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訏:“去蔽”后的为文与为人
2009-10-19孙桂荣
吴义勤先生是中国内地徐訏研究的开拓者。20世纪90年代初,他的硕士论文《漂泊的都市之魂——徐訏论》对徐訏的文学创作进行了系统的学理分析,让这位在现代文学史上曾名噪一时,但其后久被内地学界淡忘遮蔽的人物浮出话语地表,很有拨云见日之功,论文出版后获得了江苏省社科优秀成果奖。近日,为纪念徐訏诞辰一百周年,他又与王素霞博士合作,推出了《我心彷徨——徐訏传》(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11月)一书。靠着钻研史料的毅力和触摸传主灵魂的敏感,作者试图还原一个有血有肉的徐訏,不但彰徐訏之才,力述其与鲁迅、林语堂、胡适等文坛巨擘的交往;而且表徐訏之情,力述徐訏乱世之中足迹遍及大江南北、欧美南洋,一生多次婚恋、情感起伏跌宕的传奇之遇。
徐訏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现代文坛中是一个“异数”。在民族危亡、战乱纷争,多数作家进行慷慨激昂的抗战宣传或书写中国人血淋淋的苦难现实的年代,徐訏写出了《鬼恋》、《风萧萧》、《吉布塞的诱惑》、《荒谬的英法海峡》等系列作品,它们或者远离尘世,在一种封闭自足的异域情调中表现理想主义的爱与美,或者对血雨腥风的残酷现实进行一种诗性化的传奇想象,人物行踪诡谲神秘、多角恋爱缠绵悱恻、情缘纠葛扑朔迷离、姿态心绪曼妙空灵,“由对人生和爱情的浪漫无边进而发展到对一个时代和一场战争的‘浪漫”。可以说,徐訏小说中的浪漫、玄幻、哲思,使惯于承受时代之“重”的中国现代文学一举变得异常轻盈、飘逸,并潇洒无比。他在当时的这种不啻为“另类”的写作方式不是无缘无故的,读过《我心彷徨——徐訏传》之后我发现,徐訏写作姿态的这种“政治‘去蔽”——以个体心灵的轻舞飞扬稀释消解意识形态的时代政治这一叙事维度,是与他个性气质的“礼俗‘去蔽”——最大限度地去除礼教、伦理、人情世故等“外在自然”的影响,直面自我情感欲望的本然——息息相关的。
童年时父母离异、寄宿生寂寞冷落的创伤性记忆,长大后的颠沛流离,使得徐訏终其一生难以摆脱落落寡合、孤高自处的境遇,他本质上是个孤独而自卑的人,但正如他的朋友殷孟湖所说的,他的自卑感并没有导向通常人所有的谨慎、小心,事事不越轨,而是相反,“自卑感之外更有诗人的狂妄,有时,会做出一些失常的事来”,或许徐訏正是以一种随心所欲无所顾忌的“诗狂”掩盖内心深处似乎挥之不去的孤独和自卑。不管怎样,一如该书序言对徐訏“文弱而顽强,矜持更诗狂”的概括,这份似乎同样沁入骨髓的“诗狂”使得不善言辞的徐讦每每不避礼法之规与习俗之道,时有异常坦率、直白、无任何讳饰的言行出现。关于阅读,他曾直言古典文学的粗陋,他认为对于童年的自己,“《红楼梦》实在不是有益的读物”,而“最有害的则是《西厢记》”,“除了曲辞的绮丽动人外,实在是一部下流的无聊的作品”。众多的诗朋往来,他也从来只遵从“内心的原则”而绝不对别人认为的文坛大亨做违心的溢美之词,如徐同胡适相交多年,但他并不讳言对胡适的不恭之辞,对于胡适30年代初在北大的授课,徐訏并没有好的评价,胡适开设的“中古思想史”他听了一次后便觉“索然无味”,甚至认为胡适有“哗众取宠之嫌”,“不像是哲学系的功课,当时我想到唐朝和尚的俗讲。俗讲本是和尚讲经,后来为了吸引听众,向通俗有趣吸引听众方向发展,所以我没有选他的课”,十多年后在美国再相见时对胡适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授课,他的评价也不甚佳,“课堂中大概有二十几个人,除了七八个北大同学外,听讲的多是上了年纪的女性”。即使对于同他过从甚密,对他的人生道路和文学道路有着重要影响的林语堂,徐訏在感到亲切和煦之余,也不讳言40年代旅居海外的他对中国现实的隔膜,“当时日本舆论界觉得他们没有林语堂这样的作家可以在世界上为他们争取同情为憾事。但是在我与他的私人谈话中,我发觉他对于中国现实的种种,实在很隔膜”。至于被誉为“中国通”的赛珍珠,徐訏通过切身交往更是发觉她不但连极简单的中国话都不会说,而且在不了解中国国情的情形下有意渲染中国的贫苦落后,反感之余“当场告辞”,以后不再相见,并以严厉的言辞指出了她的真实面目,“赛珍珠给我的印象,不但是一个假中国通的美国人,而且是一个必须摆出同情中国的面孔而内心里正是最看不起中国人的一位作家”。可以说支撑徐訏如此坦言文坛掌故的,正是他骨子里那种不避世故人情、毫无功利欲的“诗狂”,它使徐訏无论经历多少人生风雨,永远保持一颗纯如处子的心。同时也是这种“去蔽”后的“诗狂”,让徐訏在面对心仪喜爱的对象时,往往会不期然做出某种异常热情亲切的举动来。如1976年他与台湾女作家三毛的相交,时年已近70并成为文坛宿儒的徐訏在某饭局中与还是文学新人的三毛第一次相遇,被三毛的个性才情所吸引,沉默良久后突然开口说:“你做我的干女儿吧”,此言一出举座沸腾,三毛也认为“这一刻藏着千年的等待与因缘”。徐訏的“诗狂”就是文人特有的执著、天真和浪漫,而这同样是后来唱着《橄榄树》浪迹天涯的三毛的精神特质,他们二人惺惺相惜的忘年交就此谱成一段文坛佳话。
徐訏一生中与多名女性的情缘纠葛或许更鲜明体现了他个性气质的“去蔽”特征。徐訏1934年在宁波老家与小他6岁的杭州姑娘赵琏结婚,在徐訏远赴巴黎的日子,赵琏曾带儿子到巴黎探望,但不巧的是徐訏到英国旅行去了,这次“错位”之旅也似乎预示了二人今后人生中的裂隙。在即将结束这次巴黎游学时,徐訏邂逅日本女作家朝吹登水子,旋即被对方吸引,远在他乡的寂寞和对爱情的不倦渴望,促使他在分别的刹那向美丽可爱的日本姑娘庄重求婚,虽然即将分别的事实使分属当时“敌对”民族的二人最终选择了理智的分手,但徐訏当夜写下伤感无奈的诗作《漫感》以示纪念,朝吹登水子则在晚年自传体小说《爱的彼岸》中如实地写出了这段恋情。回国后没几年徐訏遭遇第一次婚变,专注于文学写作和诗朋往来的徐訏在家时间较少,引起了妻子赵琏的不满。当时徐訏一家与女作家苏青一家比邻而居,赵琏与苏青风流倜傥的丈夫李钦后相互欣赏,后来萌生了超出伦理之外的感情。苏青在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中对此有过或隐或显的记述。1941年徐訏与赵琏协议离婚,这一次婚姻只维持了7年。1944年徐訏被任命为《扫荡报》驻美特派员,在美国威斯康辛旅居时,结识了一个美妙的犹太少女,离异单身的他又一次感受到了爱情的甜蜜,但想到异族的差异、文化的隔阂,徐訏这一次还是忍痛只身回国割舍了这段浪漫恋情。归国后他一度与京剧谭派名票言菊朋的女儿、40年代上海京剧界名伶言慧珠来往密切,言曾随徐訏一起回过他的老家慈溪,不过言慧珠对二人幸福婚姻的憧憬没有实现,徐訏虽然十分欣赏言慧珠的美丽与才情,对其在60年代“文革”中饱受折磨自缢身亡的结局十分痛心并专门做诗《慧珠》悼念之,但1949年新中国即将成立之际他迎娶的第二位夫人却是曾在姐姐家做家庭教师的苏州女孩葛福灿。不过这次婚姻持续的时间比上一次更加短暂,1950年5月主要是出于对政治时局的考虑,徐訏南下香港,从此与葛福灿天各一方。1950年年底与次年年初葛氏曾只身前往香港与丈夫团圆,并打算回到上海后接女儿一同去香港,但此后大陆与香港的交通受阻,葛氏在漫长的等待中于1954年收到了徐訏寄来的离婚协议书。同年,徐訏与一个名叫张选倩的女孩在台湾举行了婚礼,这次婚姻持续时间最长,计26年,直到1980年徐訏去世。
徐訏一生经历的爱恨情仇:婚外恋、第三者插足、离婚再娶、恨不相逢未嫁(娶)时、曲终人散梦一场……在我们这个时代也许并不新鲜,现代人的情感剧场大抵就是上演这些内容。不过若是将其放置到当时的历史语境,我们就会发现他在处理自己的情感生活时,似乎多了些情感至上的浪漫与轻松,而少了些许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心中经常背负的情与义(理)纠缠的沉重,像我们十分熟悉的鲁迅与许广平喜结连理前后的踌躇,还如历史学家顾颉刚因有妻室在先对谭慕愚二十载以理智压抑情感的深情守望。或者说,“那一代人的怕与爱”,往往是一种高悬于社会之上的伦常秩序(天理)与深藏于内心的情感机趣(人欲)之间的较量争夺,前者是一种社会立法、文化立法,后者则是一种自然原则、情感原则。那一代人的问题常常是一方面他们可能不会完全被作为伦常秩序的天理所俘虏,因为个性、自由、爱情就是从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开始提倡的;然而另一方面也不会完全被作为情感机趣的人欲所俘虏,因为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文化人,他们某种程度上已成“为其文化所化之人”,伦理、礼俗、秩序等“外在的自然”又不可能不(至少部分地)侵入他们的肌体,借用阿尔都塞的话就是他们的“主体”已是被意识形态询唤过的“主体”了。所以“行乎情之所不得不行,止乎义之所不得不止”的滞重与深沉可谓那个时代特有的文化馈赠。徐訏“礼俗‘去蔽”的情况是,他以自己个性中执著、天真和浪漫的“诗狂”最大限度地消解了社会文化的意识形态力量,而只听命于内心深处情感欲念的感召,他这种“自然人”的率性而为是与他诗朋往来中的坦率与坦荡一脉相承的。徐訏是一个终其一生追求爱情的浪漫与迷狂的人,他的每一次移情别恋,都不能简单地说是拈花惹草、水性杨花的负面人性在起作用,而只能说与他所唯一依据的“情感原则”本身的变动不居、莫可名状,并容易稍纵即逝相关。《我心彷徨——徐訏传》甚至援引徐訏一篇名为《永久与专一》的散文为他“辩护”,“女人的爱情可以专一,而不能永久;男人的爱情可以永久,却不能专一”。可以说,“因为爱,所以爱”的浪漫和诗狂由于卸去了礼俗、伦常、外在秩序的拘囿,某种意义上或许更接近自由、属我、自在而为的人类本性。当然,世事古难全,避“重”就“轻”的人生同样也有缺憾——责任、道义、担当等社会伦理层面上的难以完满。徐訏的第二任夫人葛福灿女士苦等到一纸离婚协议之后,再无婚嫁,独自将女儿葛原抚养大,“文革”期间又因为徐訏的原因吃尽了苦头,但终究没有等到再团聚的那一天。弥留之际徐訏对专程到香港探望自己的女儿葛原说出了“你们受苦了……”的肺腑之言,大概他是在试图偿付自己一生欠下的情债吧……
或许,徐訏一生至情至性的最大意义在于,他将生活中的浪漫主义、理想主义做派作为一种艺术化的审美理念成功地运用到了自己的文学创作中,以独树一帜的浪漫情调,在“启蒙”与“救亡”二重奏的现代文学中加入了优美舒展的乐章,与他交好的女性作为人物原型有的已永远留在了艺术的时空中,这一切使得他生命中的爱恨情仇已无形中被文学化、诗性化了,甚至包括他因时代原因对葛氏的离弃和葛氏无怨无悔的等待也具有现代人难以企及的“经典”意味。或许,也只有在他,一个从中国传统社会中走出来的去除礼俗之“蔽”与人情世故之累的文人知识分子身上,跌宕起伏的情缘纠葛才会留下如许风流佳话,如果凡俗如我辈,而且生在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浪漫”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人乃至自己误读误用的年代,“因为爱,所以爱”的结果恐怕不仅不会如此美妙,而且还会给人生带来莫大的伤害吧。这大概就是我在阅读《我心彷徨——徐訏传》时想到的题外话了。
(孙桂荣,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