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 寄自2049的信
2009-10-19
亲爱的祖辈,回首过去的四十年,变化最大的莫过于教育了。孩子们在幼儿园里唱歌跳舞画画,没谁担心输在起跑线上。小学生无论功课好的差的,都上中学。中学生功课好的差的,只要愿意,都上大学。当然,像你们那时一样,大学有好的有差的,不过,考学远不像你们当年那样竞争激烈了。好研究的、爱钻书本的,才去报考顶尖的研究性大学。否则,上个省立普通大学,上个高等专业技术学校,或者上个社区大学,都挺好。
亲爱的祖辈,儿孙岂敢责怪你们眼界狭窄?是你们的路太窄,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们不再在同一条跑道上竞赛,我们生活在互相毗邻的各自的家园。我从高等专业技术学校毕业,当个电工,挣得不比教授和官员少多少,可比他们省心多了。我心灵手巧,可是对希腊文和古生物毫无兴趣,我干吗要逼着自己去上北大?
今天的电工比你们当年的电工过得滋润,另一边,今天的官员又远不如你们那时神气。你敢上瞒下欺,瞒不过报纸记者眼尖,我们老百姓指指点点,也不会担心你异地抓捕。公款赌博买春,更是想都别想。当然,还是有人爱当官,他喜欢发号施令,他有管理的爱好和才能,他比咱们老百姓更爱考虑大事情,更不怕担大责任。人各有志,有人好做电工活儿,有人好教书,有人好当领导。
领导得好,一路做到国家领导。我们的国家领导,像美国的founding fathers,不像日本的明治官僚。明治官僚的确了不起,几十年间把个虾夷岛国变成世界一强,生生把沙俄帝国打得落花流水,咱们的颟顸老古国更不在话下。不过,为了这份强大,他们不仅把国家统一到天皇名下,他们还统一思想。统一的思想就是没思想,没有思想的国家是台机器,由号称国民的螺丝钉螺丝帽组成。我们今天的政治理想异于是,首先不是国家强大,而是国民自由、幸福。
饭店里客人握手言别,桌上还剩着大半桌鱼肉;婴儿出生,五十辆奥迪车游街庆贺;大别墅里单辟一室,存放从来没穿过的各式皮鞋;成千上万人在景区门口排队烤太阳;这不是我们眼中的幸福。何必名胜古迹?何必人造景观?山间明月,石上清溪,目遇之而成色,耳得之而成声。少一点儿贪欲,多一点儿自然,在受过教育的眼睛里,小石潭就是名胜,村头老房子就是古迹。走得远走得近,我们的步履都更加从容。我们把不得不从事的活计降到最少,大半时间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游泳、制陶、植树,有些人好强,要游得更快,要把陶器烧得更漂亮。对,把自己爱做的事情做得更漂亮,每个人发挥自己的潜能,健康上进,何必第一?
在生活中创造,在创造中生活。有了自由、幸福、富于创造的中国国民,自有强大的中国。我们在沉静中强大;我们只在危难来临之际才展示强大。亲爱的祖辈,儿孙岂敢责怪你们动辄叫喊强大?你们那时,中国积弱太久,太渴望强大了。幸而你们重温古训:胜人者力,自胜者强;幸而你们从太平盛世的自满中醒悟,趁政治经济尚有转圜余地时勇于自胜,火齐肠胃之疾。
亲爱的祖辈,我们要为这片自由而繁荣的土地感谢你们。中国在你们几代人手里,翻天覆地,由弱变强。你们经历过太多的苦难,但都没有被苦难压倒;在并不尽如人意的环境中,你们逐渐悟出自由的可贵;仍有那么多官员和公务员奉公勤政;仍有那么多读书人为往圣继绝学。尤其是千千万万珍视“中国人”这三个字的一代代炎黄子孙,一点点劳作,一点点良知,积成吾土,遂成吾民。
陈嘉映 1952年生于上海,后迁居北京。著名哲学家,现任首都师范大学外国哲学学科负责人。
1977年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德语专业,1980年代开始,先后在美国、欧洲留学或工作。1993年回国任教。被誉为目前中国国内少有的“能把哲学讲解得寻常百姓都能听懂”的哲学家。著有学术专著《海德格尔哲学概论》《语言哲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