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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窗一梦:梦窗词“窗”意象论析

2009-10-12夏明宇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8期
关键词:寒窗

关键词:梦窗词 吴文英 寒窗 梦

摘 要:梦窗词意象密匝,通过对其“窗”意象所包含的“梦窗”与“寒窗”两种不同意蕴的揭示,发现其词心寒凉,梦境凄艳,“窗”意象是深入梦窗词心的一个窗口。

梦窗词自宋末迄今,毁誉参半,造成此争议的原因之一在于梦窗词字面晦涩,导致后世读者歧解丛生。诚如夏承焘先生所云“宋词以梦窗最难治。其才秀人微,行事不彰,一也。隐辞幽思,陈喻多歧,二也”(杨铁夫笺释,陈邦炎、张奇慧校点《吴梦窗词笺释·序》)。夏翁此论可谓切中肯綮。“隐辞幽思,陈喻多歧”,即是指梦窗词字面意象的难以捉摸,容易误读。本文从梦窗词的“窗”意象入手,通过与之紧密相关的“梦”、“寒”两个意象的外延考察,试揭开梦窗词的神秘面纱。

梦窗

青年时代的吴文英曾经满怀抱负地奔走于吴越大地,可是日渐潦倒的境遇慢慢让他厌倦了现实生活,梦境中点点温暖的残片竟成了他唯一的精神依托,他由最初的逃避现实转而开始迷恋并刻意经营其梦的家园。为了不让外人轻易看穿其心思,词人还故意让梦境披着层“七宝楼台”样的炫目外衣,可他不曾料到,那破败的寒窗不经意间将其设防的心曲泄露。

据笔者统计,梦窗词集中共有“梦”字176个、“窗”字66个,二者同时出现在一首词中共有37次。在词人的精心驱逐之下,它们有时候出现在同一个句子中,或是出现在距离临近的位置上,如:“为语梦窗憔悴”(《荔枝香近·送人游南徐》)、“已是红窗人倦绣、醉魂和梦,化作梅边瘦”(《青玉案》)、“映梦窗,零乱碧”(《秋思·荷塘为括苍名姝求赋其听雨小阁》)、“斜捎窗隙、念寒蛩残梦”(《瑞鹤仙》)、“斜照西窗白暖,一沈午酲幽梦”(《谒金门·和勿斋韵》)、“半窗灯晕,几叶芭蕉,客梦床头”(《诉衷情》)、“乡梦窄,水天宽,小窗愁黛澹秋山”(《鹧鸪天·化度寺作》)、“西窗夜深翦烛,梦频生、不放云收”(《声声慢·饯魏绣使泊吴江,为友人赋》)、“午梦千山,窗阴一箭”(《蹋莎行》)、“孤梦到,海上玑宫,玉冷深窗户”(《喜迁莺·吴江与闲堂王臞庵家》)、“忆西湖、临水开窗,和醉重寻幽梦”(《风入松·桂》)、“燕子重来,明朝传梦西窗”(《高阳台·寿毛荷塘》)、“屏闲冷梦,灯飐唇似语,堪怜窗景”(《永遇乐·探梅次时斋韵》)、“烛痕犹刻西窗约,歌断梨云,留梦绕罗幕”(《醉落魄·院姬囗主出为戍妇》)、“湘佩寒、幽梦小窗春足”(《蕙兰芳引》)。上举诸例句,“梦”与“窗”短兵相接,意象密匝,梦借窗而生成,窗因梦而绮丽,梦与窗相互依存,形成了中国词史中特有的“梦”“窗”品牌。

梦窗词集中更多的“梦”“窗”二字在同一首词里遥遥相隔,其间的空白处,温暖的无奈的凄凉的意绪碎片频频闪现:“碧窗宿雾濛濛”,“凤池上,又相思、春夜梦中”(《声声慢·畿漕廨建新楼》)、“绿窗细剥檀皱”,“梦阿娇、金屋沈沈”(《声声慢·宏庵宴席》)、“向梦里销春”,“移灯夜语西窗”(《玉烛新》)、“彩箑云窗”,“黍梦光阴渐老”(《澡兰香·淮安重午》)、“小窗阴、天气似昏”,“梦不到、梨花路”(《恋绣衾》)、“窈窕文窗”,“共华朝、梦兰分秀”(《天香·寿筠塘内子》)、“楚梦秦楼相遇”,“窗下翦残红烛”(《昼锦堂》)、“秋星入梦隔明朝”,“正西窗、灯花报喜”(《烛影摇红·饯冯深居》)、“窗隙流光”,“叹几萦梦寐”(《莺啼序·荷和赵修全韵》)、“梦销香断”,“寄相思,寒雨灯窗”(《宴清都》)、“黄帘绿幕萧萧梦”,“窈窕纹窗”(《塞翁吟·赠宏庵》)、“殢绿窗、细咒浮梅盏”,“梦惊回”(《塞垣春·丙午岁旦》)、“梦长难晓”,“窗黏了”(《点绛唇·和吴见山韵》)、“扬州路、梦绕翠盘龙”,“料绣窗曲理”(《风流子·芍药》)、“欢事小蛮窗”,“梅花正结双头梦”(《风入松·为友人放琴客赋》)、“锁烟窗云幄”,“梦依约”(《金盏子·吴城连日赏桂》)、“小窗翦烛”,“梦翠翘”(《惜黄花慢·次吴江小泊》)。也有一首词中出现两组“梦”与“窗”的意象,这将词人的梦幻苦寒体验带入了一个高峰,如:“窗外捎溪雨响,映窗里、嚼花灯冷”,“牵梦绕、沧涛千顷,梦觉新愁旧风景”(《夜游宫·竹窗听雨》)。这些纷至沓来的“梦”“窗”意象具有强大的视觉冲击力,让人艰于呼吸视听,应接不暇。词人有意将这两个意象结合在一起,通过“窗”来展现“梦”,又赋予“窗”以梦幻的特征。梦与窗交相闪现,并且与冷暖幽香等多重感觉聚焦,绮丽附着寒凉,寓和谐情境于不和谐词句中。词人的感受细腻而丰富,拥有与丢失、追寻与失落等复杂的情怀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凄艳心灵场。况周颐谓“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蕙风词话》),纵观吴文英一生,其坎坷遭际下的种种无奈实属“万不得已”,于是他把希望寄托于梦中,渴求能于一窗绮梦中得到一点点补偿。透过寒窗我们隐约可见其词心,他那“隐辞幽思”的瑰丽词篇实为词人“万不得已”人生的真切注解。

寒窗

吴文英寒苦终身,衰飒的末世没能给他温暖的安身之所,词人便悄悄藏在自我编织的美丽梦幻家园中,紧掩窗户,点燃烛光,不能自拔。可是这种虚设的精神盛宴怎敌他晚来风急!每当他推开那扇飘摇的窗户,触目皆是寒凉的景致。

据笔者统计,词集中共有“寒”字135个、“冷”字87个、“雪”字59个、“霜”字56个、“凉”字50个,这些冷色调的身影于“窗”里“窗”外触目可见,让人顿觉寒气扑面,共同合成了“红楼隔雨望相冷”(李商隐《春雨》)般的凄清氛围。为了温暖他的冰凉如铁的小屋,词人点亮了红烛,然而摇曳的灯光并没有给他带来想要的温暖:“寄相思,寒雨灯窗,芙蓉旧院”(《宴清都》)、“映窗里、嚼花灯冷”(《夜游宫·竹窗听雨》)、“灯窗雪户,光映夜寒东壁”(《丹凤吟·赋陈宗之芸居楼》)、“瘦倚溪桥梅夜寒”,“春在西窗,灯火更阑”(《一剪梅·赠友人》)、“有人添烛西窗”,“可怜千点吴霜,寒销不尽”(《祝英台近·除夜立春》)。由上面几条摘句可见,不唯雨天、雪天,甚至春天,其窗内的灯光总是那么清冷,折射出词人心态的寒凉。“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夜雨寄北》),同样是寂寥苦寒的雨夜,只因义山心里有遥遥的温情在,那晚的秋池盛满了绵绵相思,秋雨窗前的摇曳烛光温暖了多少离人盼归的眼眸。“哀莫大于心死”,梦窗因为爱情别离、理想破灭而如心如止水,“寂寥西窗久坐”(《齐天乐》),看着“嚼花灯冷”,那个时代里,与他一般处境的文人何其多也。词人史达祖感叹“一钱不值贫相逼”(《满江红·书怀》),蒋捷不堪“明日枯荷包冷饭”(《前调·兵后寓吴》)的潦倒光景,徒发“流光容易把人抛”(《一剪梅·舟过吴江》)的悲吟。梦窗词中的“寒”“冷”意象,不仅是自然界触目惊心之景致,更是整个时代文化人普遍的心灵折光。

既然灯光是冷的,词人的心境也是冷的,那么他从窗口所窥见的室外景观也莫不著上其枯寒心灵之光泽:“落叶霞翻,败窗风咽,暮色凄凉深院”(《法曲献仙音·放琴客和宏庵韵》)、“推枕南窗,楝花寒入单纱浅”(《点绛唇》)、“小窗春到,怜夜冷孀娥,相伴孤照”(《花犯·谢黄复庵除夜寄古梅枝》)、“春在绿窗杨柳,人与流莺俱瘦,眉底暮寒生”(《如梦令》)、“寒蝶寻香到,窗黏了”(《点绛唇·和吴见山韵》)、“书檠细雨,吟窗乱雪,井寒笔冻”(《宴清都·送马林屋赴南宫分韵得动字》)、“弹作一檐风雨,碎芭蕉寒绿。早是一分秋意,到临窗修竹。”(《好事近·僧房听琴》)窗外但凡落叶霞翻、清风哽咽、流莺戏舞、蜂蝶寻香、雪乱老井、芭蕉不语诸风物,在伤心人看来,无不寒冷至极,几至于令人窒息。

梦窗偶尔也有心事舒畅的时候,此刻其窗口就映照上了一点“心事称、吴妆晕红”样的暖色:“归来共酒,窈窕纹窗,莲卸新蓬。”(《塞翁吟·赠宏庵》)他在窗前偶然也能觅到一点温暖和香气,但那短暂的欢乐只是暂时打发了忧愁:“斗窗香暖悭留客,街鼓还催暝。调雏莺、试遣深杯,唤将愁醒。”(《探芳信·丙申岁吴灯市盛常年》)春天来了,暖风溜达到窗前,给困苦的词人揉出了一丝笑容:“昵昵西窗语笑”、“顾春如旧,柳带同心,花枝压帽。”(《烛影摇红·毛荷塘生日》)可是更多的春天只能袅娜在他的心里,绿映窗纱的时辰,往往能唤回一缕遗失的美好时光:“西园已负,林亭移酒,松泉荐茗。携手同归处,玉奴唤、绿窗春近。”(《水龙吟·用见山韵饯别》)词人也曾尝试使自己快乐起来,然而他最终还是心如止水,怕承受不起温暖消散后无尽的寒凉,他甚至不愿让些许的温存在心里久驻,也不敢将对温情的追索系于窗前绿苔,而只能置于斑斓的梦境中。他给自己敞开了一扇通往记忆深处的窗,这扇窗将他的心灵与外界相隔,在这个绮丽的梦幻世界里,词人于簌簌落花中自慰疗伤。

梦窗词特有的“窗”意象,是由词人的布衣身份所决定的,也与那个多灾多难的时代密不可分。感伤怀旧情结是中国文学长河里的一条潜流,在南宋末季风雨飘摇的时局下,渐渐演变成为一种民族性格,那一代文人从心态到文风亦多寒意,但是他们又不甘沦落,耿耿怀抱只能凋谢为梦里的片片飞红。吴文英的梦境是绮丽生动的,然而展示其梦境的窗口却是破落寒冷的,让他无处遮蔽自己的寒碜,但是潦倒的生活并没有磨灭他对美的渴念与追求。词人躲进自己营构的“七宝楼台”里,独倚寒窗,眼前的灯光是寒冷的,窗外的世界也是寒冷的,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善感心灵,于是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祈求梦回昔日“片绣点重茵”(《渡江云·西湖清明》)般的烂漫世界里,或许,他的意中人正“檀樱倚扇”(《蹋莎行》)等着他呢。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夏明宇,上海大学文学院2008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生,上海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处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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