抖,才能证实我还活着。
雨停,洗过的月亮出现在山头上。三炷香,又点燃。
反光镜上,居然落着一只绿色的小鸟,身上湿淋淋的。我摇下车窗玻璃,把它放了进来。
我知道,我有救了。我看见,湿淋淋的月亮在笑。你别笑我,我是他妈的有点儿迷信。
绿鸟,站在方向盘上,抖着翠羽,嫩黄的小嘴微微一张,发出一串悦耳的啼鸣。那声音,好像是“界山大阪、界山大阪、阪、阪……”。
继续走,就是界山大阪,过了界山大阪就是西藏。过了界山大阪,离目的地就不远了。
三炷香灰,扑簌簌跌到底部。烟丝飘游,飘近车窗口时,倏地飞出去。
我,回到方向盘前。
在发动车前,我足足祈祷了一个时辰。
车子像久睡初醒的狮子,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抖得我激动万分,抖得我眼泪都下来了。
我不是那种爱激动的人。
你看得出来?噢。
十四
平子发烧了,他在哼哼。老叔把手伸过去试试,烫得像块红炉铁。
老叔翻出十几片感冒清给他,可小水壶冻成一个坨,倒不出来水。
平子在喊“水、水、水……”。像上甘岭的英雄。
老叔咬咬牙,提着水箱,跳下驾驶楼子。
外边的风不大,但干冷干冷的空气如在冰窖,冻结了下巴。本来刚下车的老叔,想高高地喊叫两声,出出恶气。最后,还是闷在心里。
老叔的身子骨是软的,像个软体动物。穿着硬硬的高筒毡靴的脚,更加不稳。摇摇晃晃,老叔向路沿儿坡下几里外的冰河,一步一步走去。
十几米的河面基本冻实。只有河中间,细流碧水,漂着碎冰凌子,向北涓涓游淌。看四周灰岩苍凉,老叔明白了,必须感谢这条水流,不然会以为世界的日子全是死寂封冻的。这时,老叔才真正理解了平子的故事,理解了平子那孤独的感受。
老叔提了半箱水,几步一换手,呼哧带喘地向坡上走去时,他感到眼前和来时的风景,不大一样了。
这是一片被山水冲击过的沙砾滩,再往上有几块半人高的石块儿。
一块岩石后面的平坦沙地上,仰天躺着一副洁白如玉很完整的人骨,舒展而宁静。深陷的眼窝贮满了白色的沙粒,像泪水凝成。只有掌骨和指骨,星散在四周。老叔相信他死时,非常安详。
老叔跪坐在这副白骨旁边想,即便我再活三五十年,即便我翻过了界山大阪,即便我从你身边走过去了……,又如何?你死在这里,为什么我要活着走过去?你如此这般地闲在,我为什么要在路上奔波?
老叔的情绪,有点灰。
老叔捧了把沙子,洒在这位前人的头颅骨上。但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小风,又为他掸净。既然天意让其袒露于日月,活人又何必为之。
老叔回到车上服伺平子吃药,没提此事儿。有讲儿,病人面前,不提白骨。但老叔意识到,这架白骨,可能就是平子所说的十年前在路上,他丢弃的那个哈尔滨人。这想法让老叔不安,老叔的联想也奇怪,他问自己:那个俄罗斯女人,是在我生命的路上,被我丢弃的吗?
人,的确怪。就像科学无法解释生命一样。但老叔是怎么回事?那个俄罗斯女人明明是一个路人,可老叔却为什么放不下她?
又一天过去了,车窗外是漆黑的山。平子睡死。老叔在驾驶员的位子上,身体坐成了L形,只是在发动车时动一动。老叔半小时发动一次车,一是为别冻坏水箱,二是让驾驶室里多一点儿温暖。
今天的太阳迟迟不愿出来,终于没见它的面,月亮就在西山峰上露出了半张脸。那半张脸清晰透亮,是那个俄罗斯女人——塔季雅娜。
老叔的手黑黑,脸黑黑,头发黑黑打成绺。僵硬的手指卷着莫合烟,想着人死后,手指骨会先离人体而去,就该把月亮看够,看烦了为止。是谁,他也不在乎了。不在乎是不在乎,但那半张脸,总能给他一点点激动和温暖。
每一次都是被冻醒,冻醒后的老叔,很庆幸。冻醒没关系,冻死全完了。老叔这么想着,就赶紧去发动车。
平子像没了气似的,一动不动。老叔也没闲心招呼他。
凌晨六点钟盼太阳,十一点多,太阳才从南山峰尖上,犹犹豫豫地升起来。让老叔心神不安,担心它随时会掉下去。温暖那么慢、那么慢地走进驾驶室里。像获救的希望,一点点走远。企盼着温暖,让老叔忘记了饥饿。
平子醒了,可他坐起,没几分钟,老阳儿忽悠一下就又消失了。太阳走了,那个地方换成了月亮,而且是蓝色的。
老叔开始咒骂这种等待,没吃、没喝、没有生息。平子大嚼着感冒清,就着谩骂,像得了歇斯底里症。
他俩寻找着世界上能骂的话语,最终他俩都失去了信心。他们总不能重复,他们感到各自内心,无骂的贫乏。说人类堕落、语言龌龊,可骂人的话还是太少太少。人类,太不够睿智。
发动车,就让它开着吧。这回不是怕车冻坏,因为车已经坏了。也不是驾驶室寒冷,而是因为发动机一停,这昆仑山上就太寂静了。静得让人痛苦难堪,静得让人神经绷断,静得让人发疯。
后来哥儿俩,就一起想家、想儿子、想女人,说东道西。
后来,就没说的也说。再后来就相互找话说,相互感到尴尬。再后来,怕尴尬就不言语了。后来的后来,怕不言语、怕寂寞而不怕尴尬地凑话茬。再后来、后来,怕因为说完了,没的说,会更加难耐,就不说了。
再、再后来,他们什么都不怕了,也不怕等待。
十五
车厢在一阵剧烈地震颤之后,凶狠地沉寂下来。
平子说:“是油箱里的油,全耗完了! ”
这话对老叔来说,差不多就是一道死刑的命令。唯一区别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执行。意味着下一步他俩没有任何温暖的来源,直到自己身上的温暖耗尽。
公路上落下两只乌鸦,他俩坐直了身子去看,但它们慌慌张张地飞走了。
平子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后说:“多呆会儿,又怎么了! ”
路,打了一个弯,在几百米外的山根儿拐角处,消失。弄不清前途……。
又一天来临,这个清晨来得爽亮。车窗上一层厚厚的冻绒花,伸展枝蔓,绽开花朵,报到一个明丽的白天降临。
老叔,掰掉帽檐儿下和皮毛领上的冰凌,然后转向车窗。他的手指慢慢在冰绒花上移动,是因为身上的热力太少,好一阵他才暖化出了两个字来:——“北京”。老叔热泪盈眶。
“我如此地思念北京,像白云眷恋着山岫,清泉向往着海洋,游子梦中依偎在慈母的膝下。”这是老叔十岁读过的诗。
襁褓中,肥肥的脸蛋边,是柔软的碎花小红被。母亲年轻微黑,但非常好看的脸,是他的天空。饥饿,总会在母亲,暖和的怀中消解。奶汁充沛,像五月灿烂的阳光迸射。有时被奶水呛住,就用嚎哭告诉妈妈。每每这时,天空游移过一张戴玳瑁水晶眼镜的瘦脸,只会“嗯、嗯”地逗着老叔。是祖父。
老叔四岁,祖父去看他。祖父的身板硕长挺拔。哄老叔时,从长衫的大袖中伸出手来,但从没摸过老叔。祖父走路的步子是轻缓的,神态淡定,感觉他永远不会着急麻慌。
读中学之前,一直是母亲给老叔做布鞋穿。全家的针线活儿都是母亲做。
新鞋穿不上,母亲轻按老叔的肩头,父亲用铜鞋拔子用劲提。祖父在一边踱着步子说:“小喽! 小喽! 三儿怎么受得”。老叔在兄弟中最小,所以叫老叔。没有妹妹时,老叔在家是老疙瘩。
老叔的脚是进鞋里了,可顶得大拇哥生疼。得几天过后,才服贴合适。老叔小时很淘,成天价不拾家,三几个月就踢坏一双鞋。母亲就一双双为老叔做:老虎头的、元宝口的、蜈蚣趴前脸的、千层底的……。母亲的女红地道,街坊四邻的婶婶媳妇常来讨教。
那时老叔以为,老叔这辈子都得穿母亲做的鞋走路。
老叔想了这么多,最后总结出个说法:濒临死亡的人,才会这么细致入微地回忆自己的孩童时代。
驾驶室的车顶、车壁、车窗结满了霜凌。老叔和平子,像在冰窖熬耗着生命的最后一点儿热油。没吃的就没有热卡,呼出的都不见热气,脑血管似乎僵硬。只有思绪慢慢凝结在酷冷之中,只期待太阳,不再奢望救助。
苍白的月光前,升起了太阳,但感觉不到暖和。老叔战战兢兢在日记本的封页上写下遗书。遗书有句前言,是写给拿到日记本的人:“您如果在一九九零年八月前见到此本,请在九零年八月后寄转 X X(名字、地址略)。敬请看在我死亡的面上。”
遗书的内容太令人伤感,尊重老叔的意思,在此就不全文抄录了。大致内容是,安排家人,安排遗产,安排孩子,化悲痛为力量,节哀向前看,等等。
这是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写下的遗嘱。老叔觉得自己要是死不了,来年八月中旬可以回到北京了。
此时老叔和平子已经五天没吃东西了。
这天老叔的情绪骤然恶化,想跳出车外,跑到山顶去大喊大叫。老叔也想爬上车后厢,打开一袋面粉生吃,老叔还想找点儿柴草点上一堆篝火,烤烤他俩僵冷的身躯。可老叔的身子挪不动,以至平子微弱地呼着喊着要水喝,老叔都不能帮他了。老叔那时认为,自己的身体状况是情绪造成的。
平子只好抠驾驶室壁上的霜凌,往嘴里填。
十六
冥冥之中,平子说:“闭上眼睛吧! ”
老叔说:“闭上眼睛吧! ”
他俩平静地闭上了双眼。
当老叔在红柳滩驿站里苏醒过来时,他俩已经昏睡两天了。老叔,第一句话就是一个字,吃。老叔和平子要了十二碗面条,花了老叔三十多块钱。老叔付钱时像个挥霍的贵族,大方极了。老叔觉得,人一死,这钱一点儿用都没有了。
饭后,老叔有点儿飘飘然,心率加速,就又大睡过去。醒后知道,又是一天一夜。
恢复后继续赶路。
赶路先得回头去把那320袋面粉,倒换到救他俩的那辆空车上。也是平子他们车队的,也是“老妈子”,也是蓝色的。
车开起,老叔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看和他相依为命的那一堆钢铁,完全成为了废物。心下想,真不该如此孤零零把它扔在昆仑山上。
还是平子开车,除了他,又上来一胖一瘦俩司机,是老叔和平子的大救星、大恩人,本车的车主。瘦的人,瘦如麻秆儿,可能是因为棉袄太肥,腰间系上一根儿麻绳儿。他,没理会老叔的谢话。胖的人,腰大如桶,面红耳赤。这胖子好像随和一些,冲老叔呲牙笑了笑。咧开的嘴巴,像啤酒桶要放酒一样。老叔心中诧异,在昆仑山上跑车的司机,瘦人还能理解,但居然能有这么胖的人,很怪也挺神奇。
这车上,一下有了三位司机,老叔的心安定多了。安定下来,老叔就希望能早点儿到西藏。胖子说,这好办,我们仨轮流开车,一天一宿马不停蹄,随便就送你到阿里的狮泉河。
平子把车发动,徐徐开启。车,在红柳滩驿站的排房前,刚刚掉过头,就被一个女人拦住。问干嘛?说要搭车去阿里。
平子说不搭。
胖子说不搭。
麻秆儿说不搭。
“对!不搭,搭女人车会翻到山沟里去。不搭她搭上我吧! ”这时从车下钻出来老叔他们刚上山时碰到的那个穿黑羊皮袄的小老头儿,抢着话说道。
“都不搭,车上没地儿了。”平子挥着手,让老叔关车门。
可那女人,拉住车门不撒手。看女人可怜,老叔就帮她说情:“挤一挤吧,能挤一个,还可以。”
老叔和平子,已成患难之交,他没话。平子没话,麻秆儿和胖子也没话。
老叔把手伸下车门,女人被拽上来,挤到老叔边上坐好。再看那个小老头儿,却没了踪影。可这小老头怎么到的这里来的?怎么先到红柳滩的?这让老叔纳闷儿。昆仑山只有这一条到西藏的路,他是从我们身边飞上来的?老叔在心里,留下了个疙瘩。
女人用冰凉的手,拍拍老叔的手背,笑笑。算是答谢了。
车驶上公路,闲得没事儿,老叔就找女人搭话:“你和四个陌生的老爷们儿一同走夜路,不怕? ”
女人说不怕,说你们要什么我给什么还不行嘛,只要我能到西藏的狮泉河。
瘦麻秆儿,抢上问:“啥都行吗? ”
女人说:“啥都行! ”就笑。
麻秆儿和胖子都笑,笑得很淫秽。车速飞快,老叔感觉不太好。
可能是搭人家的车不落忍,女人又说:“我带着一只鸡,熟的,你们大家吃吧! 还有鸡蛋。”
麻秆儿,坏笑着说:“我也带着一只鸡,老熟啦,你吃吗? ”
女人不假思索地说:“行! ”还低了头,一副羞涩样儿。
麻秆儿笑,胖子笑,平子没出声,老叔也没觉得好笑。
老叔祈祷一路顺风,再别出岔。
夜间行车不是好事,看不清路。漆黑的夜中,大灯照亮处,只能看出平坦坑凹,车就糊里糊涂开进了沼泽。好在雪下了几场,地面已经冻实,要不然全车覆没,大家都成了昆仑鬼了。
他们没成鬼,却迷路了。
胖子和麻秆儿,跳下车去。寒风吹进来,老叔打起抖。就摸索出一把感冒片儿,咽下肚子。无论如何不能病,不敢病啊!
大灯只有几米的光照,麻秆儿在车灯前引路,几次摔倒,几次爬起。胖子往前跑进黑暗中寻找公路,寒风中他的叫喊断断续续。
老叔坐不住了,觉得自己闲坐在车上不像老爷们儿,也跳下车去。夜风狂啸的昆仑山,好像被冻僵了,一脸的铁青还泛着白。老叔裹紧的羊皮袄,只一会儿就被吹透。老叔哆嗦着巡视一下,除了汽车的灯光之处,其他地方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
找到了公路,才知老叔他们的车已经开进沼泽十几里了。真吓人,要是赶在夏季,一准儿全完蛋。
大家都松了口气。
十七
漆黑的昆仑山上,车灯亮得像一根燃烧的火柴。一根燃烧的火柴,在群山峻岭无边无际的漆黑间移动。
瘦麻秆儿开着车,和女人说着话。平子和胖子,迷迷糊糊似要进入梦乡。老叔也来了困意,哈欠过后打起了盹儿。
车突然停了,麻秆儿扭开驾驶室里的灯,冲着清醒过来的老叔说:“该加水了,桶在你座位下边。”
老叔想说凭什么我去,可琢磨了一圈这车上的人,除了司机大爷就是女人,只有自己去了。
老叔拿了手电筒,拎着水桶跳下车。
光柱引导着老叔向浓稠的漆夜里走去。山野上有怪鸣,不知是兽,是风?
没有淌流的水,全是坚实厚硬的冰。老叔只好提着空桶回来,取冰镩子。
平子和胖子在车下,依着大车轱轳就着车灯吃着鸡,喝的也是那女人带的互助青稞酒。老叔没理他俩,拉住车门要上去。胖子说:“别上去,麻秆儿和那女人正玩着呢! ”说完把酒瓶放在车门的脚蹬子上又吃起来。
老叔这个气啊!
在这海拔5000多米高的深夜里,提着破水桶,来回已经跑了得有十公里,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喘得都快倒不过气来了。他们不仅不说帮帮忙,反倒好,车上边的二位,在过下边的好事儿;车下边的二位,在过上边的好事儿。“都有好事享受,只苦力我一个,这车是他妈的我一个人坐的啊!”“咣当! ”老叔把水桶往地上一扔,拿出莫合烟卷起来。不伺候了。
说实在话,这一路上,老叔还没和他们哪位红过脸,当然老叔也不敢和他们红脸。可这次老叔觉得太过分,绷不住劲儿了。
平子道歉,胖子道歉。一会儿驾驶楼里的麻秆儿,系着裤子下来也道歉。老叔就是不吭声。
平子和胖子取了冰镩子,拎着水桶走了。
麻秆儿系好裤子开始喝酒、吃鸡。女人也从车上慢慢腾腾下来,凑近老叔,举过一块鸡肉就往老叔嘴里填。老叔甩过头去,接着抽烟。
女人抱住老叔的胳膊:“别气了,咱俩上去,也让你也玩玩。”
“玩你妈的 X,找死呵! 滚! ”老叔甩了烟头,破口大骂。心里堵得一阵恶心,恶心得嗓子眼儿直发腥。
女人哭着,跑到麻秆儿一边去了。
后来听平子说,他们在几公里外的冰河里,都听见了老叔的吼叫,说那真是声震昆仑。老叔说,你们就缺德吧,让你们丫挺的,一个个都过不了界山大阪。
后边的一段路,挺顺。
车过死人坑时,车上的人都跟老叔要止痛片。说,没有人过此地不头痛的。可老叔他却啥事也没有。
再后边的路上,老叔一个劲儿嘀咕。在平原头痛是病,在高原头痛是反应,是正常。但假如该病的没病该反应的也没反应,这算不算是不正常?
啥事没有,说明老叔不正常,那就惨了。待有反应就麻烦大了,必定会要了老叔的小命! 老叔看着车上他们一个个痛苦不堪的样子,老叔怕死了。当然,老叔更怕过不了界山大阪。
时间长了,轰隆的汽车发动机声,成了老叔耳朵里的寂静。老叔想,真的死在界山大阪,要清清静静地走,可不能有对立面,不能留下芥蒂。就跟那女人拉呱儿:你说你是四川人,怎么嘴里尽带着东北口音?
女人一看老叔主动,高兴起来:“我在哈尔滨做人肉生意,三年啦。”
老叔,没说话。可女人好像逮住兴致,继续:“我们一屋姐妹七个,都叫果果,我是七果。四川、甘肃、陕西、宁夏、新疆、广西,还有一个俄罗斯人。”
老叔问:“俄罗斯族的,还是苏联人?”
女人说:“不知道,反正她会说苏联话,人长得老漂亮,是尖果,也是大果果。”
老叔想,又不是说书编通俗故事,可别那么巧。就问:“这个俄罗斯女人叫塔季雅娜?”
女人欣喜地紧接着话问:“您怎么知道?您在我们那里开盘过?(开盘,就是跟她们睡过)。”
“没有!”
老叔,没想到这女人虽然岁数不大,竟然还是个老手,连旧社会妓院里的黑话都懂。
女人追问:“那就是出局过?”(出局,就是把妓女带走一两天)。
老叔很想知道塔季雅娜的情况:“都没有,你跟我说说塔季雅娜。”
“我们都叫她雅娜姐姐。人好,活好,也会开方子,生意多,银子就多。我们姐妹每天的茶点,都是她开销。”
老叔:“她是哪儿的人?”
女人:“我们一般都不打听别个的身世,但她,我还是知道一些。”
女人说着,往老叔的身边凑了凑。老叔想知道塔季雅娜的底细,就没做什么反应。麻秆儿侧过头看了看老叔,还皱了皱眉头,挤了挤眼儿。好像在说,你小子也按捺不住了吧!
女人一点没在乎麻秆儿,接着问:“看样子您和雅娜姐姐认识,说说您的感受?雅娜姐姐是我们屋的第一姐,皮白肉嫩,该鼓的地儿都鼓,要凹的地方都凹,盘儿又亮,身材匀称,价钱老了去了,一天只接一个活。您要是跟她过过手,算我没瞎长一对眼珠子。”
老叔催:“把你知道的跟我说说。”
女人看车上其他几个人都在等她说话,更来了情绪:“听说他爸爸是个俄罗斯富豪人家的管家,因为长的帅,后来和女主人怀上了她。男主人知道,就把她爸爸给废了。知道什么叫废了吗?就是把你们男人的那个傲慢的家伙给割了,用的还是餐刀。哦,不用说你们也能想到。再后来,雅娜姐姐出生后不久就被扔到了哈尔滨广场,让一个清洁工给收养了。她也很苦的,很多漂亮的女人命都苦。”
女人开始把话放慢:“雅娜姐姐十六岁那年,养父把她强奸了。她跟养父说:就这一次,算我报答了您的养育之恩。”
“干上我们这一行,雅娜姐姐她是得了心应手。本来好好的,前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调头了——就是不干我们这行了。开始隔三岔五还来看看我们,一起喝点红酒聊聊天,时间不长也就半年,再也见不到她了。您是和她老熟了吧?”
听完这一番话,老叔觉得这就是塔季雅娜,没错。一个人几种身世,一个人几多活法,若让她自己确定一种,恐怕都难。
女人见老叔没说话,又跟上一句话:“你俩一定是相好!”
麻秆儿把车减了速:“说说,大哥,给我们讲讲。让我们也长点洋见识。”
胖子一脸的期待,也叫老叔大哥:“给我们吹吹。”
平子坐起身:“你们别这么性急,也许他有难言的地方。”
老叔的心情的确复杂,本不想说,可女人把塔季雅娜说成了仙,如实抖露出来,不仅不掉份儿,大家还会高看自己。就当不当正不正地说:“我们刚分手。”
女人吃惊:“在新疆?”
“对!在叶城。”
“怎么认识的?”
“怎么相好,做那事?”
“怎么就分了手?”
在大家的催促下,老叔一五一十,故意慢吞吞地讲起来。
十八
车,向界山大阪的山口爬去。老叔隔着车窗,已经听见山呼海啸一样的狂风。天明亮了一些。
和那个俄罗斯女人的故事,老叔添油加醋地讲完,看几位的眼神和反应,老叔知道自己的目的没有完全达到。胖子是敬佩得一个劲儿咂嘴;平子是倒头又睡下;女人是更加热情,身子几乎靠到了老叔怀里;麻秆儿是用小眼角儿,夹看着老叔。
“我想到大阪顶上时,下车看看。”没有吹出绝对的威信,老叔谨慎地试探着,跟开车的麻秆儿商量。同时也是跟其他几位招呼一下,免得说他事多儿。
“你听不见那风呵。你丫找死呵! ”麻秆儿回答。
“我他妈找你! ”老叔迅速地回敬了麻秆儿一句。
没人帮助老叔说话,也没人接着麻秆儿搭茬儿。
车开上了大阪垭口,风刮起的碎石敲击着玻璃。此时的车,不知为什么像匹长途跋涉的老马,哼哼唧唧慢慢腾腾疲惫不堪。
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离界山大阪的坡顶还有几十米,这车居然一下熄了火。
驾驶室里,一片凝固的紧张。不明的恐怖压得老叔紧喘着细气,还觉得憋屈。
平子和胖子都上去试了,还是打不着火。
平子骂道:“真背! 坏在哪儿也别坏在这儿呵! ”说完跳下车。
老叔紧随着平子跳下去。
轻飘的大山,在狂风中抖颤。
老叔和平子车前车后寻看,猛然听见大车厢的篷布下,有人悄声说话: “听我的,保你们过得去。”
惊吓得老叔耳边一阵没了风吼。
是那个穿黑羊皮袄的老头儿。
“下来说话! ”老叔向他招招手。
从大车厢上下来的当口,老头儿软腿坐在了地上。他僵着下巴颏耸着鹰鼻子说:“来支香烟吸吸……吸。”
“这么大的风,上去再抽。”平子抓起他黑鹰翅一样的皮袄。
老叔和平子,托他进了驾驶室。
女人见了老头,把脸扭进麻秆儿怀里。
老头两口抽下半截烟,可鼻子嘴巴却不见冒出丁点儿。他搓了搓,高尖的鼻子,眼睛望着垭口那面的山峰,自问自答说:“你们过不去,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车上搭了个女人! ”
“别胡扯! 你说怎么能过去吧。”平子话硬,手上却又递过去一支“雪莲”香烟。
“让那女人趴到车下去,这车肯定能雄起! ”
老头说完紧嘬了最后两口烟,又点着一支。点着后,顺手把烟蒂,扔进自己嘴里嚼起来,像吃葡萄干一样。咽了两咽他说:“女人捂地,男人护天。”
这老人身上的确有些法道似的,要不在红柳滩时,他怎么能走到我们前面去了呢?老叔纳闷寻思。
没人吱声。
窗外的风更大了,大阪更加昏暗,诸位的脸更加茫然,也更加惶惶不安。
老叔犹如回到了荒蛮的始初,用女性祭祀天地的时代。
胖子说话了,话里有话:“再这么呆下去要危险的,这天浑浑沌沌,是不是有暴风雪呵? ”他的两只小细眼儿,扫了小老头儿一下,眨了眨,又去看窗外。
小老头儿说:“是啊! 每天清早这大山口,都会有一次昆仑山大晨暴,一人高的大石头都能刮跑。”他说完,花白的小脑袋,缩进黑皮毛袄,不出声了。似乎,风暴已经来临。
“你就下去试试吧,这山就他妈那么邪!没别的办法。”胖子,捅了捅女人。
“他一个老傻X的话你也信,要他妈冻死人的! ”麻秆儿,像个呵护神,抱住女人的头。
胖子从座位上弹起来,愤怒的脑袋撞着车顶棚:“车掀翻进沟里,我们全玩儿完! 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只能试试这个办法。”
“咱们要是都下去推呢? ”老叔知道,这主意不会被采纳。
“扯蛋! 十来吨重,再加上上坡,傻X。”胖子骂了老叔一句。
“这老丫听的是满嘴跑火车,你他妈脖腔儿上长的是狗脑袋啊! ”麻秆儿看老叔帮他说话,口气硬损,冲胖子开战。
“狗鸡巴才是你的锤子,叮叮咚咚敲到五千米都不拾闲儿。”胖子这话,是指麻秆儿和女人做爱的事儿。
“她是你妈! ”麻秆儿真急了,翻过椅子背扑到胖子身上,俩人厮打起来。
“别打了! 我去吧! ”女人筛糠一样地站起身。
半天没出声的平子赶紧说“谢……,”
“不是为你们,是为我自己。”女人轻声说完,跳下车。
老叔觉得要发生的一幕,是故事的必然结局。可这结局是一场胡闹,一种荒诞,荒唐,荒谬。令老叔惊奇的是,胡闹和荒唐被默认了,全车人包括老叔自己都没再言语。像看见一团滚下山去的雪球,明知一开始就是错误,明知必然的结果,会摔得粉碎。
一阵寒风刮进来,女人下车了,车门子被她狠狠撞上。老叔看看诸位男人的脸,诸位都在互相看着对方的脸。
女人在车头前犹豫了一下,向驾驶室里瞄了瞄,似乎是在寻找麻秆儿。
麻秆儿捂着头在抽泣。
女人钻到车下。
平子坐在方向盘前,一次次发动着车。
五分钟。
十分钟。
车只有“沙拉…沙拉拉…”的响。
三十分钟。
“老东西! 她要冻死了,我非得把你扔到山崖下去不可! ”麻秆儿吼着。小老头儿一动不动,缩在皮袄里。
麻秆儿哀求地拉住平子的胳膊:“让她上来吧! 会冻死她的! ”
平子无奈地按响了喇叭,这是叫她上来的信号。声音在高原上,居然变得很细很轻很低。
车下没有动静。
麻秆儿向车门挤去,要下车。
小老头儿,从羊皮里抻直了身子说:“我去吧! ”
一股风,带着哭腔儿,再次刮进来。老叔,只觉得凄惨,一点没觉出凉。
又过了十几分钟,小老头儿从车头底下探出半个身子,挥挥手喊了句什么,又钻了进去。
平子仅仅一下,就把车发动着了。那声音,像是饿虎出山时的嚎叫,难听得让人双腿颤抖直冒冷汗。
小老头儿用他的黑皮袄裹抱着女人,托上了驾驶室。他自己,又爬回到后车大厢上。
黑皮袄中,一丝不挂的女人已经奄奄一息。
十九
界山大阪,终于过来了。老叔的心放下了一半,天也大亮。停车回望,一团浓重的黑云,翻滚着挤压进界山大阪的垭口,隐隐传来轰隆隆的让人心沉的声响。
麻秆儿早已脱掉棉衣抱紧女人躺在后边的床上,他想用自己身体,暖醒女人。车上各位的大衣也脱掉,全都盖了上去。
车子,开进了平坦的多玛草原。炊烟下的黑牦帐篷悄悄静静,羊群在闪亮的湖畔游荡。老叔打开天窗,高原上的阳光被风刮了进来,温暖和煦。
“停车! 快停车! ”麻秆儿,光着半个身子坐起,带着哭腔说:“她已经死了! 连心脉都没了! ”
“嘶……。”车像松了口气,也像吸了口气地停下了。
他们把身子冰凉的女人,抬到枯黄的草地上。摊开的黑羊皮袄,垫着全裸的女人。女人洁白的鸭蛋脸儿,在阳光下生动可人。
平子说:“快弄点儿水来,这儿的水特他妈神! ”
老叔忙不迭,迅跑速归地打来半桶湖水。
平子指挥着,他们几个小伙子,轮流含水喷向女人的脸。当时老叔还咽了一口,涩极苦极。但身上骤暖,跟喝了烧酒一样。
那女人还是一动不动,只有两颗晶莹的水珠,在她长睫毛上摇闪。
麻秆儿看女人嘴里灌不进水,就提着水桶从头到高挺的胸,慢慢慢慢地浇到脚趾。一点儿反馈的热气都没有,如同浇在一块汉白玉条石上。
麻秆儿成串的泪挂在腮巴。
老叔突然想起在界山大阪那一面,在坏车的那地方,看见的那副象牙一样的白骨。
“还是我来吧! ”他不说话,老叔他们几乎把这个老头儿给忘记了。
“你们几个都到车后边去! ”他的声音严厉,如是命令。
老叔他们几个顺从地转到车后,胖子抓紧麻秆儿。
“这没油的老灯,要干什么? ”麻秆儿的目光,征询地看着大家。
老叔点上枝烟,顺手塞到麻秆儿的嘴里。
香烟在四个人嘴里都没抽,八只耳朵捕捉着那边的每一个细微的声响。他们似乎听得见大自然的所有,草茎伸直,空气中的灰尘在碰撞,就是没有小老头的招呼和动静。
当老叔正要踩灭烟屁时,车那边突然传来,“啊! 啊! ”的喊叫。
他们冲过去,见小老头儿正趴在女人身上。
“畜牲! ”麻秆儿,猛窜一步,掀翻了老头儿,骑上去要打,手却停住。
眼前的情景,搞得大家不知所措,不知是真是假。
女人,正轻松地伸展着四肢,睁开双眼,似乎还面带微笑,然后跪了起来。整个身体上,冒着炊烟一样的热气。
小老头儿,站到几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问她:“到多玛草原了,你活过来了,你还跟他们走吗? ”
“不……,跟你! ”女人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那种灿烂,是老叔第一次看到。奇迹在继续,女人肩披湿淋淋的黑皮袄,竟然站了起来。
小老头抬头狠狠地看了看日头,口含手指,一声长哨。哨音刚止,草原上一匹黑皮毛的骏马,飞奔而来。
老头抱起女人,步子硬实,一跃上马。一手搂住赤裸裸的女人,一手从袖中吐出马鞭,指着马下的几个男人:“我叫界山老人,后会无期,走了! ”
老叔壮着胆子拦住老人的马头问:“您是,怎么走到我们前面的?”
“我是躲在你们面粉车厢一起上来的,车坏了你们在驾驶室等救援,我是靠自己的两条腿,走到红柳滩的。我报了信,他们才去救你们的。”
“车厢里会冻死人的!”
“我有酒喝。”小老头说完,掏出一个金属酒瓶。
老叔眼睛一亮,伸出手。
“你想要?好,反正已经空了,就送你留个纪念吧。”老人说完,把酒瓶扔给老叔,脚磕马肚,跑进宽阔的多玛大草原。
正是晌午,太阳在头顶上,把老叔他们四个呆板愣神儿的年轻人,晒出淋淋的大汗。
老叔把盯着老人背影的目光转移到手中,从额头捋了一把汗水,擦洗掉酒瓶上的污垢。的确,跟塔季雅娜的那个一模一样,上面还刻着俄罗斯人的一个姓氏:“戈尔巴乔夫”。
驼背?我的天,这个老人就是一个驼背,他就是戈尔巴乔夫吗?
再看老人,已无影无踪。老叔汗如雨下。
[责任编辑 欧阳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