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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点灯

2009-10-14张鲁镭

鸭绿江 2009年10期
关键词:布料月饼

张鲁镭,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山花》等杂志发表作品,小说集《小日子》入选二OO八年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作协签约作家。

她坐在炕头上把手里的纸牌捻成一束菊花,这东西原本是老太太们的玩意,她还算不上老,却也愿意用它来寻个乐子。牌是一百零八张,青花怪异的图案,花妞说这是图腾咒语,谁知道呢?反正捻在手里坐在炕头上,时光就在指头缝间溜走了。她旁边还有三堆牌,那应该是老婶、红嫂和海子妈的,是她刚刚替她们摸的。炕梢上还有一小袋儿黄豆,那是她的赌资,输赢都拿它说话,用花妞爸的酒盅量。常常玩了好久,一袋豆子还那么多,没见多出多少,可也没少到哪去。几个人的水平都八九不离十,大家在一块儿就图个热闹。今天她把手上的牌前后捯饬着,这第一手牌太硬了,吃一口再碰一个就和了。想着老婶从挎兜里往外掏豆子那个不情愿,她都呵呵地笑出声来了。

可今天这牌怕是打不成,那仨人这会儿肯定已经在灶上忙开了。今天是八月十五,城里人叫它中秋节。按当地习俗这一天家家都要烙月饼归家仓,归家仓就是把家里种植的农物都收进屋,地里的粮食园里的蔬菜树上的水果,并不是摘得颗粒不剩,样数全就行,就连那些尚未熟透的也要象征性地摘些。这一天到了晚上家畜家禽都不许在外边瞎逛,懂事的燕子也早早飞回屋檐下的窝,有人把那不听话的猫狗都用绳子拴起来,这才是大团圆呢。

去年的八月十五她和花妞爸还在城里制衣厂干活,那天食堂给加了两个菜,饭后每人又分了块月饼。不过那月饼又干巴又硬,实在难吃,城里人就吃这个?怎么咽得下去?她啃了几口就偷偷扔了。今个一早就给了花妞钱,让她中午放学在王奶奶店里买些月饼和水果,月饼是老太太自己烙的,又香又酥又甜,连城里的食品厂都请她去作指导。

家里的地和菜园早都租给外人了,要归也该归到人家的仓里,和她扯不上关系了,今晚她就和花妞花狗花猫还有家里的两只花鸡一起在院子里看月亮吃月饼。太阳透过开着的窗子斜照进来,在炕上地上投下了一片白光,略带股暖热的气味,连地上的轮椅也被镀上一层耀眼的银光。

几年前她和花妞爸进城苦钱,当时村上人都一窝蜂似的往城里跑,以为那地方遍地黄金等着人拣,去以后才知道一样也是汗珠珠掉地下摔八瓣,那钱真是一分一分苦出来的。她和花妞爸都在制衣厂,裁剪房把布料一运到车间,工人们就一哄而上抢布料,多抢就意味着多挣钱,平时的哥们儿姐妹儿到这会儿全六亲不认了,你推我搡连喊带叫,有人居然还会动拳头。花妞爸是抢货高手,他个子大胳膊长,一个箭步冲上去,像老鹰捉鸡那样就把一大捆料子揽在怀里,然后分放在自己和她的电车台上。台子上那小山似的一堆布料,哪还是什么面料,简直是一堆钱。接下来她的两条胳膊也像上了弦似的跟着电车的轰鸣往前跑,没多久胳膊腿就跟不上拍子了,像是再一用力整个人就会零碎。可花妞爸没事,晚上睡一觉,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地抢,连主管都叫他拼命三郎。这比乡下种地辛苦多了,地今天种不完还有明天,可当天抢的料子必须当天车完,这是规矩。

她私下劝花妞爸还是少抢点,都是乡里乡亲的,有钱大家一块儿挣,太冒尖了不好,再说可别把身子累垮了。花妞爸说跑出来不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吗,想清闲不如回家去。花妞爸脾气不好,雷管似的一引就炸,她就不再唠叨了。

花妞爸是个勤快人,干活舍得下力气,当初媒人上家的第一句话就说,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干,有力气。那人说得没错,花妞爸太能干了,她还从没见过这般能干的人。放下镐头拿锄头,放下锄头拿镰刀,放下镰刀拿扁担,不管你什么时候看见他,那一双手总在忙碌,那一双脚总在奔波。这个特别热衷于劳动的男人,最看不得别人闲着,尤其是他的女人。只要你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就必须动起来,她刚从园子里浇地回来,汗流浃背地坐在炕沿上喝水,还没喝完,花妞爸就又给她分派活了。分派的活,有的完全可以不干,甚至还没到干那活的节气,但他就是见不得自家女人坐下来,她一坐下来他的心就慌就烦,像要被谁追上被谁撵上似的。吩咐两遍再不动地方就要骂人了,那声音咣咣的比打雷都震耳。即便阴天下雨也要把她支使得团团转,剥花生搓苞米给花妞缝衣服,把碎布拼起来做鞋垫儿,再就是一锅一锅地蒸馒头烙饼,恨不能把来年的干粮都准备好。

她也乐意和村上的女人们一起凑个趣,唠唠家常聊聊闲天儿,能结伴去集市上最好了,看看带花边的裙子和加后跟儿的皮鞋,还有电视上天天播的那个“大宝”。可花妞爸不让,他说一堆老娘们在一起叽叽喳喳的瞎耽误工夫,家里一堆活哪有空扯闲淡。她都是和花妞爸一起去赶集,花妞爸把自行车蹬得像风火轮,比小汽车都快。一路上他脑子也没闲着,早把要买的东西和基本价位盘算好了,进了集市离老远就把东西瞄好了,到地方把钱一扔拿了东西就走。有一回一个卖脸盆的追上他说,这东西三块钱可不成,怎么也得再添一块,花妞爸一边和他讨价一边噌噌往前赶,那卖主把五毛钱拿在手上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就用这五毛钱在道边买了根冰棍儿。后来面熟的卖主都不愿意跟他太计较,人家跟他跑不起。花妞爸抽根烟的工夫就能把该买的东西都买完,质量还个保个。红嫂买件衬衫挑挑拣拣一上午还少个扣子。花妞爸就是有这本事。

她想买条裙子花妞爸不让,说噗噗啦啦干活不方便,花妞爸喜欢她穿粗布休闲裤,一下子就给她买来三条。花妞爸乐意成捆买东西,咸盐一回要买五袋儿,肥皂一回要一箱,牙膏牙刷也十个八个拿,从不一个个零揪,说赶趟集得耽误干多少活,太不划算。好多人还在集市上东挑西拣,花妞爸和她都把地里的草锄完了。她偶尔也回娘家叨叨对花妞爸的不满,可妈说了,能嫁个勤快男人还不是福气?遇个懒汉你试试。可也是,走到哪也不能说勤快是毛病吧?

车衣这活太适合花妞爸了,每天都轰轰隆隆马不停蹄,日子跟长了翅膀一样恨不能飞起来。她想这么疯抢一阵后他就会一点点慢下来,人嘛,毕竟不是铁打的。可力气这东西就像艺术家身上的天赋一样,与生俱来甚至无边无际。怪事儿,这花妞爸怎么就不知道累呢?那边有本事抢,这边就得拼了力气干。每天她一睁眼就有一大堆布料在等着,连上厕所都得一路小跑,忙起来一天能在台子上干十几个小时,和机器没大区别了。

晚上躺在床上她都能听见骨头缝里疼痛的声音,那里边像有个小兔子,突突突一个劲儿跳。真想一脚迈回家去。家里房梁上有个燕子窝,年年春天都有那么一对燕子在她家生儿育女。一大早她先给它们打开门,晚上还给它们留着门,让它们自由地飞进飞出。有好几次她从地上救起了掉下来的小燕子,蹬着梯子给放回窝里。秋天凉了,燕子就带着儿女往南飞。她想如果自己是只鸟就好了,鸟有翅膀,想飞到哪就飞到哪,自由自在的,这个地方不适应了马上飞走头都不回。

一段日子后她发现自己患上了耳鸣的毛病,即便躺在床上耳朵也嗡嗡直响。其实比身体更疲惫的是耳朵,白天机器轰鸣晚上花妞爸打呼噜,只有在厕所里耳根子才能清静片刻。村里多好,到处是鸟叫,有草鹡鸰的连珠声,有乌秋的哨声,还有云雀的风铃声。城里人怕是做梦都享受不到那些,他们节假日带孩子上公园,又买门票又花车钱,公园怎么能跟她的村子比,那儿花随便采鱼随便捞野果随便摘。她带着花妞跑在泥土松软的草地上,捉蝴蝶摘果子采野花。城里?她一个老乡在公园不小心踩倒根草都被罚了款。这城里的天不蓝水也不甜,连一起出来干活的同乡也不如在家时那么亲近了。白天大家在车间里都不抬眼皮忙着赶活,晚上歇工恨不得一脚迈到床上。或许花妞爸太能抢活,大家好像都不愿意跟她太接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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