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鬼门关”出发
2009-10-19张燕玲
在玉林市玉州区与北流市的交界处,千百年来赫然耸立着一道由泥盆纪灰岩嶂林对峙而成、高一百七十余米、宽十余米的天然关谷,这就是名扬天下的历史遗址“鬼门关”,又称天门关。以“其南尤多瘴疠,去者罕得生还”(《太平寰宇记》)而著称。我不知道,当年落难而高贵的苏东坡在赦免返乡途中,重度“鬼门关”时,一句“养奋应知天理数,鬼门出后即为人”,在庆贺自己重生之外,是否隐喻那一轮轮奇冤大屈远比“鬼门关”严酷?是否还有跨越生命极限后知天命的澄明呢?这位中国最伟大的文人早已感知到“鬼门关”是重生幻化之地了。于是,这片鬼魅出没、灵魂穿行、巫气十足的灵地,幻化出一代又一代独领风气的文人骚客。先不提东坡后涌现的明清文人、都峤诗社和王力父子,及近30年的作家队伍就够蔚然成林,尤其以北流籍女作家林白为标志的新一代作家群在中国文坛的崛起。
于是,“鬼门关”,这个桂东南民间巫文化的象征,也成为玉林作家群的文学原乡,他们被称为“鬼门关(或天门关)作家群”。在广西诗歌界享有很高声誉的“漆沙龙”诗社,就发出如此宣言:“漆诗歌写作是构筑在‘鬼门关之上的写作,是一种偏远的地方写作。在此偏远写作中,诗人从个人出发,最终达到无个人的目的,达到用来表现这个世界、最偏僻而又最富有生命力的独特路径和独特形式。”于是,这群立誓“为生活上漆”的诗人,始终以人生作文,以心性写诗,以文学立心。自1999年成立“漆沙龙”,先后牵头主办了广西第一、第二届青年诗会,中国华南青年诗歌研讨会;先后自费编印民间刊物《漆》诗刊十余期和《漆•诗人代表作》,编辑出版了《漆五人诗选》;建立了自己的诗歌创作阵地,创建了漆诗歌沙龙网站(http://www.7poem.com/bbs/)。他们常常以沙龙形式开诗会、创作会、朗诵会,以对诗歌的深切情感抒写人生,也常常为自己或诗友觅得一句好诗喝酒,流泪。“漆沙龙”滚雪球般地不断壮大,终于从“鬼门关”出发的青年诗人们,一批又一批通过诗歌走向远方。他们是:吉小吉(虫儿)、陈琦、朱山坡、谢夷珊、琬琦、陈前总、方为、伍迁、高作苦、刘军海、邱烜、七仙女、黄尚宁等。他们的诗作不断在《诗刊》、《星星》、《诗选刊》、《绿风》等诗歌刊物和《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广西文学》等综合性文学刊物上亮相,不少诗作被收入年度最佳诗歌等权威选本。“漆沙龙”也由此与《自行车》、《扬子鳄》齐名成为广西三大诗歌社团,并引领着广西青年诗歌的精神成长,这是玉林文艺创作中一个生动的文学关键词。玉林青年批评家梁冬华的《守着“鬼门关”的写作——论广西漆诗歌沙龙》对此有热情而学理的评述。
诗人们沙龙式的精神取暖很快延伸到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和影视剧本创作领域。尽管,文学是个体的创造,但团队精神的鼓励与支撑是磁场、是良性生态,他们深知与荣俱荣,与衰俱衰之道。为此,他们也时常为一个灵感、一个故事,甚至一个细节、一个人物讨论,并相互丰富着。近年便收获有长篇小说:《梦萦碎琴楼》(何每、李参天)、《爱你真的不容易》(李传亮)、《闯三关》(王荣华)、《绝代美女绿珠》(陈健)、《发现比熊猫更珍贵的东西》(陈荣裕、王耀前、叶浣溪)等。中短篇小说方面,朱山坡的《跟范宏大告别》、《陪夜女人》等十余部作品已在《新华文摘》、《小说选刊》、《花城》、《天涯》、《山花》、《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或选载,《最后的媚眼》(李芳新)、《把关》(韦延才)、《木头说话》(琬琦)、《冲动的惩罚》(陈予启)等也颇具文学品质,尤其女诗人琬琦近年创作了不少与她平实诗风一脉相承的小说,那些有诗意的小说,令人回味。宾炜的《升旗,升旗》娓娓述说的是一个内涵凄婉却美善动人的故事,可惜叙述有些简单化了。此外,令人关注的还有韦延才的小小说创作,何每、李参天、吴翠琼、陈荣裕的《郁林廉石魂》被改编为四十集古装电视连续剧《廉石传奇》并正式签约摄制等等喜人的收获。
中国语言学的一代宗师王力先生,早年从“鬼门关”出发,居然以自己开创性的精深的研究,推动了中国传统语言学向现代语言学的拓展,他在开创中国语言学新的历史阶段的间隙留下的散文随笔,与他儿子、著名杂文家秦似,给“鬼门关作家群”的散文写作刻留了深切丰沛的文人写作的文脉。自然受惠于此的散文家群体如覃富鑫、李芳新、张向明、李洪波、梁晓阳、李一军、潘静新、李忠健、何浩深、梁智华、林波、李旭文、黎仲祛、钟坚、陈锦绵、黎宇航等也以各自的生活体验或承接这一文脉,或以点滴人生细微万物为题,他们以心灵书写着各自的文学经验,也在不同程度上浸润着浓厚的桂东南文化气息。穿行于覃富鑫《谁在那边仰望星空》的感性文字,扑面而来的是游走其间的思想锋芒和浓郁的书斋气,其赤子之心、文人之思在李一军的《游泳问圭江》的三问中令人一一感知。而明静隽永,古意文心一如林波《水街写意》的,还有李芳新的《北京老胡同》,平实素淡却绵细温暖,尤其结尾的别有洞天,顿时打开了这篇散文的情境。与潘大林、李芳新一样,小说散文两副笔的张向明的《萍踪丝语》,描述了自己游走大地入世入心的情思,还有李洪波《像鬼一样“迷人”》、梁晓阳的《清凉的台地》等也委曲生风,别有滋味。
值得一提的还有在文学桂军颇具影响的潘大林的小说、何培嵩的报告文学、李建平的文学评论、黄祖松的文化批评、范浩鸣的散文小说两副笔、张萍关于文学评论的编与著等等,都与他们的故乡玉林息息相通,犹如圭江、南流江之于林白,米庄及其米河之于朱山坡。玉林是他们的家乡、是他们的精神家园、是他们创作的源泉,这些玉林籍作家的创作丰富和提升了“鬼门关作家群”的精神含量与文学高度。
作家的世界有多大,就决定他能够走多远,作为女性写作的佼佼者,出生于北流的著名作家林白,是“鬼门关作家群”的领军人物。她的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成为中国女性写作的经典作品,而2004年的《妇女闲聊录》摘取该年度“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今天,林白业已成长为中国文坛最富个性最具创造力的作家之一。回望来路,林白近三十年的文学探索,何尝不是一次次重生之路。从诗集《三月真年轻》到小说《北流往事》、《一个人的战争》、《守望空心岁月》、《说吧,房间》、《玻璃虫》等到《妇女闲聊录》、《万物花开》、《致一九七五》;从北流到武汉到南宁到北京,林白在飞翔与下坠的重生中完成了从幽闭的“一个人的战争”,走向了广阔的大千世界,并以《妇女闲聊录》、《万物花开》最早关注中国现代文明冲击下人存在的内在精神困境,而新作《致一九七五》这部以狂想遍地、万物应答来直面现实的亲历者的书,更令林白成功地打开了自己,打开作品的深度与宽度。顿时,沾着桂东南浓密而温湿的地气水雾,钟情浓烈而肥硕的亚热带作物,穿越了“鬼门关”的林白,拉开了与当年齐名的女性写作代表人物陈染、海男们的距离,真正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一位重要的作家,令人瞩目。我始终认为,像林白这样对文字与万物与人事天生敏感、对文学坚执一根筋的虔敬者,在我们这个时代是稀少的,无论她在文学场历经多少次重生,她始终因其作品的文学品质而高贵。
近年引起国内文坛关注的朱山坡,也是一位有清醒文学原乡意识的慧心者。本名龙琨,却以生他养他的村庄朱山坡为笔名,这个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的城乡结合部的家乡,在他笔下成了“米庄”,一个可以永远供养作者的精神原乡。于是,朱山坡在短短几年间发表的二十余部中短篇小说,以此书写着他的乡土经验,他的“米庄”系列有着浓郁鲜明的粤桂地域的文化色彩,充满了原乡况味和野性隐忍的小说气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我的叔叔于力》(《花城》2005年第6期)、《跟范宏大告别》(《天涯》2007年第3期)、《陪夜的女人》(《天涯》2008年第5期),三篇都入选各种选刊及优秀年度小说选本,尤其《陪夜的女人》在《小说选刊》(2008年第10期)、《小说月报》(2008年第11期)、《新华文摘》(2009年第2期)转载后,还入选“2008年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成为了年度最受关注的短篇小说之一。
朱山坡成长经历也说明:推动作家向前进步的,不断获得重生的,永远是作家个人的智慧与创造力。在诗人朱山坡转身写小说的探索阶段,不仅发奋高产,两年间便发表近十篇中短篇小说,还深受当时暴力美学的影响,年轻的朱山坡对人性与世界充满怀疑和悲观,他期望站在乡民的内部,写出乡民灵魂的真实性,“写出他们像牲口一样活”的生存困境,无论《米河水面挂灯笼》(《小说界》2006年第2期);还是《山东马》(《青年文学》2006年第2期)、《空中的眼睛》(《山花》2006年第3期)都因剑走偏锋用力过猛,而让扭曲变态和冷漠削弱了人性与情感的力量,直至遭遇批评。智慧的朱山坡热爱文学也清醒批评的意义,为此他选择与他的文学同道、诗人吉小吉一起考进了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如同当年他们创办“漆”诗歌沙龙。放慢急切的脚步,甘于寂寞,勇于探索,读书思考与良师益友对话赋予了朱山坡沉潜的力量与文学的翅膀,便有了他的重生之作:面对死亡而灵魂绝地重生,面对死亡拷问人性与世事的寓言《跟范宏大告别》,其中的临终自我救赎一直延续到《陪夜女人》,幻化成颇具人性的临终关怀,故事主要讲述一个专门陪伴临终者走完弥留之际的中年女人,来陪夜的女人身兼了帮工和牧师,使老人迟迟不肯离去的撕裂的灵魂,在女人细心的陪护与倾听中得以烫慰并最终安息逝去。一一体现了作者以往欠缺的、对笔下人物的理解、同情与善意,尤其对给临终老人守夜并有过败德史的“陪夜女人”复杂人生的理解、同情与善意,而且通过表达人性,表达人的复杂性,表达乡村新的伦理,表达时代的存在,包括自己内心的感动,显示了作品里的智慧、力量和温暖。同样出色的还有他最新的短篇小说《鸟失踪》(《天涯》2009年第3期),这个发生在中越边境丛林的寓言般的故事,以生活细节异常的敏感度、带着一股狠劲的野性而隐忍的叙述以及隐喻的复杂性,融汇而成小说对生活与历史追寻的难以名指的丰富性,“鸟”的来路与去路,“鸟”的归属与父亲的生活与乡村的现世相生相应,生命一步步回归丛林直至两俩失踪的伤痛与自由,细节真切、背景苍茫与隐喻虚幻,颇为智性,余味绵长。至此,文学信徒朱山坡,穿越了“鬼门关”,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独特的对世界对艺术的审美习惯与审美态度。当然,“米庄”的水汽不时也会迷濛朱山坡的双眼,让他还有偶尔露一下小聪明的习惯,玩点叙述策略。比如《陪夜女人》的题目就是一把双刃剑,既满足了一些读者好奇心,是否也在某种程度上损伤了作品的善意和温情?成长着的朱山坡,正在沉潜中不断精进,不断重生。
地处桂东南中腹,以“鬼门关”为象征的桂东南巫文化,由于其草根性,天生与大众文化通俗文学结缘。在“鬼门关作家群”拥有林白、潘大林、朱山坡以及“漆”沙龙诗歌这样的纯雅文学,还有广西当代乡土文学标志性的代表黄飞卿、莫之棪、钟扬莆三位“农民作家”,还共生着《梦萦碎琴楼》、《绝代美女绿珠》、《郁林廉石魂》等等可读性较强的通俗文学,这种脚踏桂东南热土,背靠“鬼门关”的本土化写作,真正体现了桂东南原生态色彩的巫文化的包容性,真正体现了多元共生的文化现场感,颇具根性。
是的,文学故乡是每一个作家精神之河的发祥地,对它从不自觉到自觉地感悟,关系到一个作家艺术生命力的长短高低,林白、朱山坡等“鬼门关”作家群的写作,令我们感受到桂东南文化的力量,这种力量犹如安泰的力量,安泰离开了大地,就无法生存。这不仅是生他养他的故乡,更是心灵的故乡。今天,“鬼门关”已经被演绎为具有生死之险的中国文化一个沉重的象征,然而,只要穿越“鬼门关作家群”雅俗的写作,我们都能感受神秘鬼魅、蓬勃飞扬的生命意识,感受到为生活而歌而获得的文学重生。“鬼门关”地处偏僻,曾经的朝廷流放贬谪官员至南海、岭南的必经地,然而对于作为寂寞者事业的文学未必不是幸事,因为一种偏僻的眼光和偏僻的表达就是一种孤绝和个性,比如林白的独一无二。诚如著名评论家李敬泽在玉林所言:地狱都是通往天堂的后门。我们要想入天堂,恐怕还真的要经过“鬼门关”。玉林能够守着“鬼门关”来写作的作家,在某种程度上抓住了我们现在中国文学的某些根本要害。
我不知道当年葛洪在玉林勾漏洞里是如何炼丹的,但我知道《西游记》里太上老君炼丹靠的是“煎”和“熬”。深信玉林作家会籍着“鬼门关”的鬼魅和灵气,以艺术真功夫,加之时日的“煎”和“熬”炼就我们自己的“文学真丹”,在不断的重生中成就“鬼门关作家群”。
(张燕玲,《南方文坛》主编,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