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英雄”傅斯年
2009-10-13刘诚龙
刘诚龙
民国教授群里,有意思的人物很多,几乎成了一种现象,姑且谓之民国风流。其人数众多,特立独行,与魏晋风流可以一比。傅斯年又算是其中翘楚,但他与其他名士不太相同的是,其他名士多在玩自己的名士风度,可称为“个性秀”,而傅斯年玩的,很大程度上可说是“政治经”。
傅斯年生性豪爽直率、疾恶如仇。读书时曾是北京大学的学生领袖、五四游行的总指挥。后来当了学者,但喜欢干预政治,对政治人物大胆臧否,张口无忌,敢“放大炮”,被誉为“傅大炮”。比如,他在蒋介石面前抗言直辩,接连辩倒两任行政院长宋子文和孔祥熙,创下民国史上绝无仅有的奇例。其反抗精神过人远甚矣,其文人节操、书生意气,是那些“犬儒”没法比的。
傅斯年对政治有很大的热情与很高的禀质。五四学潮中,他揎拳捋袖,勇敢担当,冲在队伍前头,显示出卓越的领袖风范。但他本质上又是学者,对政治又有着一种本能抗拒,所以他一生都在学者与政宦间首鼠两端,游移难定。
一个学者积极参与政治,其实不算坏事情,与学术相比,政治尤其切实大众,切实公益。躲进自己的小楼,百事不管,只玩自己的名士风度,未必是个好学者,那样缺少对民众的关爱。以一个学者的话语权,来为民众争权益,争福祉,匡时弊,正政风,有什么不对呢?
傅斯年逢政治有大事,必然站出来,发表时评,表明立场。日本侵华、西安事变,他都来抒发己见。不能说他每次都站在正确的一面,比如对西安事变,他骂张学良为“张贼”,力主出兵镇压,这看法就难以接受历史的检验。但他每次都是凭着满腔热血,不为利益集团做托,而是为公民做良心之论,精神可嘉。
上世纪40年代初,蒋介石多次邀请傅斯年来国民政府任职,还打发了陈布雷等一干人马上门游说。傅斯年却以“书生报国,如此而已”,力拒不就。但又拒绝得不甚干脆,结果弄了个立法委员当当。在任期间,还真是在其位谋其政,尽职尽责,恪尽职守,对政治的热情不减对学术的热情。
1944年,对于国民党行政院长孔祥熙贪腐,其他人个个噤口。孔与蒋是连襟,按李敖的说法,是“共用一家女人的”,而且当的官着实不小。对这样的人,敢怒者可能多,敢言者有几?傅斯年却真的拍案发难了。
蒋介石是很懂得国情与人情的,他相信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所以亲自请客,请傅斯年到馆子里。席间,他为孔祥熙说情。蒋问傅:“你信任我吗?”傅斯年答道:“我绝对信任。”蒋介石觉得有戏,接着就说:“你既然信任我,那么就应该信任我所任用的人。”傅斯年正色说:“委员长我是信任的,至于说因为信任你,也就该信任你所任用的人,那么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不能这样说。”他更直言不讳地放言:“我拥护政府,不是拥护这班人的既得利益,所以我誓死要和这些败类搏斗,才能真正帮助政府。”
傅斯年有两次“放炮”,堪称“书生言政”的经典。他讨孔之后,还有一次“大放炮”,是1947年针对宋子文。蒋介石喜欢搞家族企业,特别喜欢任用外戚,蒋、宋、孔、陈,都是连襟连起来的。所以,孔祥熙之后,宋子文又当上了行政“一把手”。据说这位也是贪腐之辈,对这样的人,疾恶如仇的傅斯年也是不待见的,所以他在报上写了《这样子的宋子文非走不可》的檄文,以如掾大笔予以挞伐,硬是把宋氏逼下了台。其体现出的书生骨气与胆气,放在中国数千年“书生言政”史册,都可谓经典。
傅斯年的造反精神确实强,但说起来,其造反的局限性也是很大的。如果要我来比拟傅斯年,我觉得他只是一位“水浒英雄”。此话怎讲?一言之,就是傅斯年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水浒英雄”胆气是很大,他们打苍蝇,也打老虎,打的最高级别高至行政“一把手”、国家“二把手”的角色。蔡京、高俅高居大位,梁山好汉也敢反,智取生辰纲,抢的就是蔡宰相家有牵涉的宝贝。但梁山好汉在宋江领导下,造反的基本指导思想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
傅斯年在弹劾孔祥熙时,与蒋介石的那段对话特别有意思。老蒋问他:“你信任我吗?”傅斯年脱口而出:“我绝对信任!”这里,“信任”前面加上了一个“绝对”,可见一端。
傅斯年这一句话,并不是即席表态,临时献忠。从傅斯年平生言行来看,他对老蒋确实是一以贯之,相当忠诚的。1945年7月,傅斯年曾与众多学者,如黄炎培等人一同赴延安访问毛泽东。毛泽东对傅斯年应该说是比较尊敬的,毛泽东在北大当图书管理员时,傅斯年已是北大的“头面人物”。当时,毛泽东说:“在那些来阅览的人当中,我认出了一些有名的新文化运动的头面人物,如傅斯年、罗家伦等,我对他们极有兴趣,我打算去和他们攀谈政治和文化话题。可是他们都是些大忙人,没有时间听一个图书管理员说南方土话。”
现在,傅斯年主动跟南方人说土话来了,毛泽东确实是很兴奋的,特地抽出了一个晚上,单与傅斯年来说土话,但傅斯年却没买账。
来到延安的人,大多数洗去了旧思想,而傅斯年却是个例外,他改变不了“听国民党的话、跟蒋介石走”的决心。1949年国民党退居台湾,老蒋拟定了许多知识分子名单,傅斯年在名单里头很靠前。是去还是留,傅斯年不是没踌躇,他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夜,辗转反侧,最后还是决定追随他那“绝对信任”的人走了。
傅斯年如果留了下来,命运又将如何?实难预料,但当初他确实是两边都可以选择的,蒋介石待他不薄,这不容否定,可毛泽东对他也比较尊重。尽管对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极度失望,傅斯年最终还是选择去台湾,这缘于他对蒋介石的忠诚。这说明了什么呢?也许说明了他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吧。
傅斯年到台湾后,被蒋介石安排做台湾大学的校长,继续干他所喜欢的教育事业。但傅斯年心情也不是很好,他依然保持了北大学术自由的老传统,依然对学生爱如母鸡护雏。但是,他从学术出发,容许异端,与老蒋从政治出发,爱搞清党是弄不到一块的,而且常常是以学术输于政治而告终。
台湾大学里有许多共产党员,还有许多亲共人物,自然为老蒋所不容,所以老蒋常常冲进校园来抓人,让傅斯年老大不满。他向老蒋发气:“这里是我的辖区,你要抓人,最少也要先通知我啊。”此后,老蒋来抓人,确实是先通知傅斯年的,但通知了不等于不抓了,该抓还是抓啊。莫谓言之不预也,言之有预了,你又奈何?
1950年12月20日,傅斯年出席蒋梦麟召集的讨论农业教育的会议后,又赶往台湾省议会厅,列席省参议会第五次会议。大概是对傅斯年的办学不太满意吧,那天台湾教育厅长陈雪屏连连向傅斯年发问。已经在台上发过一次言的傅斯年只好再次登台解释,结果高血压突然发作,倒伏发言台上。尽管老蒋指示不惜一切代价极力抢救,傅斯年还是于当晚11时去世。
据说,当时的新闻发言人向外界发布消息时,说傅校长已经“弃世”,这话引起了大惊。大家都把“弃世”听成了“气死”,舆论一时为之大哗。
是弃世还是气死的呢?被蒋介石“招安”而去的傅斯年,离开这个爱恨交加、悲欣交集的人世时,只有5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