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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庚:布衣情怀

2009-10-23刘超

读者 2009年14期
关键词:清华诗人诗歌

刘超

林庚出身世家,其父林宰平,“生平爱艺术,好朋友,精书法,能诗文”,身在北大,兼职清华,在学界与梁启超、王国维等同为清华国学院德高望重的大学者。按说,这样家族出来的该是做派盎然的世家子弟才对,可是,先生不然。

那时,先生家在福建会馆,离鲁迅、周作人住的绍兴会馆仅八丈之遥。先生自幼酷爱放风筝,家门前有个大操场,每当风起之日,天空中就飞舞着他的风筝。

先生少年英发,从国内顶尖的中学毕业后,于1928年考入清华园,读物理。两年后,林庚突然发现自己对文学居然如此难以忘情。有一天,他找到了国文系主任朱自清,申请转系。不久,他就成了国文系的学生。从此,他与吴组缃、孙毓棠成为同窗密友。在此后不长的时间里,他发表了二三十首旧体诗词,以至于在旧体诗词中流连忘返。只是突然有一天,他醒悟到:古典诗词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已近极致,无论今人怎么努力,都难免嚼前人嚼过的馍——一样的格律,一样的措辞,一样的风格,一样的主题……现代人无论有何等的才力和心气,都难以超越古人而另拓疆土。

从此,开始写起新诗来。

不日,先生在《现代》发表了第一首诗《风沙之日》,写出了对现实的不满:北平太荒凉,太死寂,实际上完全是个“边城”。先生的新诗生涯,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自此,诗人林庚横空出世,声名鹊起。其诗既有翩翩欲飞的少年精神,亦别有一抹晚唐诗的风韵,故在众多诗作中独标高格。可以说,如此年少而成就如此大名者,在彼时的清华,大概唯曹禺一人可比。

当时,季羡林、吴组缃、李长之诸人亦颇为活跃,四位少年,联袂清华,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遂得“清华四剑客”之美誉。

1933年,著名诗集《夜》的出版使得先生顺利毕业。同时毕业的,还有吴组缃、钱钟书、曹禺、乔冠华、孙毓棠、王铁崖、巫宝三等,这就是清华历史上极其著名的“神奇的33届”。近乎同期在校的还有华罗庚、胡乔木、吴晗、钱伟长、叶笃义等。所有这些人,日后都成为各界的一流巨子,为中国现代史画上了极其璀璨的一笔。

毕业后的林庚,开始担任朱自清的助教。

1934年的夏天,东北烽烟渐盛,阴影直逼北平。这时,先生下江南了,由北平而南京,由南京而上海,由上海而杭州,一路山水,一路诗文。在这烟雨江南的山山水水中,先生且走且写,且行且歌。可身在六朝金粉的江南,他还是不忘烽烟弥漫的北国。

在上海,他见到了施蛰存,二人遂莫逆终生。经此南行,长居北方的先生亦与南方结下了不解之缘。抗战爆发后,先生作别北平,挥戈南下,在厦门大学开始了其严谨的学者生涯。抗战胜利时,先生也完成了其皇皇大作《中国文学简史》。此书甫出,文林为之轰动,先生亦成新一代文学史家之殿军。先生出身诗人,谈诗论艺自是牛刀杀鸡、势如破竹,其书于楚辞、唐诗、魏晋文章与明清小说,均有新论,笔之所至,蔚成经典。尤其是“盛唐气象”和“少年精神”,更成为中国诗论中的经典论断。

新中国成立后,清华、燕大文科尽数归并北大,先生与季羡林、吴组缃、周一良、王瑶等齐集燕园。从此,先生在燕南园一住就是55年。

世易时移。“文革”一来,烽烟再起。先生是林中乔木,树大就招风。有一日,先生接到一个电话,让马上到北京火车站,有要事。时已子夜,灯火寥落,天宇一片晦暗,这根本就不是个夜出的时候。可是,“上面”之言就是命令,怎么能不去呢?怎么敢不去呢?

先生匆匆忙忙地来到北京站。过去一看,原来是江青要去天津。那一次,看到所谓的全民诗歌运动后,先生深觉锥心之痛。

江青一次次的邀请,让先生苦不堪言。到后来,他已不忍再去。一个矢志追求唯美的诗人,却不得不在政治漩涡中应酬,其滋味何如?那酷爱自由、放达潇洒的天性早已融入骨髓的诗人,又怎能任人摆布?

又一个深夜,他接到了电话,还是江青让他去讲诗歌。

先生咬了咬牙,横下一条心:“对不起,我夫人身体不好,我要留下照顾她。”

对方几经邀请,先生仍是咬紧牙关,不松口。须知,那年头,能够和通天人物攀上关系,搭上线,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荣耀啊。可先生却不以为然,他不屑于做這红顶诗人,硬是拒绝了。

他知道这次拒绝意味着什么。此事当然不能算完。1974年初,国务院记者招待会前夕,先生收到了请柬。此会由周总理亲自主持,规格极高。先生得知后极是兴奋。“文革”以来,总理独撑危局,身心俱疲,先生多想看看他啊!可是,正在这时,先生得知:这请柬原来是江青让人送来的。诗人大窘,继之大怒。

显然,如果这次去听报告,下次就不能不去讲诗歌。

先生唯一的选择,就是把请柬搁置起来。就此,诗人失去了生平唯一一次亲见他最心仪的政治家的机会。

说也奇怪,“文革”结束后,某些“四人帮”的猛将,转眼成了反“四人帮”的斗士,“变脸”之速,堪称卓绝。先生不屑此道,却成了被甄别的对象。在北京体育馆的甄别大会上,先生名列榜首。甄别完毕,主持人问先生有何感想,先生一言不发。

自此,先生绝意俗事,专情研究。他以“远离功利,抗拒诱惑”自守,亦以此要求门人弟子。国内外的一切邀请,他都拒绝;一切媒体,他都回避;一切荣誉,他都不要。照理,名利权位于他不过唾手可得,然而先生早已无意于此。他只是固守着自己的大宁静,清清静静、自自在在做着自己的事,全然疏远了外界各种热闹场、名利场。人说:“先生从不涉足权力名利,这不是自命清高,不是不屑于谈名逐利,他是压根儿就没有这些概念。诗歌和学术,才是他一生的修行。”信然!

年深月久,因着先生的彻底低调,外界竟也将先生淡忘了,真是“山中有高人,世上无人知”了。先生却不以为意,仍旧专注于自己的创作和研究,并在80高龄时出版了童趣盎然的《西游记漫话》,遂成明清小说研究的又一高峰,直令无数内行大呼相见恨晚。92岁那年,先生又出版了新著《空间的驰想》。然而,年岁日增,写了七十多年诗歌的诗人,已渐渐走出诗歌的畛域了。“我到这年纪了,什么都看透了。看透了,说透了,还怎么能写诗呢?”诗人如是说。诗是需要朦胧感的,因为朦胧,才有含蓄,才有魅惑,才有创作。若是看透了,这一切也就没有了。

后来,北大成立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各方千难万难才请动先生出山。

此外,先生再没有担任任何社团的任何职务。毕其一生,先生最高的官衔,就是北大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正科级。

1986年,年事已高的先生决意退出讲坛。这时,系里正筹划着请老教授们为学生讲课,钱理群就出面把吴组缃、王瑶、季镇淮、游国恩等都请了过来。这其中,也有先生,主题是讲屈原和李白。由这样一位楚辞和唐诗研究界的翘楚,来讲这两位最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绝对是当之无愧的不二人选。先生决定把自己毕生的功力、才情、学养统统毫无保留地传给学子。为着这“最后一课”,在讲台上已躬耕了五十余年的先生,整整准备了一个月。先生开讲那日,名流如云,燕园为之拥塞,场面极一时之盛。铃声一响,身高一米有八的老先生,穿着崭新的黄皮鞋、黄大衣出现在讲台上。

整整一节课,先生只讲了一首诗,然而,却讲得激情飞扬,贯通古今,纵横捭阖,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在先生的讲授中,长眠千古的屈子和诗仙奇迹般地得以复活,带着五千年华夏文化的精魂,洞穿时空,直击今人的心灵世界。

这堂课下来,大家都蒙了:诗歌竟然可以讲到这个境界!

然而,也正是这堂课之后,先生就大病一场,倒下了,休养了好长一段日子。

从此,先生蛰居燕南,读书写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萧然自远,既不媚世,亦不怨世,保持着本真自然的心境和生活。那些年,燕南园中常见一位清癯挺拔的老者在园中散步,此公仙风道骨,目光清朗,面色和煦。

95岁时,先生对毕生的诗路历程做了回眸。先生断然否决了戴望舒、李金发等人的论断:“不,我不是现代派。”

原来,外界一直以为先生诗风耽溺小我,不涉世事,尤其是左翼阵营对此大加贬斥。先生一直不曾辩解,此次才直陈心曲:“过去一直说我写诗脱离政治。我是不关心政治,因为我不了解政治是怎么一回事,政治很复杂,但是我从来没有脱离社会生活。我生存在社会中,我了解社会生活,我也热爱社会生活。我的诗,涉及当时的國家命运,写的是我的经验,我所理解的社会生活。”

其时,弟子们送给他十六个字:建安风骨,盛唐气象;少年精神,布衣情怀。

先生蔼然颔首。

又是一年,快到中秋了。这将是诗人此生的第97个中秋。国庆后的第三天,先生独坐窗前,仰望苍天,唯见皓月当空,一层薄薄的月光洒落下来,地上铺了一层软软的清辉。先生用他那清瘦的手盛了一汪清辉,静静地把玩着,体会着。不经意间,他又想起往昔的种种:想起幼时的城南旧事,想起少时的沙滩风景、红楼月色,想起青年时清华园中的荷塘月色,想起燕南园中冰心院落里的新月往事,想起壮年时鼓浪屿的海上生明月……想着想着,他渐渐地漾出了一丝微笑。

“月亮,什么时候才能圆呢?”诗人自言自语。

再过两日,就是中秋了。然而,先生等不了了。就在那个晚上,那个月色皎洁的晚上,我们的诗人,去了。

(马佩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笔杆子——晚近文人的另类观察》一书,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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