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梅诗歌

牵牛花

在牵牛花爬满篱笆墙的地方

一铺土炕

铺满月亮和神话

温热我寒冷的胸膛

母亲的日子

是衣襟上绣满的叹息

常常在清晨醒来

坐在土炕上张望

从木格窗破开的小孔

望远方的天空

是否有一只风筝飞落院旁

风筝是母亲心上的太阳

不愿放飞却又放飞他乡

不管日子流淌多长

线紧紧地紧紧地

拴在心桩上

母亲的早晨

是数着牵牛花开放的早晨

飞远的风筝何时飞回

沾满泥巴的小手

何时再拽粗布衣裳

母亲的黄昏

是倚着夕阳看夕阳的黄昏

风中的期待

落日下的彷徨

一遍又一遍撩起衣角

擦着擦不掉的忧伤

呵我的牵牛花

我的篱笆墙

我的不尽的眷恋

我的坟头下的亲娘

一张旧照片

泛黄的纸上

三张鹅黄的嘴角,一裂

冲印成时光的底片

不经意间翻看

正面,背面

当年陪着儿女照相的母亲

带着永远的笑容远去

而今,儿女已走到了母亲的年纪

那年那天

照相的情景,如窗前

盛开的月季

火红而清晰

下雨天

那个下雨天

我跌倒了

爬起来的时候,满身都是泥

母亲给我洗干净并且自言自语

下雨天走路要小心

好多年有好多个下雨天

我没有跌倒

雨天行走我总是惦记着母亲的提醒

突然有一天

我在雨中跌倒了

跌得好痛好痛

这时,母亲已从这个世界独自远行

午夜

灯使劲睁大眼睛

守望一个面对墙壁的人

一夜一夜地等

等待一位去了天国的人

明知道我的乳名从此像跌落水中的石头

明知道童年的故事

再没有人细细梳理如数家珍

明知道这一生再不能触碰那些温暖的手指

明知道再也不能挽起风中张望的衣角

推开老家的门

等到哪个午夜

才有娘的回音

母亲的笑

母亲

我是一株小白杨

春风拂来

只要枝条扭扭腰

您的心就被摇得笑了又笑

当小白杨茁壮出35个年轮

您突然关闭了两扇门

无声地关闭走向无声的世界

在梦中您微笑着走来

我急切地拽紧您的衣襟

娘!就那么一转身

一声呼唤

一勾弯月夜色沉沉

残月

夜辗转于怀念的空寂

月儿阴沉着脸

躲到云层里哭泣

母亲的牵挂

植成了一茬又一茬的芦絮

眼前总有个身影

那么情愿地蹲下去蹲下去

脊背弯曲

架起一座滑梯

月儿

躲到云层里哭泣

沉重的夜

再也不能把月儿圆起

外面的风很冷

突然想起娘的坟茔

想起那里埋着娘的笑容

跑向茫茫原野,一堆黄塚

枯草摇曳着风

长嘶一声

娘——

我好冷好冷······

寻找

大街上,我在寻找

寻找茫茫人海里对我最善良的一笑

小路上,我在寻找,寻找儿时撒欢的黄昏

一只小手不情愿扯起的一声焦急的呼唤

一片温暖的一角

冬天里,我在寻找,寻找没有炭火的屋子里

捂热我手脚的怀抱

村口边,我在寻找,寻找你那久久等待的乡路

那尊风中渐渐清晰的身影

那支随着夕阳一起滑落的歌谣

寻找,寻找,母亲啊

您留给我终生的寻找

父亲的白发

时光很友好

爱梳父亲的发

一直梳得又稀又白

那些落地的

在春天里扎根

生长出我的年龄

常常地想

父亲的白发

能想春风吹又绿的小草吗

仙草

喂大我们之后

又筑了几座巢

这时才发现

皱纹赛跑似的

爬满父亲的额头

胸膛不甘落后

生出古铜的颜色

白发是啦啦队

兴奋地鼓动手掌

面对一张照片

我惊讶

那半个世纪前英俊的面庞

是否属于现在的父亲

从此我寻找

世上生命的仙草

哪怕在高山在雪地

在遥远的天际

我找了好久好久

却发现

仙草

就长在儿女的心里

祈愿苍天

好久没有写诗了

也没有歌唱

父亲正躺在病床上

他灰暗的眼神在屋中寻来寻去

用颤抖得像落叶的声音

重复着他走了孩子你要坚强的话题

我以比锥子扎心还要深的疼痛

我以在悬崖坠落的绝望处抓住藤蔓的侥幸

我以顷刻被浪打入海底又被渔夫网起的瞬间

望眼苍天

父亲您要留住

您说回老家去看看

您说回老家去看看

看一看那道土墙有无裂缝

然后找一只镐,刨开墙外突兀的那块大石头

就用那坑,种一棵树,一棵银杏

您说银杏就叫白果,挨饿的年月能吃它的叶

您说要回老家看看

那土炕还能不能被高粱秸烧热

看那烟气熏熏的样子弥漫整座老屋

再煮一锅地瓜,热气腾腾

您说要回老家看看

什么车也不坐,就步行

顺便看路边的白杨树,成排成行

随风摇摆,坡里还有几位包着头巾的妇女

正在收获,或者拾棉花,或者拔豆角

您说回老家看看,什么也不带

就坐老家的那个小马扎,挟在腋下

去转一转村北那个湾,还有多少水

放一群鸭,您每天就在湾畔来回转

数一数鸭群中有无少的

甚至,你跑向浅水处看看那发白的东西

是不是那个大点的鸭下了一个蛋。

您说回老家去看看

夕阳落的时候,再去挑两担水

浇一浇那枯了的葡萄架还能不能发芽

您说,您愿意听鸭子嘎嘎的叫声

愿意听母鸡咯嗒的声音

您还愿意听,半夜传来的犬吠声

把老家的夜叫得那么静

父亲,路边的叶子开始飘落

田野的庄稼开始收割

牛和羊慢慢咀嚼晒干的青草

我几次跑回家烧热炕头

您没有回家,一直没有回家

后来,您回来了,那么多人送

您在我儿时挖过野菜的那片土坡

圆了一个梦

牵挂

朔风

打着滚儿蹿到树枝上

又拍着巴掌

将深夜的门叩响

一个寒颤撩起被角

猛然想起远方的爹娘

一束牵挂

晾在树枝上

哥哥

当你第一次骑上那辆很老的自行车

蹒蹒跚跚绕街转

我坐在车梁上跟你风光

没等回过神,哐啷,车倒人翻

小屁股好疼

我们只顾仰面地笑

笑声染黄路边的蒲公英

长大后,我惊异地发现

一层无形的面纱

蒙住曾经年少英俊的脸

多么留恋,一个月饼

分成几瓣的日子

那时,你总让我挑最大的

那年,外婆到远方

那年,外婆乘坐的那列火车启动了

我的心随着启程

一双慈祥的眼睛,把牵挂带走

播种未来一串串心事

我是一只初飞的鸟儿

初次的离别遮蔽了那座小站的阳光

铁轨不声不响,伸向远方

像思念的藤在生长

路有多远,藤有多长

十几年过去

那条藤

是否爬到了外婆的篱笆上

今夜没有风

今夜没有风

星星和月亮相约隐去了

它们从城市回到了乡村

抑或是我的老家

那座几代人传下老屋的村庄

今夜没有风

我在没有风的黑夜里走着

不知不觉来到一片草地

一片白天看上去青青的夜里看上去黑黑的草地

这时我想起一个人

我感觉到这个人与土地和青草有关

这个人就与脚下的这片青草和土地有关

这时我突然醒来

长在这片土地上的这片草已经成为了这个人

今夜没有风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我立在这片草地上,和青草产生了惊人的感情

一种从有过的亲近

四周的黑漫压过来

让这片草更加敏感和厚重

我蹲下去,让脸贴近草丛,泥土,贴近草的根部

这时,我嗅到了一股味道

一股根被切割,汁子淌着对艺术眷恋的味道

一股枯草在寒风中抖动的味道

一股炯炯地望着这个世界的味道

这时,我开始与一个灵魂对话

如这个人对我说过,你自己哭的时候

是在与上苍对话

一只穿行黑夜的蝙蝠

黑夜折断欢乐的翅膀

呻吟

心抽搐着呐喊

一块巨石压上黑夜

一压就是百年

一只蝙蝠撕开夜幕

在没有光明的未来里独舞

在黑暗中降生

学会辨别方向洞穿红尘

天之精灵

是谁把你的一生

推向无尽的长夜

老家

斑驳的墙壁是我的画板

一条小鱼

从小河游向海里

一座燕窝

垒满儿时的向往

伴着劳燕飞来飞去

一棵粗大的梧桐

擎满紫色的喇叭花

风儿刮来

吹落一地

捡一朵

对着夕阳吹响

一股浓香沾在嘴里

石榴

一滴一滴清泪

藏在体内

盼月儿圆起

抽芽的滋味深入骨髓

比寒风刺骨更令人心碎

日日夜夜的相思

涨裂心扉

等待不只是一种沉默和无悔

唯有在月儿最圆的那一天

有声音踏响月光

你笑了

晶莹的泪

挂在裂开的嘴角上

时光老了屋前那棵梧桐

时光老了,我们不再年轻

回到老家,看望那棵挺拔的梧桐

它既不苦恼也不高兴

我总怀疑它为何这样一幅不丰盛的表情

在一个细雨过后的早晨

一阵扑鼻的香气从梦中拽醒

循着木窗,循着花香

我看到一簇簇紫色的小喇叭擎在树杈上

与蓝色的天空对望

一串串一穗穗,让我有了儿时的冲动

我想爬上那棵树

我想摘下一串花

我想抱住一棵枝

我想让梧桐花亲近我的面颊

我想有大自然的美啊

尤其是我老家的家

我真想爬上去啊

抱住那棵枝抱住那簇花

那样,我该欢呼或是陶醉,该有多美

或许没有一句话

我想攀援

已力气不及已双臂不及

摸摸皲裂的树皮

抬头仰望

它太高太大

当我明白那年复一年的花香

是从根脉中发出

我再也不会疑问它冷静的面孔

坚守,该有多美

沉默,会陶醉阳光和风雨

几十载的格调啊

我向天空招招手

我已流泪

家园

家园空了

天空找不到一颗星

屋檐下蒿草遍地

爬满墙头屋顶

那株挺拔的梧桐

你为何茫然无语

老墙上的牵牛花儿

你为何迎着风儿送来哭声

是因为那把生锈的小铲失去了主人

还是因为欢乐离开太久伤痛一直在痛

家园啊,我把灵魂赤裸裸地交给了你

毫无保留毫无索求

你却突然坍塌

你不再梳理我的羽毛

不再抚摸我伤痕的心灵

不再牵起我的手

家园啊,你原是我生命中灿烂的笑

你原是我黑夜里的一盏灯

你原是我伸向我沼泽地的一双手啊

你原是我寒冬里一腔暖暖的胸

只有在你的怀抱里

才能尽情地哭尽情的笑

看天,看地,数星星

可如今

你为何停止了歌声

等你啊

等你醒来扫去屋角的蛛网

等你醒来弥合山墙的裂缝

等你醒来用呼吸注视我的呼吸

等你醒来用心喊我的乳名

再一次,凝望家园的天空

抚摸斑驳的墙

捡起葡萄架上干枯的藤

夕阳西下,风一停,落雨无声

炊烟中那座老屋

风干了三百年的梦想

晒破了祖辈的衣裳

一座老屋

一道土墙

在一个大雨倾盆的晚上

老墙突然倒在地上

没有一点声响

我跑回老家

抱住一棵粗大的木头

顶起那柱将要倒塌的房梁

炊烟在夕阳中升起

炉火越烧越旺

静夜思

月亮船

泊在窗格上

静悄悄瞅我的梦

醒来时

融融月色

正把心事映得通明

赶忙拉紧被角

蒙住一脸羞涩

嗔怪月儿

不该偷看少女的情思

求索

背起行囊

你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赶乘学海那叶苦舟

漂泊一个十年前的梦

一切已不同于昨天

一双稚嫩的眸子

拴住启程的帆

一颗父亲的心

在风中颤抖

你望望飞翔的海鸥

挥一挥手

站口

站口

是一双等待的眼睛

等待着相聚

等待着别离

日子多了

站口就会潮湿

睫毛雨

下得比恋爱季节还猛

祝福

将多年积蓄的真情

叠起来

塞进你的旅行包

一起背走

累的时候打开它

祝福如一只风筝

从你的行囊里飞出

旅途的疲劳

还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