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危机这一年,他们如何渡过
2009-10-15马李灵珊
马李灵珊
那一天,顾家3口人都已经预料到,在未来的一年内,金融危机将会成为他们始终关注的话题
“我们知道世界末日到了”
2009年9月15日,顾昊在学校图书馆里自习了整整一天。但他仍然没有忘记一年前所看到的一切。
那天是周一,伦敦的天空阴郁,布满密云。他站在位于伦敦金融城的雷曼公司欧洲总部楼外,大楼在地面投射出一道长长的灰色阴影。那里看起来和往日一样,不断有忙碌的身影进进出出。区别只是,人们手上多了一个个的纸箱子,里面装着自己的杂物。
大楼底层的内部有线广播系统开始播放REM乐队的歌《我们知道世界末日到了》,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大部分是警察和记者,有人在悄声议论,有人拿出手机拍照,闪光灯闪成一片。雷曼的员工木然地穿行在他们身边。一个女人抱着纸箱走出大楼,面对无孔不入的话筒,她没有抬头,干脆利落地甩出一个词,“FUCK。”
那一刻,顾昊突然觉得有点残忍,又有点诡异的滑稽,“像是在看香港电影,或者好莱坞大片。一夜之间,就什么都蒸发了。”
伦敦雷曼办公室的4500名员工同时失去了自己的工作。作为伦敦城市大学金融与银行系的学生,顾昊还并没有意识到从这一刻起,自上世纪初的大萧条后最严重的一次金融危机就已经正式爆发。他只是兴奋地用手中的相机拍着拥挤的人流和他们脸上茫然的表情,一边给远在国内的父母打了个电话。
顾昊的父亲顾国华在某著名英资银行驻内地某副省级城市分行工作,和伦敦隔着8个小时的时差。接到儿子电话时,办公室电脑上的时间已经是晚上9点。
他比儿子更早知道雷曼兄弟公司宣布破产的消息。每周一,部门经理都要聚在一起开例会。那一周的例会出奇的短,分行长问了句,“都知道雷曼破产了吧?”然后简略地宣布了一下总行几项削减收支的决策就宣布散会,他还记得分行长在会上说的最后一句话,“好日子要到头咯。”
办公室里几个年轻人兴奋地争了一个下午,讨论着这次金融危机的起因,预测爆发的规模到底有多大。有人拿上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与这次危机对比。资历要深得多的顾国华静静地听着,“这些年轻人都还未满30岁,名校出身,外企工作,他们有理由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顾昊在电话那头向父亲讲述着伦敦街头上演的一幕幕情景剧。电话这头,顾国华只觉得,自己儿子的声音听起来和年轻的同事们一样充满了好奇和激动。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世界,对他们来说,金融危机还只是一层朦胧的黑色阴影。恍惚中,顾国华记得自己问了儿子一个问题,“如果爸爸也失业怎么办?”顾昊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说,“没事儿,那到时我来养你。”
和丈夫顾国华不同,陆洁并不担心自己的工作,她只担心儿子顾昊。
陆洁在海关工作,作为一名公务员,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她的生活会和过去一样,始终风平浪静。她更担心的是,一心想闯荡华尔街的儿子,究竟该何去何从?
那晚,她第一次埋怨丈夫,“早知如此,当年就不该送他出国学什么金融。还是考公务员比较稳定和实际。”
此前,顾昊能去英国学金融,还一直是陆洁挂在嘴边向朋友炫耀的资本。儿子,是她人生中最大的骄傲。
那一天,顾家3口人都已经预料到,在未来的一年内,金融危机将会成为他们始终关注的话题。关乎工作,关乎收入,也关乎生活的方方面面。
多数人受波及
和顾家一样关注这场金融风暴的中国人还有很多。2007年,由于房地产价格急剧上涨,股市向好,多年来已经习惯只有工资收入的中国人,仿佛一瞬间看到了一个会从天上掉金子的资本市场。
作为家中长孙的顾昊在选择金融时,得到了全家人一致的支持。在此之前,80多岁的爷爷和奶奶特意更新了家里的电脑,装了炒股软件。将辛苦积攒多年的退休金一多半全部投入了基金和股票市场。姑姑、舅舅、姨夫……那年夏天,顾昊全家15口人,只有顾昊还在念高二的表妹没有在证券市场开户。
每一个有基金新发售的早上,年迈的爷爷都会7点钟就赶到离家最近的银行前排队,手里握着一张纸条,上面是顾昊前一晚为他写下的基金名称和代码。即使这样,他也往往不是等在那里的第一个人。银行9点钟开门,通常情况下,5分钟内那只基金就会被抢购一空。爷爷并不关心这只基金的基金公司、基金经理、基本持股偏好,在他看来,只要抢到基金就意味着钱能生钱。
即使是在公务员被明令禁止不能炒股的情况下,陆洁身边仍然有人通过电话和手机上网查看行情,遥控买卖。“那段时间,大家上厕所的时间和次数明显增多了。”
顾昊试探性地问过在2007年前从来没炒过股、却在短短3個月里就把全家所有积蓄都投在了证券市场上的姑妈——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点。姑妈只是一摊手,“奥运前股市不会跌的,再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我还等着挣了钱,换套大房子呢,要不然以我和你姑父的工资,还得等多少年。”
姑妈在半年内赚到了够在本市最繁华地段买150平方米房子的钱,又在一年内赔了个精光。她离大房子的梦想,又远了好些年。
2009年9月。中国。
顾昊奶奶家的电脑里显示:炒股软件上次打开时间是2009年1月14日。现在,这台电脑的主要功用是给爷爷上网打麻将。
顾昊的表妹明年6月高考,她还没有想好自己未来要做什么。但有一点她很坚定:绝对不考金融系。
顾国华没有丢掉工作,但也没有认识新的同事。原本人事流动频繁的这家银行,一年中没有招人,40多人的团队中也只有两个人离职。除了外资银行完善的考核制度以外,不断传来的 “放无薪假”、“突然革职”的传闻,像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要认清现在的形势。
收入也在悄悄地减少。他平日的工资虽然丰厚,但每年结算之后领到的年终奖,对他来说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一般都会有4-6个月的正常工资那么多。”今年的年终奖发下来那天,顾国华一查账户,心就凉了一半,“相当于只多发了一个月的工资。”但即使是这样,他和同事们也不曾想过要离开这家银行。
另一笔减少的收入是加班费。在外资银行,加班都会计时发放额外的津贴,每个月光是这笔钱都高达3000多块。金融危机后,他们的业务减少了,总行下发了通知,如无意外情况不准许加班。一年之前,他能在9点前回到家已经足以让他发短信特意告知陆洁。一年之后,他们已经习惯相约一起吃晚餐。
周末的晚上,顾国华7点离开办公室。他回头看看这栋位于CBD区20多层的写字楼,现在只有4层还亮着莹莹的灯火。“啪”,又一层楼的灯光突然熄灭。黑暗瞬间吞噬了这座白天看起来甚至有点霸道的写字楼。只有楼顶上高高的“财富国际”灯牌,在孤独地发着通红的光。
有人置身于风波之外
表面上看来,全家最幸福的人应该是陆洁。她还是照样朝九晚五上班下班。在海关,她负责出口审核,核对出口企业签订的合同与后面所附单据是否吻合。每天,她都要接触全省范围内所有的企业进出口业务。
2008年全年,全国海关进出口贸易总额比上年增长17.8%。而之前5年,平均增长额为每年26.4%。2009年上半年,我国进出口贸易总额为9461.24亿美元,同比下降23.4%,其中出口5215.29亿美元,同比下降21.8%。
陆洁没有关注过海关总署的统计总额。她只是凭经验告诉我,“感觉上就少了。来报关的人和报关金额都少了。”不过,金融危机对她所处的分关影响并不算太大,他们还是如期完成了年初的进出口总额计划和目标。
对于金融危机,陆洁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她住在海关集资建房买的房子里,100平米的房子,价格不到市价的一半。她的工资、补贴、奖金和各种福利,在过去一年里一样都没有少。相反,由于金融危机,“商场里打折的衣服多了。”她面带微笑地说。
这一年,陆洁的生活过得很悠闲。傍晚时分,丈夫可以准点回家陪她共享晚餐。而在金融危机爆发之前,她从未敢如此奢望。另一方面,英镑和人民币的汇率也从两年前的1:15.3跌到现在的1:10.8,起码目前看来,顾昊在英国的生活费用降低了不少。
陆洁唯一担心的是儿子。今年夏天,儿子第一次没有回家。他留在英国实习。“说是金融危机来了,不从现在就开始实习,以后找不到工作。”她语带担忧。两年前亲手送走的儿子,虽然意气风发,但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从一年前开始,儿子开始变得成熟起来。每次和她打电话,儿子虽然嘴上都在说“没事”,但陆洁听得出,儿子的语调常常很消沉。无数次地,她后悔当初送儿子出国。两年后儿子毕业,她希望儿子能够回国考公务员。“进海关旱涝保收啊。”
她和顾国华商量,今年本打算更新换代的车和电脑都先暂缓。年底,他们准备去英国看看儿子。
回国吧
英國,伦敦。
顾昊的宿舍离伦敦金融城只隔着两个地铁站的距离,过去的一年里,他曾无数次走向那里。
他的宿舍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黑色的水笔写着粗粗的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筋骨,劳其体肤,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是到英国的第一天,他写给自己的话。那时候,他丝毫不怀疑,自己就是那个“斯人”。
即使是一年前,他也觉得金融危机的到来,就意味着在打破原有金融秩序基础上的一次彻底重建。而重建就会需要人才,对他来说,危机等于更多的机会。但在今年申请暑期实习时,他才发现,自己和富丽堂皇的金融城之间,远不止两个地铁站那么远。
往年,伦敦金融城的众多金融巨头们都会在他的学校招收为数不少的暑期实习生,一般同学都能拿到2-3个实习机会。但今年,顾昊全班只有3个人在暑假来临前,凭借自己的申请找到了实习机会。顾昊目标中的50家公司,只有不到1/4今年仍然招收暑期实习生,5家给了他面试机会,但最后都拒绝了他。
最后,顾昊的导师向伦敦普华永道会计师事务所推荐了他。整个暑假,每天早上6点,顾昊就会从床上爬起来。边洗漱边浏览当天的财经新闻,然后汇入滚滚的人流,向伦敦金融城普华永道那栋豪华的大楼进发。
在那里,他的工作其实就是基本的打杂,复印资料、整理文件,做一些最简单的文本复制和数字计算工作。但每天他都要从早上9点一直工作到晚上10点。再匆匆返回宿舍,继续复习准备ACCA考试。他理智地调低了期望值,投行不再是他的梦想,普华永道这样的会计师事务所要更加现实一点。
“很累,有时感觉灵魂都要出窍了。我暑假里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好好睡一觉。”刚刚升上大三的顾昊,已经感受到了求职的压力。
每一天,行走在伦敦金融城里,看着街上步履匆匆面带焦虑的人们。顾昊都有一种会被人群吞没的感觉。“迷茫,犹豫。”一年后的现在,顾昊能够感受到经济形势在转好,但社会的车轮滚滚前行会去向何方,自己又是否能在其中找到位置。顾昊也不知道答案。他反问记者,“国内现在的金融毕业生找工作容易么?你做这行的,了解比我要多一些。国内受金融危机影响要少一点吧。海龟找工作,应该能靠谱点吧。” 他开始认真地考虑回国。
尾声
2007年6月,在正式成为英国首相前几天,戈登•布朗在伦敦金融城市长官邸的例行晚宴上这样预言:“伦敦金融城的黄金时代正在拉开帷幕,历史将会记住这段美好时光。”
2007年,上证综指全年上涨了96.66%,深证成指全年上涨166.29%,均收出了史上最长的年阳线。
2007年,顾昊18岁,怀抱着自己和父亲共有的金融梦想,只身一人飞赴伦敦。
那时没有人知道,这场美梦会醒得如此之快,而醒转之后,悠悠长夜还要持续多久,何时才是天明,2009年的秋天,仍然没有人知道。
(出于被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