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文化·生命
2009-10-22孟建伟
一般说来,在人文艺术领域,人们往往非常关注个体生命的生存处境和心灵体验,关注艺术生活的人文化,以致艺术哲学在本质上就是一种生命哲学、诗性哲学或人文哲学。
然而,在科学领域,人们往往很少关注个体生命的生存处境和心灵体验,很少关注科学生活的人文化,以致科学哲学在本质上就是一种实证哲学、逻辑哲学或分析哲学,几乎没有任何生命哲学、诗性哲学或人文哲学的气息。
理论是如此,实践更是如此。
科学生活的人文缺失,已是当代科学实践所要反思的一个重要问题。
知识论的缺陷
科学生活的人文缺失,显然同当代流行的并占统治地位的知识论的科学观和科学哲学密切相关。
所谓知识论的科学观,就是用知识论的观点来理解科学,将科学看做是一种与生命个体无关的纯粹客观的知识,而不是用文化论的观点来理解科学,将科学看做是一种由无数生命个体创造的文化,知识只是这种文化的结晶。
知识论的科学观和科学哲学的最大问题在于,切断科学的文化之根和生命之根来理解科学,切断知识的文化之根和生命之根来理解知识,于是,知识变成了科学最根本的东西,而创造科学及其知识的人、文化和生命变成了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
因此,从根本上说,这是一种以知识为中心或以知识为本的科学观和科学哲学,而不是以人为中心或以人为本的科学观和科学哲学。
这种科学观和科学哲学的后果是,科学与文化的分离,科学与生命的分离,科学世界与人文世界的分离。
于是,科学与人文似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艺术同人、文化和生命息息相关,它源于生活并且离不开活生生的生活,以致艺术即人文、生命和生活;相反,科学似乎同人、文化和生命无关,它并非来自生活,并且可以脱离活生生的生活,以致科学即逻辑、实证和“真的经验命题的体系”。
这样一来,科学仿佛变成了脱离人和文化母体的客观存在,变成了脱离生命的逻辑抽象;科学家似乎只是关于逻辑和实证的机器,没有内在的精神世界,也不需要有这种精神世界;哲学家无须关注作为科学命脉的人、文化和生命,只须关注其命题有否意义。由此可见,这种知识论的科学观和科学哲学,是导致科学生活人文缺失的重要根源。
工具论的偏颇
科学生活的人文缺失,也同当代流行的并占统治地位的工具论的科学观和科学价值观密切相关。
所谓工具论的科学观,就是用工具论的观点来理解科学,将科学看做是一种与生命个体无关的纯粹外在的工具,而不是用文化论的观点来理解科学,将科学看做是对大多数生命个体有着深切意义的文化,工具性只是这种文化的诸多功能和价值之一。
于是,它所关注的往往只是科学的技术价值、经济价值和功利价值,而大大忽视了科学的思想价值、精神价值和人文价值。
工具论的科学观和科学价值观的最大问题在于,它同样不是从文化论的广阔视野中来理解科学及其价值,即将科学看做是人类的历史的文化活动,看做是人创造的文化,这种文化既有其内在的目的、意义和价值,又有其外在的目的、意义和价值,而工具性只是诸多外在的目的、意义和价值之一。
如果说,在知识论的科学观和科学哲学那里,似乎还保留着某些“为科学而科学”、“为知识而知识”的文化气息和文化色彩的话,那么,在工具论的科学观和科学价值观那里,连这些文化气息和文化色彩也已经荡然无存。
这种科学观和科学价值观的后果是,进一步加剧科学与文化的分离,科学与生命的分离,科学世界与人文世界的分离。
如果说,知识论的科学观和科学哲学倾向于将科学归结为与人、文化和生命无关的“真的经验命题的体系”的话,那么,工具论的科学观和科学价值观则更进一步将科学归结为与人、文化和生命无关的外在世界的工具。
它们的共同点是:二者都从根本上切断了科学的文化之根和生命之根;不同点是:前者基本上将科学看做知识理性的世界,而后者则基本上将科学看做工具理性的世界。
由此可见,这种工具论的科学观和科学价值观,也是导致科学生活人文缺失的重要根源。
科学的人文本性
为什么对艺术和科学的理解有如此之大的反差呢?关键是,人们对科学的理解,往往从科学的最终成果及其效用出发来理解科学,于是得出知识论和工具论的结论。
如果超越知识论和工具论的狭隘视野,同样将科学看做人的一种生存方式或生活方式,从科学的文化之根和生命之根出发来理解科学,那么,我们就会惊奇地发现,如同艺术一样,科学也有其深刻的人文本性。因此,科学生活的人文化对科学来说是何等重要,以致它就是科学的生命。
人为什么要从事科学?其动因是什么?许多西方学者往往归因于好奇心。虽然这种概括已触及到了科学的人性,但未免过于简单和浅显。
爱因斯坦曾经对“探索的动机”做过较为全面而深刻的阐述。他认为,在科学的殿堂里有两类人,一类是为了娱乐,从中寻求“超乎常人的智力上的快感”,“生动活泼的经验和雄心壮志的满足”;另一类人则是为了“纯粹功利的目的”。然而,这两类人还不是科学的中坚力量。光靠他们,科学根本就不会存在,正如只有蔓草就不会有森林一样。
那么,科学的中坚力量是哪些人呢?爱因斯坦说,“他们大多数是相当怪癖、沉默寡言和孤独的人。”这些人极富有个性,彼此很不一样,而不像前两类人往往彼此非常相似。他们对科学怀着两种动机,一种是“消极的动机”,另一种是“积极的动机”。
从爱因斯坦的阐述中,我们不难领悟科学的人文本性以及科学生活人文化的最深刻的涵义:
其一,科学同艺术一样,从根本上说也是人的一种生存方式或生活方式。
其二,选择科学的生存方式或生活方式,如同选择艺术的生存方式或生活方式一样,在本质上是一种精神的和文化的选择,而不是一种物质的和功利的选择。
其三,科学的生存方式或生活方式,如同艺术的生存方式或生活方式一样,其人文意义并非是肤浅的,而是深刻的,都直达生命之根。
总之,正是在生命的最深处,我们看到了科学最深刻的人文动力和目的,看到了科学最深刻的人文意义和价值;也正是在生命的最深处,我们看到了科学的生命同科学家的生命的融合,看到了科学的意义和价值同科学家的意义和价值的融合。
科学生活的人文复归
虽然从生存论、文化论和生命哲学的观点来理解科学也只是一个视角和维度,并不能以此来替代别的视角和维度,例如对科学的知识论和工具论的理解,但是,应当看到,这是理解科学的一个新的视角和维度,而且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视角和维度,它比别的诸如知识论和工具论的视角和维度要深刻得多,并更具有根本性的意义。
因为这个视角和维度关注的是科学的文化之根和生命之根,关注的是科学内在的生命,关注的是科学的殿堂何以能够得以建造、确立和完善的根基,而知识论和工具论的视角和维度则往往从根本上切断了科学的文化之根和生命之根,对科学的理解仅仅分别停留于其外在的形式和外在的价值层面。
这种理解科学的新视角和新维度,有着十分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
从理论上看,其一,有助于突破并超越知识论的科学观和科学哲学的狭隘视野,将对科学的理解从知识延伸、拓展至整个科学文化,特别是深入探究科学及其知识的文化之根和生命之根,从而揭示科学的人文根源和人文本性,揭示隐藏在规范认识论、方法论和理论知识深层的生存论、文化论和生命哲学的意蕴。
这种新视角和新维度蕴含着一种新的科学哲学观。这种新的科学哲学观强调,既要重视对科学的外在形式的研究,更要重视对科学的内在生命的研究,特别是研究二者之间的深刻关联,揭示科学及其知识的文化之根和生命之根,从而构建一种新的科学哲学,实现生存论和知识论之间的有机结合。
其二,有助于突破并超越工具论的科学观和科学价值观的狭隘视野,将对科学的理解从有用的知识和工具延伸、拓展至整个科学文化,对科学的价值理解从工具价值延伸、拓展至整个科学文化的价值,特别是深入研究科学及其知识的文化之根和生命之根,从而揭示科学的人文根源和人文本性,揭示被科学的外在动力、目的、意义和价值所掩盖的科学的内在动力、目的、意义和价值。
这种新视角和新维度蕴含着一种新的科学价值观。这种新的科学价值观强调,既要重视研究科学的外在价值,又要重视研究科学的内在价值,特别是研究二者之间的深刻关联,揭示科学及其价值的文化之根和生命之根,从而构建一种新的科学价值观,实现生存论、文化论和生命哲学同认识论、方法论和工具论的有机结合。
从实践上看,这种新视角和新维度揭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现实问题,那就是科学生活的人文化问题。
既然科学有其文化之根和生命之根,有其人文本性,那么,科学生活就应当最大限度地切近其文化之根和生命之根,切近其人文本性,因而应当最大限度地加以人文化。
然而,事实上,由于受狭隘的知识论和工具论科学观的影响,也由于受科学的越来越专业化、职业化和体制化的影响,加上科学与人文两种文化的分离等多种因素,科学生活的人文化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问题。
无疑,这种价值取向对于推动科学和经济的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重要作用,但是,其负面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使得科学生活脱离了文化之根和生命之根,变得越来越外在化和空心化,越来越离开人的内心世界,离开人的活生生的生命,以致使这个时代难以造就出类拔萃的科学大师,特别是难以造就像牛顿、爱因斯坦那样的划时代的颇有哲学家色彩的伟大科学家。
(本文摘自孟建伟于2009年5月19日在华中科技大学国家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基地所作的演讲(提纲)。)
孟建伟,男,1955年生,浙江绍兴市人,哲学博士,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1982年毕业于浙江师范大学数学系,获理学学士学位;1988年毕业于南开大学哲学系,获哲学硕士学位;1999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获哲学博士学位。2004年5~9月,加拿大多伦多大学高级访问学者。作为90年代以来学术界关于“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讨论参与者之一,孟建伟教授应邀在各大学做过200余场专题演讲,并被吉林大学等多所大学列入“名人名家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