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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采茶女

2009-10-14尹正保

鸭绿江 2009年10期
关键词:叶儿茶树

尹正保,笔名长歌。河南唐河县人,生于1983年8月,现为广州暨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研究生,师从于著名评论家洪治纲先生。曾在《羊城晚报》发表诗歌若干。

青山走到这里,突然就放慢了脚步,变得娇媚起来,活脱一个如花的村姑,腰肢一扭一扭地就扭出几个山峰和凹子。一座山峰连着一个山坳,一个山坳抱着一个水塘,一个水塘围着几户人家。

这个叫茶树村的乡野村落,藏身于蓝天白云、青山秀水之间,仿佛就是上天遗落在此的一颗明珠。出远门路过此处的外乡人,往往会惊讶地跳起来,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个偏僻的山坳间还存有一个村寨。远道而来的客人因这突然的发现由衷地感到愉悦,更为重要的是,多日风尘仆仆地行走到了这里可以暂时歇歇脚,讨一碗清茶解解路途干渴。茶树村的人们就是这个时候显出了他们一贯的好客,一声老乡、一杯清茶、一碗糙米饭焐热了外乡人的心。感激的话儿不及说,客人就匆忙上路了,茶树村的乡亲们站在路边,招呼一声:再来啊!那声音在青山白云间环绕不去,外乡人的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掉落,这眼泪里既有旅途的寂寞和辛酸,更有对古道热肠的茶树村人的感激和眷恋。

茶树村是个不大的村落,二十多户人家的房檐在大山深处左一抹右一涂地就结成了一个古朴的村落。村子中央有一个石碑,断面已斑驳不堪,不知道哪朝哪代遗刻的文字还依稀可辨:千年茶村。村里百十来人中没有几个识字的,偶尔能认得几个斗大字的却又不知这石刻从何而来。村里最老的老人瞎子八爷还在世的时候,经常用拐杖点着石碑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说:“您瞧瞧您瞧瞧!就是这块碑,它可是我们村的风水啊!先时祖上留下话来,茶树村人世代以种茶为生,年年风调雨顺,多亏皇上留下的这块石碑庇佑哇!”客人连同围观的村人急不可耐,伸着脖子问,八爷,八爷,您老快说说,是哪位皇帝给咱提的字啊?驼背八爷倒是不急不躁,双手扶着拐杖捡个石头慢慢坐下来,干咳嗽一通再朝地上吐口吐沫,嘴巴一翕一合地说:“皇帝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守住祖上留下的规矩。”这话倒是真的,茶树村的村民从生下来的那当儿起,就在茶树棵里撒尿、采茶篓里睡觉、茶室里耍玩,眼里见的是绿油油的茶树叶子、鼻子里嗅到的是四溢的茶香,而耳朵里常灌的却是甜甜的采茶歌。

说起茶,茶树村的孩子都能讲得头头是道。茶树村深处大别山腹地,绵延百里的青山成了茶叶生长的沃土。每年谷雨过后,一簇簇新茶崭露头角,引来满山遍野的蜂蝶,茶树村的姑娘们背着竹篾做成的背篓,跨过山脚的一道道清溪、翻过对面的一道道梁子,结对去采摘新茶。叶儿时常就站在姐妹们中间。她个儿矮,人又偏弱,今年刚刚十七岁,正是豆蔻年华,多少有些羞涩,站在这群粗野的乡村女孩子中间,并不起眼。姐妹们时常开着玩笑嬉闹,只有叶儿不言不语,总是抿起嘴来笑,她一笑起来两个小酒窝就不自觉地染上一抹红晕,像是上了胭脂一般。

山路并不陡,弯弯曲曲的就通向山脊,爬上对面的梁子,离采茶的地方就近了。领头的红霞是个二十多岁的野姑娘,说话时总喜欢打马虎眼,大嗓门,叽里呱啦的就把姐妹们挨个收拾妥帖了。大家都服她,知道她心眼儿不坏,只是嘴巴不饶人,一伙人里数她最大,大家都叫她红霞姐。走上村子对面的梁子,就像走出了天和地,走到另外一个世界里了。这个世界只有蓝天、白云、山峰,以及望不到边的青黛,那是满坡的茶树。鸟儿啾啾地在树阴里唱着婉转的歌谣,山谷里冒出股股青烟,早晨的露水还没有散尽,迎着太阳在草尖上跳来跳去。山歌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它就着太阳的光芒在青山梁子里缭绕、盘旋、直上云霄。

春风一吹茶叶尖

茶那个茶叶尖呀儿哟

妹子们采茶上茶山

上呀么上茶山呀儿哟

采呀么采呀采头茶

采得春光装满篮

送给我的情郎哥呀么心里多喜欢

妹子心里似蜜甜哟

似呀么似蜜甜

采呀采呀采得春光装满篮

送给我的情郎哥呀么心里多喜欢

妹子心里似蜜甜哟

似呀么似蜜甜呀儿哟

采呀采呀采呀采呀采头茶

……

边唱边走,不多时就走到梁下面的茶地了。茶地就在山坡的另一面,茶坡一般不能太陡,要舒缓,要有一定宽度,这样既利于播种和采收,又适合大面积种植。山坡依着坡势被分割成若干块,从上到下一层摞一层,像梯田那样一溜排开,远远望去又像给山披上了一件美丽的夹衣。

采茶向来是姑娘们的事,茶树村的男丁只负责运输、炒茶和外卖,茶叶的质量、成色首要的就在这第一道工序——原料采摘上。姑娘们个个心灵手巧,后背背篓,两手的倩指像兰花那样张开,在茶棵上轻轻蠕动,和空中飞舞的彩蝶也差不了多少。不多时,背篓里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层茶。

茶这东西,是稀罕物,天生是尊贵的命。来不得半点耽搁,必须要赶在谷雨过后,春色刚起的端儿加紧采摘,否则,就有可能被恶劣的天气所侵害,而导致一年的收成归于惨败。采茶还要技术精湛,要有好的判断力,茶树虽然浑身是宝,但是不同部位的茶叶价格却又天壤之别。靠近根部的叶子打眼一看,颜色深青,茎叶粗老,纹路纷乱,这样的叶子不适合做茶。采茶的时候要尽量不取下面的叶子,这大概人人皆知。但是,靠近上部的叶子可就难以判断了。这里面可有讲究,总的来说是要采小弃大,取新弃旧,看成色、光泽、叶子上面的纹路等等。最好的当数毛尖,它顶立枝头,刚由鹅黄转为嫩绿,像刚出月的蚕儿那样大的时候,就应该及时摘去,否则,等再长大些就跌落到二等货里了。茶树村的孩子自小随着父母在茶地里玩耍,见得多了自然能分得清楚哪些金贵,哪些不稀罕。采茶要眼疾手快,不能迟钝,否则赶上绵绵的春雨落个不停,那就糟糕了。新发的芽一旦被雨耽搁就保不住要变老,这样价钱就跟着大打折扣。

茶农的日子是清苦而忙碌的,一年的指望全在这开春时节。采回来的茶,由男丁们火速处理。他们连夜支起锅灶,马不停蹄,通宵炒制,炒茶全在火候上见功夫。大锅铲要不停地翻动,否则就有被炒焦变黑的危险。刚炒出的茶青色已经褪去,水分也所剩无几,叶子打起卷儿。这时候,就要赶快将茶腾出锅,然后再在锅上架起铁丝细网,锅下燃起早前准备的炭火,铲刀仍旧要不停地翻动,一点点地烘干最后残存的水分。这时候,茶色就亮了,亮起来的毛尖发着微弱的光泽,像通身透明的黛色小虫,它们头碰头身贴身卧在砧板上,就将茶农的眼睛照亮了。旱烟袋一口接一口地咂着,水牛卧在村外的水田里,烟筒里冒出袅袅轻烟,是该吃饭的时候了。

茶树村的人,世代以茶为生,这是瞎子八爷在世以前的事情了。

2

清晨,天已蒙蒙亮。

叶儿醒来,听到几只山雀在窗外扑扑腾腾,耍猴似的,隔着窗棂她看见鸟儿们在枝头跳上跳下,你追我打地嬉闹,还时不时啾啾几声。夜里睡得不踏实,又这么早醒来,叶儿感到一些困倦,她试着接着睡下去,可是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她有满肚子的心事。

昨儿大亮捎信回来,说要叶儿也到南边去。摊开信纸,叶儿扳着指头数了数,这是第四次接到大亮的来信。不知不觉大亮已经离开茶树村有两年半了。大亮走时,叶儿哭成了泪人。叶儿说:“大亮哥,你走了还会回来吗?”大亮说:“傻妹妹,我是去打工挣钱,又不是去当差,咋能不回来呢!再说不是还有你在吗?”叶儿说:“大亮哥,你走了,我会想你的!”大亮说:“我知道,傻妹妹。你回去吧,等哥挣了钱回来就向你家提亲!”听完这话叶儿就忍不住哭开了,泪水很快打湿了梨花似的脸蛋。最后,叶儿说:“我等你!”说完就扑哧笑出了声。那天是阴雨天,天空中时不时地滴些零星小雨,山道上像浇了层油似的。叶儿急着回家给姐妹们抖搂心里的兴奋,她平时总拿心事说与姐妹们。谁成想,心里揣着天大的喜事,路却走不稳了。走到半山时碰到一块儿讨厌的石头,愣是把脚脖子给扭了,歇了个把月才能下地。就为这事,姐妹们经常拿她开玩笑。她们说,叶儿,难不成你要嫁给大亮?瞧,连脚都想跟他私奔了。叶儿撞了个大红脸,又不好意思为自己辩解。她的确想过跟大亮到外面去,但是家里还有爹娘和弟弟,她舍不得。她从小到大没出过茶树村周围的山峦,世界对于她只是几座山峦,一条溪流,蓝天白云,一个小山庄,满坡的牛羊和茶树。

大亮是要到南边去,南边是哪儿,叶儿也说不清楚,在她看来,南边就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兴许能见着海。海她没见过,但是小溪和水潭倒是不陌生。村后就是一个大山丘,山丘下就有一个翡翠似的水潭。这是茶树村惟一的大水泊,叶儿和大亮是在它边上长大的。那里有着光滑的大岩石,有成群的鱼儿、龙虾,大亮常常就脱光了脊背在下面捞鱼,叶儿就拿着个盆子端坐在石头上观看。数不清多少个春夏,他俩就这么一块儿玩过来。等到大了些的时候,俩人见面客客气气的,各自怀着心事。其实彼此心里都知道对方是喜欢自己的,可是碍于脸面,谁也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多少年难以说出的话,在大亮走的那天全部道出来了,哪有不让人高兴坏了的理儿呢?

从那之后,叶儿常常怀着心事,不言不语,采茶的时候也不跟姐妹们斗嘴,不过姐妹们经常能在她脸上找到若有若无的笑迹。红霞说,这个傻丫头,看来是没救了,早晚要得相思病。红蕊说,你们快看啊!叶儿傻了,自己在茶棵里傻笑呢!姐妹们,甚至叶儿的娘都看得出来,这姑娘心里有事。前几天吃饭的时候,娘说,叶儿,你最近看起来好像又瘦了,也不安心吃饭,跟丢了魂似的,到底想啥呢?叶儿说,娘,我啥也没想。娘说,胡说!我看你准是想亮仔了吧,看你,想他有什么用,还是赶紧吃饭,完了去山上采茶去。谷雨都过去七天了,这春天的雨啊,说来就来,下起来就没头没尾的,可耽误不得!叶儿把饭碗一推,说,娘,我这就去!背起背篓就出了门,娘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死丫头片子,还成精了你!要是再想那个磕啷仔(穷鬼),看我饶不了你!

娘的话没错,大亮家真是穷,这在茶树村可是出了名的。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也没个医生,小孩儿保住了而大人却撒手人寰一去不回。留下大亮的爹辛辛苦苦抚养孩子,辛苦自不言说,却只能过上紧紧巴巴的日子。去年一次上山砍柴,不小心从崖上掉下来,摔残了一双老腿。村上的老人们前来探望,都说:“这下可好,天塌了,亮子这孩子命咋就这么苦,老李家的日子以后可咋过啊。”大亮站在人堆里也不说话,人散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床榻前,哭着说:“爹,这天塌不了。您老安心养病,我要出去挣钱,有我在,不会让您再受一点苦。”床上的老李老泪纵横,却说不出话来,他发现儿子长大了。

大亮说走就走了,他把爹托给自己的光棍叔叔,一转身就走了。

多少回了,叶儿数着日期,想着心上的那个人也该回来了。可是,他终究没再回来。他没回来,钱倒是寄了不少。大亮他爹现在和他叔叔一天三顿能吃上肉了,人也精神了,这都是沾了大亮的光。村上人说,大亮出息了!兴许是遇到贵人啦,咋就这么挣钱呢?你看老李头,老了老了有福了,瞧现在精神的!皮鞋都穿上了!村子上人都这么议论着,叶儿也暗暗地高兴,大亮哥真不赖!只有歪嘴天牛歪着鞋靶子嘴说:“这里头的事情,说不好哦。”歪嘴老说歪话,总是牢牢骚骚地没个正形,神神道道地就把事情引向了另一层意思。

到底还是让歪嘴天牛给说准了,还真有事情。大亮信里说他在南边赚到钱了,现在给老板开车,一时半会儿回不去,说也可能就不再回茶树村了。让叶儿到南边来,要不就别等他了,他在这边过得挺好,再也不要回茶树村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啦。叶儿接到信的时候一阵兴奋,看完信却一阵惆怅。他想着大亮在那边的神气样子,一定非常威武,都当司机了呢!司机是什么呢?司机就是当保镖,跟主人押车的,况且是给老板开车呢!叶儿觉得大亮真不赖,不赖归不赖,事情到底把她难住了,到底去还是不去呢?她犹豫不定,去吧,爹娘咋办,她是大的,弟弟还小。不去吧,再也见不到大亮哥了。还有,她从没出过远门,连对面的山坡都没越过,怎么就去南边呢?再说,她压根就不喜欢外边,她觉得世界天经地义就应该是茶树村这个样子。要知道,她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了呀!

隔壁的房门咯吱一声开了,院子里哗啦啦地响起汲水的声音,娘的脚步像是点在叶儿的床沿,咚咚地,小鼓似的在她心上猛敲。不一会儿,她听到大扫帚划拉地面的声音、泼水声, 那是娘在早起清扫院子。偏屋的羊咩咩叫了两声,水牛也跟着哞哞地叫着,不多时,院子清净了。叶儿知道,娘往坡上拴牛羊去了。院子里好静啊!灰雀又来捣乱,在树上唧唧喳喳的,但叶儿不再觉得烦,反倒觉得鸟儿好自在。爹呢,爹还在茶室吗?爹昨晚在茶室炒茶,该回来了吧。弟弟还在睡觉吗?想着想着,叶儿躺不下去了,她要起来。

刚洗漱完,看见娘从外面回来。远远地看着娘,娘可真老了,都有白头发了,而且愈发消瘦了。娘走起路来都步履蹒跚的了,娘不是当年的娘啦。娘迎上来问,起来了叶儿,瞅啥呢?叶儿说,娘,没瞅啥,我随便望望。娘说,你这孩子,总说没事没事的,那还整天神思恍惚的,要是想大亮就去找他吧。头前娘不同意你整天想他,是怕村上人笑话,你看现在大亮出息了,我巴不得自己的闺女享福呢!你说我们茶农辛苦一生图个啥,不就图个日子安稳有保障!叶儿没吱声,她躲开娘悄悄走出了院子。

3

茶树村的人,世代以茶为生,这是瞎子八爷在世以前的事情了。

飘了数百年的茶香,到了瞎子八爷之后的日子,渐渐地就淡了,越来越淡。茶农的日子本来就万般清苦,一年到头忙里忙外心思全扑在茶上,采茶、炒茶、卖茶,眼扒眼望地盼着个好收成,但种茶叶就像种庄稼一样,多半要望天收,老天说了算。茶农们就只好去不远的庙里烧香,祈盼老天爷赏口饭吃,风调雨顺给个好年景。但老天爷有时偏偏不领情,谷雨过后就稀稀拉拉地下个不合嘴,每一滴雨都滴在茶农的心上,吱吱啦啦地火上浇油,多少人的头上一夜之间平添了白发。有的年景老天倒是赏脸,风调雨顺地产出绿油油亮晶晶的毛尖,但临到了炒茶的时候,遇上火候不到或者过了火,一锅上好的茶就被烤得面目全非,像茶农烧焦的心,惨不忍睹。倘若采茶和炒茶两道工序风平浪静,那第三道售茶却多半有些风波。茶树村的人要捡个响晴的天,挑着担子翻山越岭到城里去卖,遇上刮风下雨、小贩盘剥,回来的时候身上留不了几个钱,不过是添些盐巴化肥农药的小钱。偶尔也遇到些识货的买主,换回的小钱相对多点,回去给老婆孩子买些衣服鞋袜,一家人乐得开了花。这就是茶树村的生活,一代一代就这么紧紧巴巴地过来了,但茶农们天生种茶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苦中有乐,虽苦犹乐。个中的曲直,是外道人体会不到的。

这样的日子在瞎子八爷去世后并没有持续多久。村里陆续架上了高压线,茶树村通了电,家家买了电视机,路修得平了,伸向遥远的山外,大山里迎来了新气象。一拨一拨的人开始往外走,那些人走了都没再回来,长年漂在外面的世界里,大亮就是其中的一员。一开始出去的都是些青壮劳力,但后来女儿家也开始往外走了,有的还嫁到了外面。一块儿采茶的姐妹们,现在只剩下叶儿,其余的人都不知去了哪里,连红霞也在前年嫁到山外边去了。茶树村里已经有了工业作坊,茶厂就在大山外,连村里的妇女都到外面的茶厂去上班了。歪嘴天牛说,这世道要变了!

这世道可不真要变了吗!

茶树村千年的采茶女,到了眼前就只剩下叶儿一个人了。

迎着朝阳叶儿走在山路上,风儿正扑面而来,带着些早晨的凉意,倒也觉得清爽,身上轻飘飘的像是要飞了。今天的山路特别难走,好大一会儿,才走到半山腰。有一只什么鸟躲在林子里的某棵树上叫个不停,声音凄切,几近哀鸣。也许是血杜鹃,或者是只白头翁。叶儿停下来细听,又觉得像布谷,可不是吗,布谷也该来了,春天要结束了。但转念一想,不对呀!布谷叫声没这么凄惨,凄惶倒是有一些的。羊和牛就拴在通往梁子的道旁,它们在早晨的山坡上安静地啃着草。整个山都是空的了,除了偶尔传来鸟的低鸣和无孔不入的山风,凉凉的风,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她了。

山歌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对面的山坡响起来的,有人比叶儿更早来采茶。那人咿咿呀呀地唱,隔着山风,时断时续地听得不是十分分明,等到走近些就完全听明白了。只听那人唱道:

高高山上一丘田来

阿哥半边哟妹半边

郎的半边种甘蔗哟

妹的半边种黄连来

半边甜——哟

半边——苦哟

苦哟……

叶儿听得仔细,心想准是哪位结了婚的姐姐在思念心上人,那歌声凄惨悱恻,沿着山腰环转、再斗转直上云霄。那沙哑的嗓子一出声,半个山都是这种凄凉的调子了。叶儿觉得迈不动路,脚被什么绑着似的,怎么都动不了。这歌声里藏着一个闺中女孩儿难言的心事,她被这歌声感染了,嘴唇也不自觉地嚅动起来:

阿妹采茶上山坡

一道道沟沟一道道坎儿

采了茶儿送阿哥哟

阿哥哟出外做活计

赚得银子娶阿妹哎

——娶阿妹哎!

走着唱着,不觉间,叶儿已经爬上了梁子,再往下就是茶山了。无边无际、漫山遍野的茶树在山的北坡错落分布,而又密不透风。白色的、粉色的茶花立在枝头,在风中摇摆,隔夜的露珠倏然跌落,远远望去,一股湿漉漉的地气从茶丛里盘旋而上,坠入地面的水珠在土地上涂出一片潮洇。这个清晨一切都是湿漉漉的,是潮湿的,连同她的内心,都是一片看不见的水渍了。

茶树村的人后来都听到叶儿在高高的梁子上唱歌了,她的声色圆润、潮湿、婉转、忧伤,带着某种难言的心绪,像山间翻飞的画眉,把这个早晨的天都唱亮了。

天也该亮了。这时候,太阳爬上了树梢,有杆子那么高了,它卧在东边的山峦之上,像一个刚出襁褓的婴孩儿,亮晶晶、水嫩嫩的,就把世界照亮了。满山上都是阳光,阳光像丝线一样穿过云层,照在草丛间,照在叶儿身上,背后出现一个姑娘婀娜的倩影,它若隐若现地消逝在远处一片清辉的山峦里。叶儿张开双臂,任茶山上的清风携裹起她的衣衫,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像一个玉袖临风的仙子,站在白云青山之巅遥望人世。

远远的茶山那边,是一片看不见的风景。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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