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版上下杭

阮任艺

上下杭被周围崭新高耸的商业街、楼盘包围着,就像一本崭新精装大书中夹着一页残破泛黄的故纸,却奇迹般幸存下来。

倪先生努力在这个夏日的午后回忆自家曾经的辉煌:“那时,我家在上下杭经营木板材。宣统二年,我的爷爷倪天益开了一家‘天益板材行,生意做到了东南亚。那时候的上下杭热闹啊……”倪先生缓缓吐出一口烟,沉浸在儿时的回忆里。因为是经营木材出身,倪天益在修建时对屋子的用料自然也是很讲究的,倪先生引我观看屋子的立柱,那是树龄上百年的杉木中心部分制成的,挺拔坚硬。“还有窗户上的这些花玻璃,全是法国进口的,现在这种工艺早就失传了。”倪家大屋只是我在街边随意走进的一幢老屋,沿街还有许多这样的大宅院,横跨在上杭路和下杭路两条街之间。

咸康药店是解放前与回春、四省、华来齐名的福州四大药行之一。它豪华的三层砖木结构门店现在还矗立在倪家大屋隔壁,“咸康参号”四个大字填着金漆刻在正门上方的青石门楣上,苍劲有力而显眼。而在上下杭的街道两边,不乏这种欧式的大门楼,只是日久蒙尘,灰扑扑地隐藏在暗色的街道中不太起眼。但你仍然能感受到这片老街区与众不同的中西混血气质。毗邻闽江的台江区是福州传统的商业区,而上下杭又是台江商业区的中心,这片老街区沉淀着无数辉煌腾达、纸醉金迷的故事。这一切,都源自1842年鸦片战争后清政府与英国签订的一纸和约——《南京条约》。

浩浩荡荡的闽江水流过福州,在台江打了一个弯。宋时,这里慢慢淤积了两个小沙洲,可供来往船只装卸货物,名为“上航、下航”,意为天然的“码头”, 宋朝以后,两个沙洲逐渐合并形成陆地,分别称“上杭街”、“下杭街”,合称“上下杭”或“双杭”。有民谣唱到:“龙船扒出后田口,船工运货上下杭。”清初,福州地区的自然寄泊港,逐渐由洪塘南移至台江北岸,上、下杭街毗邻闽江,水陆交通方便,成为闽北土特产品的集散枢纽,商业街市逐渐发展了起来。鸦片战争一声炮响,轰开了东南沿海闭锁已久的大门,清政府被迫开放福州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上下杭携闽江三面环绕、“东江浪向应到海”之地利,成为了福建进出口货物供销集散的总枢纽,与它隔江相望的苍山区,则被划为外国租借地,成为国外使领馆洋行的所在地。从此福建出口的土特产、海外的进口货物再也不用千里迢迢运到广州了,各种货物流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福州台江的上下杭。这里渐渐商贾云集、行栈鳞次,商人们资本雄厚,一般只做大宗批发,按经营商品的不同,组成不同门类的“商帮”,垄断和控制着福州乃至全省的市场。

上下杭街区至今难能可贵的还保持着一份清净与完整。这也许是福州最后一片原汁原味的老街区了。上下杭的老建筑高大、坚固,外表常常是由七八米高的青砖大墙四面围住宛若堡垒,并不起眼,可走进坚固大门后你就会发现另外一个天地。屋子里面宽敞华丽,中西建筑风格在这里碰撞融合,罗马柱与朱漆对联并列,雕花门扇与欧式拱窗共存。这是商人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也是福州那段被迫开放半殖民地的时代写照。蛛网般的小巷总会不断地给我惊喜:拐角处一幢美丽高雅的红砖洋楼、随意走进的老屋里玲琅满目的闽派木雕、斑驳风火墙后面露出的哥特式教堂顶。老街真的老了,目之所及,街道给人的印象总是杂乱和灰色的,一百多年的世事变幻让老街变得丰富异常,曾经的豪门建筑现在装的是福州最市井的生活。在传统意义上的世家早已不复存在的今天,我只能努力地从支离破碎残留下来的建筑中努力接近那个时代。

和人一样,一个城市的性格和灵魂总是需要漫长的时间来形成。上下杭被周围崭新高耸的商业街、楼盘包围着,就像一本崭新精装大书中夹着一页残破泛黄的故纸,它是这么衰老脆弱,却在暴风骤雨一般的城市商业狂潮中奇迹般幸存下来。它又是如此珍贵,拂去上面厚厚的浮尘,它记载着福州曾经喧嚣繁华的那段历史,无可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