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是好人

2009-10-10王宗坤

长江文艺 2009年10期
关键词:张瑞莴苣戒指

王宗坤

1

女人过来的时候,宝祥正埋头啃一个大面饼。地上摊着一块说不清什么形状的白色塑料布,刚刚下过雨,塑料布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泥点子,葱绿水灵的莴苣就整齐地码放在塑料布上。女人问莴苣怎么卖?宝祥把大面饼从嘴巴上移开说一块五。女人蹲下身子用手翻捡着莴苣说,太贵了,超市才卖一块二。宝祥说超市里是什么?这个是什么?这是我们自己种的,不打农药,不上化肥,绿色无污染纯天然,起码让你吃个放心!说着宝祥打量了女人一下,感到女人有些眼熟。女人显然被宝祥的这句话打动了,开始挑莴苣,女人的动作有些夸张,把胳膊高高地抬起来,两根纤细的手指捏住莴苣的底部往上提,然后像吊车一样弧度很大地放到秤盘子里。宝祥注意到女人的袖口粘有一些粉状的白色污迹,好像是粉笔末子,有了这个判断,宝祥想起来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自己儿子的班主任杨老师。

宝祥手上的动作迟缓起来,他最担心杨老师把自己认出来,是为儿子担心,宝祥不想让杨老师知道儿子有个卖菜的父亲。还好杨老师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宝祥暗暗松了一口气。宝祥只跟杨老师照过一面,刚从乡下转过来的时候,宝祥去送儿子,当时杨老师只瞥了他一眼,那一瞥完全是下意识的。宝祥不想收杨老师的莴苣钱了,但不收钱就得有不收钱的理由,平白无故地不收钱必定会引起杨老师猜忌,他卖菜又不是送菜凭什么不收钱?宝祥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杨老师就催促道,多少斤?宝祥看了看秤盘子里的四棵莴苣,胡乱地说,二斤,正好二斤。杨老师“咦”了一声嘴里嘟囔着,这莴苣看起来怪大,怎么会这么轻?宝祥说轻了还不好吗?轻了少花钱。杨老师一边往外掏钱一边说,不好,轻了,说明里面的芯儿被虫子掏空了。宝祥心里吃了一惊,没想到杨老师会这么想,赶紧拿起一棵莴苣一折两半,然后举着水嫩嫩的断茬说,你看,这么新鲜的莴苣怎么会有虫子呢!

打发走杨老师,宝祥重新拿起那块大面饼来啃,一边还警惕地盯着路口,这个时间是卖菜的大好时机也是城管出动的时间。这是一条叫温泉路的大街,位于城乡结合部,周围鳞次栉比的脚手架和越来越密集的车流,喻示着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是一片繁花似锦之地。现在活动在这里的商贩大都是市郊的菜农,他们自己种的蔬菜无疑是目前城市居民最为放心的盘中餐了。所以这种散兵游勇般的销售方式还是比较有效益的。宝祥正是了解到了这一点,才混迹在他们之中,整天以菜农的身份吆喝着卖菜。实际上他手里的菜都是去城郊贩来的。

宝祥一下把大面饼搡进嘴里,嘴巴立刻肿胀起来,这让宝祥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赶紧俯身寻找装水的大塑料杯子,杯子没有找到却看到了一双立在面前的暗红色长筒靴子,杨老师又回来了。

杨老师是回来找戒指的。快到家的时候杨老师发现自己手上的戒指不见了,就赶紧停住电动车找,浑身上下翻了个遍,仍然没有找到,在确定戒指没有在自己身上之后,杨老师把自己今天所有去过的地方仔细捋了一遍,最后定格在宝祥的菜摊子上。杨老师最近正在减肥,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明显感到松了,自己曾经用手指扒拉着挑莴苣,戒指应该就是这个时候脱落在莴苣堆里的,这样一想,杨老师立刻就掉头回来了。

宝祥没有在摊子上找到杨老师说的戒指,就提醒说,是不是忘在其他地方了?杨老师说,我下了课就回办公室洗手,洗完手就从学校出来,洗手的时候明明还在。宝祥不说话了,开始用眼睛搜寻菜摊子的四周。杨老师突然问,你真没有看见?宝祥猛一抬头,见杨老师正狐疑地看着自己,脱口问什么意思?杨老师艰难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意思,只是这戒指对我太重要了。宝祥说,我确实没有看见,要是看见了我不会不给你的,女人用的东西我要那个有什么用?更何况……我也没有女人。宝祥本来是想说更何况你还是我儿子的老师,话就要出口的时候才意识到这话不该说。杨老师说这戒指是很值钱的。说完觉得有些不妥,就赶紧说,戴了这么多年也值不了多少钱了。宝祥有些急了,说甭管它值不值钱,我是真的没看见,要不你就搜吧。说着就把自己放零钱的破皮包拿到杨老师面前,这就是我带的东西,对了,还有身上,你要是不嫌,我可以把衣服扒下来让你搜。杨老师看了一下宝祥涨红的脸,眼神很快就黯淡了下来,说算了,我再回去找找,说不定真的是我记错了。你也再帮着看看,如果发现了就告诉我,我就在东岳中学教书,每天都从这里路过。

杨老师再次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沓子钱,硬塞给宝祥说,这个戒指真的值不了多少钱了,我之所以要找它是因为它对我有特殊的意义。大哥你也不容易,这一千块钱你就收着吧。宝祥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这样,心里有些烦了,但面上还得表现出很耐心的样子,一边推拒一边说,我是真的没有见什么戒指,这个钱我不能要。杨老师说,大哥,你再好好想想,我反正是每天都从这里走,你要是想起来了可以随时告诉我。宝祥说不用想,我是真的没见,你还是去其他地方找找吧,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杨老师说,我也没说你一定见了,是请你方便的时候帮着找找,这个钱就算是给你的辛苦钱。说着就把手里的钱扔到宝祥面前的皮包里转身就走,宝祥急忙把钱拿出来追了上去。杨老师把电动车发动起来,宝祥不失时机地把那一沓子钱放到电动车前面的筐子里,说拿好你的钱,这钱我不能要。

一般情况下宝祥会在街头的某个地方待到把收来的菜都处理干净了才走,但今天莴苣还有一大堆,宝祥却想换地方了。宝祥之所以换地方是因为杨老师,他知道这个时间是杨老师上下午班的时间,杨老师要路过这里肯定还要问他戒指的事,宝祥发现自己都有些害怕杨老师了。

宝祥开始往三轮车上装莴苣,然后是电子秤、皮包,最后是那块遍体鳞伤的塑料布,宝祥一下把塑料布扯起来,听到一个金属坠地的声音,宝祥循声找过去,原来是一枚一块钱的硬币,宝祥俯身拣硬币,猛然就看到在橘红色的地砖缝隙里有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宝祥用劲抠出来一看,是一枚镶着钻石的戒指,跟杨老师说的那个一模一样。

怎么把戒指交还给杨老师?宝祥有些发愁了,最简捷的一个办法就是在这里等着杨老师来上班,然后把戒指交给她说明情况。但那样杨老师会相信吗?中午她回来了两次自己都说没有看见,现在一下子拿出来,杨老师会怎么想,她会不会以为自己中午就把她的戒指给藏起来了?如果杨老师不是自己儿子的老师也无所谓,随她怎么想我问心无愧就行了。但杨老师是自己儿子的班主任!现在儿子可是宝祥所有的指望呀!

2

不到五点莴苣就卖完了。买走剩余莴苣的是一个胖子,脑袋大脖子粗,按照赵本山的理论应该是个厨师,价压得非常低,宝祥一开始不想卖,但胖子黏糊,宝祥经不住胖子的软磨硬泡。最后宝祥硬留下了两棵,胖子不解,问你要留下当种?宝祥说,要当种不如留下你了,是有人丢了东西我要等在这里还给人家!胖子笑了,说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活雷锋。说着就摇摆着笨拙的身子走了。

胖子走了,宝祥重新把那两棵莴苣摆好,他要等杨老师。下午的时候宝祥出去躲了一会,但他很快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应该趁热打铁,把戒指尽快还给杨老师,时间一长,自己就更说不清了,所以宝祥很快又转回到了温泉路。

宝祥盯着眼前的这两棵道具,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就这样直接把戒指交给杨老师。现在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对面马路变得比刚才热闹了许多,宝祥看了看没有人注意自己,赶紧把戒指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刚才的地砖缝隙里。重新坐了回去,宝祥眯起眼睛看了一下,见戒指在自己的左前方一闪一闪的,虽然发着亮但不是有目的地去看是不容易被发现的,宝祥想了想就又拿起一棵莴苣放到了戒指旁边。

宝祥要去的地方叫章家庄,整个村庄都被划进了开发区,大片的农田被钢筋水泥垛成的大盒子占领了,只有犄角旮旯里的零碎空地被见缝插针地种上了菜,种菜的大都是村里的老人,有的老人种地纯粹是玩票,只看重收成不看重效益,再加上宝祥勤快心眼实,老人们都喜欢他,所以宝祥在这里收菜就容易得多,很多菜农都愿意把菜卖给他。

这次宝祥收到的还是莴苣,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莴苣青翠欲滴,叶子上还粘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儿看着就让人喜欢。本来今天宝祥是想换换花样,宝祥很少连续两天收同一种菜品,他知道城里人现在的餐桌越来越丰富,他们更讲究饮食的花样,不会按住一种蔬菜连续吃。但章家庄的菜农今年种的莴苣特别多,宝祥今天要不收莴苣就没得卖了。

正因为收的是莴苣宝祥才没有上午去温泉路,这就像去鱼塘里钓鱼,被喂饱了的鱼是很少咬钩的,要想让自己的莴苣卖得快就要开辟新的线路。但宝祥也没有敢走远,他一直记挂着杨老师的戒指,今天说什么也要还回去。

下午的时候莴苣剩得不多了,宝祥转回了温泉路。这一整天宝祥脑子里都在反复策划交还戒指的镜头,看来不声不响地把戒指还给杨老师是不可能的了,那就一定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这是宝祥的底线。在城市的天空下,宝祥时常觉得自己跟儿子就是两只单飞的孤雁,无论怎么振翅都不能赶上浩浩荡荡的雁群,所以他们有时敏感而惊恐。有次宝祥无意间看到了一则报道,说的是一个农民工子女,在学校里备受歧视,有次犯了一个很小的错误,老师居然让这孩子干了一个多月的值日,孩子回家也不敢说。直到有一次班里有个领导的孩子丢了钱,诬陷到他身上,孩子没拿自然就据理力争了,最后班主任提出来一个荒唐的做法,让全班同学投票选小偷,投票的结果是这孩子高票当选,后来孩子就疯掉了,见谁都说自己不是小偷。这个报道让宝祥难受了好几天,接下来的日子他特别注意观察儿子的情绪,有意无意地挑逗儿子说些学校里的情况,可是儿子的脸对他总是阴的,话也很少,问急了才从鼻子里哼一声,这让他心里感到沉甸甸的,后来他就等儿子睡下之后,从儿子脱下来的衣服和睡相上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结果收获也不是太大。有次他终于耐不住了,就悄悄地跟踪儿子,跟踪了几天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反而看到儿子在同学们中间有说有笑的,这让宝祥心里还气了半天,同时也有些放心了。

怎么跟杨老师解释宝祥想了多种借口,最后他决定就跟杨老师说戒指是自己回家清理零钱的时候在破皮包里发现的,皮包是双层的,里面的白帆布衬里破了好几个洞,戒指掉进任何一个洞里都是不容易被发现的。

依照昨天的经验,杨老师应该比学生早出来一会,但今天马路上都已经闪过好几拨穿校服的学生了,还不见杨老师出来。宝祥心里有些纳闷,难道杨老师不走这个路线了?昨天杨老师明明走了好几遭的,又一想自己经常在温泉路上卖菜,只有昨天才发现杨老师,看来这里确实不是杨老师回家的必经之路。正踌躇间,忽然一辆闪着警灯的面包车在宝祥身边骤然停下了,有两个大盖帽从车上跳下来,宝祥一开始以为是城管,想赶紧收摊子走人,还没等动弹肩头早已被其中一个大盖帽按住了,这时杨老师也从面包车上走了下来,指着宝祥说,今天看你还往哪里跑!

4

三天之后宝祥从派出所出来了,这还得多亏了杨老师。温泉路派出所所长姓成也是杨老师所教学生的家长,杨老师报案的时候说自己的戒指被一个卖菜的偷了。后来宝祥的交代跟杨老师说的有些差距,成所长觉得宝祥不老实,戒指就在宝祥身上,可以说是人赃俱获铁证如山,但宝祥就是不承认戒指是偷来的。成所长采取了多种措施也没有从宝祥嘴里掏出他想要的实话来,就有些烦了,想把案子直接交给检察院起诉。杨老师听说后找到了成所长,说戒指既然已经找到她就不想再往下追究了,更何况这个盲流也是她的一个学生家长,成所长儿子同学的父亲,看在彼此孩子的份上就网开一面吧。成所长一听当事人都想撤了,他也乐得省事,他所在的辖区本来就是个案件高发区域,很多大案子都管不过来,现在杨老师都这么个态度了,他还认真个什么劲!

宝祥是骑着自己的三轮车从派出所出来的,那天抓他的那两个民警还不错,带他进派出所的时候居然没有忘了他的三轮车。三轮车像个弃儿一样在派出所的破车棚里孤零零地待了三天,车上剩下的那几棵莴苣都已经干巴了。这是一个秋天的上午,宝祥来到街上才发现天上已经飘起了微黄的树叶,他放缓了脚下的动作,三轮车慢慢地往前滑行,宝祥眯起眼睛仰头看了一下,清丽的阳光如珍珠般从树叶的缝隙中播撒下来,眼前的人流也变得光怪陆离了,宝祥揉了揉眼睛,一个喷嚏闪电般地奔涌而出,宝祥舒服地咂吧了一下嘴巴,不自觉地自语道,这世界真他妈的亮!宝祥现在最想见到的就是自己的儿子。

本来宝祥是想躲在校园外面远远地看看儿子,可过了两个课间他也没有捕捉到自己儿子的身影,宝祥心里发慌了,他想走进学校直接去教室找儿子,但又一想就凭他现在这个样子还不把儿子给吓着。刚才路过一个大的玻璃幕墙,借着幕墙的反光宝祥认真打量了一下自己,在派出所里待了这几天,本来茂盛的胡子已经快遮住嘴巴了,头发更是乱成了一窝草,就这形象身边不用站警察也会被人认为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劳改犯。

在派出所的这几天觉得好像过了几年一样漫长,实际上如果细算宝祥只在里面待了两夜零三个白天,在平时这两夜三个白天宝祥也只能跟儿子照两面或者不照面,儿子在家要吃五顿饭,家里还有半箱子方便面和十几个鸡蛋,这些东西足够儿子对付一气的了。这样一盘算宝祥心安了不少,但他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眼看放学的时间就要到了,宝祥就把三轮车停在路边,自己蹲在人行道的台阶上等杨老师。

杨老师猛然看到宝祥吓了一跳,以为宝祥要对她怎么着,定睛一看见宝祥满脸充满笑意才有些放松下来。宝祥说,杨老师我真的是想把戒指还给你的,只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听宝祥这么一说,杨老师彻底放下心来,她知道宝祥不会有对她不利的行为了。杨老师觉得自己始终没错,跟成所长说宝祥偷了戒指也是迫不得已,就算戒指是宝祥捡的,也不应该据为己有呀!何况自己还三番五次地找他讨要;更何况自己还是他儿子的老师。所以杨老师现在对宝祥的解释从心里感到有些发腻,觉得面前这个凄凄惶惶的乡下人真是不可理喻,自己是傻子还把别人也当成傻子,真想还戒指!谁信呢!有了这种情绪,杨老师脑子里残存的对宝祥的那一点点内疚也荡然无存了。

……当天下午我是想把戒指还给你的,为此有个胖子要把莴苣都买走,我为了等你就硬留下了两棵……,宝祥絮絮叨叨地述说着,杨老师有些不耐烦了,猛然打断说,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宝祥愣了一下,见杨老师一脸的严肃,心下先有些怯了,嗫嚅地说,我是真的想把戒指还给你!杨老师说,你的话我信了,还有什么事情吗!宝祥明显地感觉到杨老师是在应付他。稍微停顿了一会,宝祥说,我……我还想问问张瑞的情况。杨老师说,张瑞很好,学习很刻苦,也很有自尊。杨老师说着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宝祥一眼,宝祥垂下头,杨老师继续说,你还是赶快回家去照顾张瑞吧!他今天上完第一节课就请假走了,说是感冒了。

宝祥在家里没有找到儿子,也没有发现儿子留下的任何字条,宝祥又去了附近的一家小药店,有次儿子感冒了,宝祥就是带儿子来这里打的针。药店的老板对宝祥也有印象,宝祥跟他比划了半天,药店老板听明白了,说是有这么一个半大小子来买过避孕套,宝祥说不是避孕套是感冒药,药店老板摇了摇头说,这两天来买感冒药的太多了,哪能记得这么准呢!宝祥随即又来到市场上找到几个邻居打探儿子的消息,结果也是一无所获。

儿子失踪了,这个宝祥不敢相信的事实正越来越真切地逼近他,意识到这一点,宝祥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掏空了。宝祥抱着一线希望再次来到学校的时候正是中午,校园里空荡荡的。宝祥在心里祈祷,但愿他一进教室就能看到儿子,随即他又开始骂自己不该抱这么大的希望,因为在他的生活中有太多的希望都成了泡影,说不定这次不抱什么希望就能得以实现,于是他就开始让自己不抱希望,这样做的结果是他对自己有了更大的责备,恨不得要扇自己两个耳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真不是人!怎么能盼着自己的儿子失踪呢!

教室里非常安静,只有七八个学生埋在课桌上的书本后面,其中还有两个把脑袋趴在了桌子上,宝祥的眼睛快速闪动着,没有搜寻到张瑞。宝祥木木地站在门口,眼泪终于从他那粗糙的眼眶中滚落下来,有几个学生发现了他,把好奇的目光瞄了过来。你们有没有看到张瑞?宝祥声音有些发颤地问。张瑞请假了。有个头发很长的男生神情倦怠地说。

宝祥蹲在教室前的台阶上,竭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张瑞到底去了哪里?宝祥想找张瑞的同学问问,寻思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儿子这几年跟他隔膜太久了,从来都不主动对他说自己在学校里的情况。意识到这一点,宝祥就又开始恨自己,儿子还是个孩子,有任何情绪都应该是大人的不对,自己对儿子做得太不够了,他觉得自己欠儿子的太多了。身后有人在怯生生地叫叔叔,宝祥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矮个子的男生站在自己的后面,宝祥站起来,矮个子男生怯生生地说,叔叔,我知道张瑞的事情。

矮个子男生叫李冬冬,是张瑞的好朋友。昨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他们班的成亮忽然跑到张瑞的座位上说要请张瑞看电影,电影的名字叫《警察和小偷》。成亮的爸爸就是温泉路派出所的成所长,成亮当时的声音很大,成亮平时的那些狐朋狗友都笑了,更有个成亮的跟屁虫,凑上来故意添油加醋地说,有个小偷爸爸就是好,看电影都不用出门。哎!成亮,干脆让你老爸上咱们学校来义演一场算了,也给我们这些革命群众上一堂生动活泼的法制课。那些不怀好意的同学笑得更欢了,成亮得意起来,学着葛优的腔调摇头晃脑地说,我老爸平时最看不起那些小偷了,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张瑞再也忍不住了,挥起拳头朝成亮打了过去。成亮他们人多势众很快就把张瑞摁在了下面,是李冬冬跑出去叫来了杨老师才给张瑞解了围,杨老师问起了事件的起因,成亮他们恶人先告状说是张瑞先动手打人,杨老师问张瑞为什么,张瑞紧闭着嘴唇,一句话都不说,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可着劲地往下滚落。

下午放学后,同学们都走了,张瑞却如泥塑一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动,也不跟旁边的李冬冬说话,李冬冬就这样默默地陪着他,最后天都要黑了,他们才推着单车来到街上,一路上他们继续沉默,路过梳洗河桥的时候,张瑞停下了,站在桥头上大叫起来,叫声如火山口冒出的岩浆喷薄而出,惹得路人都驻足观看,不明白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少年怎么会发出如此怪异的声音,喊完了张瑞就把自己的拳头朝桥头的大理石栏杆上猛砸下去,整个拳头立刻就露出了惨白的伤口,很快殷红的鲜血从伤口里流出来把整个拳头都浸染了。

听到这里宝祥已经泪流满面了,他无法想象儿子会为了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这一切都是由于他的缘故啊!自己不能给儿子富足的生活也就罢了,现在还带给他这么多的耻辱,宝祥快要恨死自己了,现在宝祥别说做一个很好的父亲,就连一个最起码的人在儿子眼里都不是了,宝祥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上是这么的多余。

5

这天晚上宝祥回到家已经很晚了,还是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黑暗中宝祥打开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宝祥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荒凉与空洞,一天的时间宝祥的生活一下子就滑到了人生的谷底。下午他终于再次见到了杨老师,杨老师一听张瑞失踪了也有些发慌,赶紧让宝祥报警,还接着给成所长打了电话。成所长听了宝祥的介绍,立刻就给宝祥得出结论,说张瑞这不叫失踪叫离家出走,对于这种情况派出所也无能为力。

“离家出走”这个说法再次刺痛了宝祥,儿子现在就这么仇恨自己!仇恨这个家!想到自己原本并不高大的父亲形象在儿子心中已彻底坍塌,心里不禁感到一阵阵地发冷。他拉开了栓在床头上的灯绳,黄兮兮的光亮立刻像烟雾一样笼罩了整个屋子,里面到处流动着儿子的气息。至此宝祥才发现自己现在正坐在儿子的书桌前,相比杂乱无章的小屋,面前的书桌是洁净的整齐的,粗糙的桌面上铺着报纸,报纸的上面是一层薄薄的塑料布,塑料布上一点折痕都没有,平整得就像静止不动的水平面,在昏黄的灯光下还有一层亮色浮动上来。书桌上面靠墙竖排着一大溜书籍,里面大部分是教科书,还有几本是励志类的书籍,最显眼的是正中的那套四大名著,这是宝祥送给儿子十四岁生日的礼物,这也是宝祥送给儿子的唯一的生日礼物,书是从旧书摊上买的,原来外面还有一个破旧的黄色包装盒,后来宝祥把盒子去掉,自己用白纸重新包装了一下,在上面写上:儿子,你是爸爸的最爱!祝儿子生日快乐!下面是落款是,爸爸:张宝祥。就这几个字宝祥想了好几天,他本来想写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什么的,又觉得这些东西对上初中的儿子来说太有点小儿科了。为了写好这几个字,宝祥用废纸练了多遍,直到自己满意了才开始往上写,但在写的时候还是没有达到自己心中的要求,最后也只好这样了。“爸爸的最爱”这句话在宝祥心里不知已经念叨了多少遍,但这是他第一次说出来,确切地说是写出来,要用嘴巴他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说的。

生日那天,宝祥给儿子买了烤鸭,弄好了大葱小面饼蘸酱,本来是不想等儿子的,但最后还是等了。儿子回来了,宝祥见了儿子竟然有些慌张,匆匆地把这套书交给儿子接着就转身出了屋子,他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对儿子的情绪没有把握,走出来才发觉自己的内心是那么渴望看到儿子的反应,但他实在没有勇气再走回去。晚上回来,儿子已经睡了,桌上有儿子给他留下的烤鸭,看那样子是特意分出来的,用另外的盘子盛着。那套四大名著也被去了包装整齐地摆放在那一大溜书的正中,宝祥没有在屋子里找到包装纸,他又拿着手电筒去外面放垃圾的筐子找了一下也没有发现,后来宝祥有些明白了,经过自己涂鸦的包装纸一定是被儿子专门放了起来,意识到这一点,宝祥在这个寂然无声的暗夜里忽然幸福地笑了。

这时宝祥在对面墙上发现了一个黑糊糊的类似于窗口形状的印记,这个窗口存在了多长时间宝祥无从知道,自己好像过去就看到过也似乎没有看过,现在仔细一看这个窗口竟然是由密密麻麻的小字组成的,这些小字显然是儿子在不同的时间写上去的,有的写得极为认真,工工整整的;有的则写得很散漫,就像清理笔囊时甩上的一些墨点子,用笔的颜色也深浅不一。宝祥神情为之一振,俯起身子,趴在书桌上,认真地看了起来。

最上面写着: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这话是毛主席语录,儿子刚上学的时候,宝祥经常用毛主席语录来勉励儿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不用说了,这句话也是宝祥经常挂在嘴边的。紧接着下面写着:忍字头上一把刀,遇事不忍把祸招。旁边还有两个更小的字,宝祥睁大了眼睛才看清,是成亮,在这两个字下面还打了一个小小的×号。再往下写着: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最后是一段文言文,宝祥费了半天劲才看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后面还拉着一道横线,写着与李冬冬,张宝伟共勉。很显然这两个同学与儿子平时交往最多,也是最为信赖的。

宝祥再次内疚起来。这面墙上的窗口就是儿子这两年多来的心理历程,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发现,来到一个陌生的遭遇排斥的环境,儿子一直在自我勉励自己,甚至遇到同学的欺辱都在告诫自己“忍字头上一把刀”。儿子是弱小的孤立的无助的,但同时他又是个坚强的小小男子汉。在儿子孤立无助的时候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又在哪里!自己总认为可以为儿子牺牲一切,可自己了解儿子吗!总认为凭自己的辛勤劳作,让孩子吃好喝好,从表面上看不输于他所生存的环境就完成了一个做父亲的职责。现在看来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狭隘与糟糕,儿子是一个心智健全的孩子,他所需要的不仅仅是这些表面上的东西,他的心灵更需要一种深切的关怀和呵护。

有一组数字引起了宝祥的注意,这组数字是写在窗口之外的,而且是斜着排列在墙上,6561973,写得很随意,这显然是一个电话号码。儿子为什么把这组号码写在墙上?这组号码与儿子出走是不是有关联?宝祥为自己的发现骤然兴奋起来,连门都来不及锁就跑到街上打电话。现在夜已经有些深了,街上的公用电话大都收了,宝祥跑了好几条街道才在公园旁边找到一个坚守岗位的老头,老头正在埋头抽烟,看着栖栖惶惶的宝祥有些吃惊,抬起头,浓重的烟雾和花白的头发立刻就融合在了一起,宝祥感到自己都快要飘在云端里了。

电话响了好长时间才有人接,是一个少年的声音,有些不耐烦还磕磕巴巴的,宝祥的大脑高速旋转着,猛地就想起来了,是同村的高柱,高柱从小说话就有些结巴,年龄比张瑞大一些,小学时却跟张瑞是同班,去年他就听说高柱不上学了,跟着他舅在城里承包了一家废品收购站。这个发现让宝祥更加振奋了,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缓不急地说,高柱,我是你宝祥叔啊。宝祥……叔,有事吗?高柱的声音平缓下来,宝祥的疑心更大了,儿子既然记下了高柱的电话号码,他们之间就一定有接触,儿子在城里没有其他去处,如果没有去外地的话,很可能就会去找高柱,说不定在高柱接电话的当口,儿子就在旁边听着。宝祥沉下心来,认真地说,高柱,我有个工友的妹夫在农机局干科长,说是最近有一批废旧农机要处理,你们能收购吗?太好了,太好了,宝祥……叔,你有这关系,咱们以后就能共同发财了。高柱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也不怎么结巴了。宝祥听了几乎就想笑了,现在这世道,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都知道共同发财。

放下电话宝祥决定搞突然袭击,刚才他已经问清了收购站的地址,他本来跟高柱说明天去他们收购站看看,这当然是宝祥故意这么说的。

收购站并不是太偏僻,宝祥打了个小蹦蹦车一会就到了。看了看收购站那黑漆漆的大门,宝祥正琢磨怎么才能翻过去,里面却响起了汪汪的狗叫声。宝祥就干脆在黑暗中咣咣地砸起了大门。砸了好长时间,里面才传出屋门响的声音,然后就是高柱粗声大气地问,谁……谁啊?宝祥说我是你宝祥叔,高柱,快开门。随着拖沓拖沓的脚步声,有手电筒光亮从里面反射出来,高柱来到跟前又磕磕巴巴的反复问了好几遍,待确定是宝祥之后才稀里哗啦地开门,一边嘴里还嘟囔着,不是说明天吗,怎么现在就找……找来了?

院子里黑洞洞的,只有最东边的一间小屋亮着灯。宝祥一脚踏进大门,径直朝灯光扑了过去,高柱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一边还喊着,宝……宝祥叔,这是……是怎么闹得?屋子是狭长的,不大的空间里分别摆放着木床,单桌,折叠椅,破沙发,茶几,铁炉子,显得杂乱而拥挤。床是单人床,夏天用的蚊帐被撩了起来,一床破毛巾被如被打伤的癞皮狗般蜷缩成一团,床上只有一个油腻腻的枕头。正对着床的单桌上还有一台硕大的电视,电视的旁边是一个影碟机,影碟机的菜单格式上还闪动着红点,影碟机上面散放着几个光盘包装盒,盒子上的男女都清一色的没穿衣服,暴露着不该暴露的部位,做着各式各样的奇怪动作。高柱一个箭步超到前面来,期间他还紧张地回望了宝祥一眼,然后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男女一股脑地清理进了单桌的抽屉里,转身再次问,宝……宝祥叔,这……这是怎么闹得?宝祥揉了揉眼睛,颤声地说,张瑞,张瑞,他失踪了。

6

两天之后宝祥接到了高柱的电话,说张瑞来找他了,他已经按照他们制定的计划把张瑞稳住了。宝祥一听激动得差点把手里刚买的手机扔到地上。

宝祥赶到收购站并没有立刻见到张瑞,高柱说张瑞是今天上午才过来的,并没有说自己出走的事情,只说自己不愿意上学了,现在这个形势就是上了大学也一样没有工作,还不如像高柱一样早做打算。高柱当时非常踊跃地支持了张瑞的观点,并积极地把他推荐给了自己的舅舅,高柱的舅舅最愿意用的就是这样初出茅庐的半大小子了,当即就决定把张瑞留下,白天在收购站打打杂工,晚上和高柱一块儿看家。现在张瑞正出去把一批刚收的塑料管子运回来。高柱就是借这个时间给宝祥偷偷打的电话。

快到中午的时候,张瑞回来了,拉着一辆破地排车,车上的塑料管子摞得老高,收购站的大门口是一个上坡,张瑞费力地拉着地排车,整个身子往前倾斜成了一个尖尖的锐角,圆圆的脑袋直直地向上钻,两只手使劲拽着地排车的两个车把,手背上还贴着几个高低不平的创可贴,车袢深深地勒紧凸起的肩胛骨上。地排车先是艰难地攀爬着,后来就一下子冲进了院子,停下车子,张瑞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额头上顿时出现了一些乱七八糟走向不明的黑道道,张瑞并没有发觉,转身喊蹲在棚子里的高柱,哎!高柱子,来卸车!猛然就看到了立在眼前的宝祥。

才两三天的时间张瑞黑了瘦了,个子好像又长高了。看到自己儿子的那一瞬间,宝祥有些木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巨大的幸福感骤然袭来,宝祥变得异常迟钝,只是呆呆地傻傻地看着儿子,脸上荡漾着笑意;眼睛里涌溅着泪花。在倏然的惊愕之后,张瑞的表情立刻就平静了下来,也没有了刚才的生动,继续招呼高柱卸车,高柱高喊着,还卸……卸什么卸!你爹都……都来了,你快回家吧!张瑞不再说话,把身子灵巧地转到车那边开始解栓塑料管子的绳子。宝祥跟了过去,默默地站在儿子的身后,张瑞已经站在了车架子上开始往下扔管子了,宝祥才说,跟爸爸回家吧!张瑞继续埋头于自己的工作,宝祥又说,跟爸爸回家吧!爸爸不是小偷,爸爸是好人,爸爸是拣了杨老师的戒指,但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焖下。顶上的塑料管子卸得差不多了,张瑞从车架上跳下来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宝祥上去一把扶住了自己的儿子,流着泪说,跟爸爸回家吧,爸爸是好人!张瑞猛地挣脱了宝祥的臂膀,迅即把自己的身子弹了出去,指着宝祥声色俱厉地说,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宝祥茫然地看着愤怒的儿子,眼泪流得更汹涌了,感到脑海里一片空白,随后他的整个身子坍塌下来,一下子就跪倒在了儿子面前,嘴里还不断地重复着,跟爸爸回家吧,爸爸是好人!……。

张瑞继续不为所动,昂着头,对跪在眼前的宝祥连看都不看,后来对宝祥的念叨有些烦了,焦躁地躲着脚说,你走吧!你赶紧走吧!你不走我走!说着把身子立起来就要往外跑,宝祥一看立刻就跪扑上来抱住了儿子的大腿,张瑞被宝祥死死地拖住,一点也动弹不得,只好恼怒地回身来掰宝祥的手,一边还往上甩自己的脑袋。早已站在旁边的高柱舅舅实在看不下去了,上来一脚就把张瑞踹倒了,指着张瑞大骂,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混蛋,你爹都求到你这个份上了,还在这里拧劲!倒在地上的张瑞愣了一下,接着爬起来就要往外跑,高柱舅舅一个箭步超到前面又是一脚,张瑞再次倒在地上,宝祥看到这样哭喊着跑上去,说你别打他了,都是我的错。宝祥伸手想把儿子拉起来,张瑞却使劲甩开了。

最后宝祥到底没有把张瑞带回来,是高柱舅舅单独把他叫到一边说,看来这孩子够犟的了,他心里一定还有个疙瘩没有解开,你现在就是把他硬逼回去也看不住他,他这么大了你总不能整天把他栓在裤腰带上吧!宝祥一听也是就问该怎么办!高柱舅舅说,让他的情绪平复平复再说吧,反正在我这里他也跑不了,宝祥一看也只好这样了。

从收购站回来宝祥就去找那个脑袋大脖子粗的厨师,宝祥沿着温泉路找了好几家小饭店,居然真的找到了。大脑袋厨师正在两手托着一条裹了面糊的鲤鱼往油锅里放,宝祥上去拍了他肩膀一下,大脑袋厨师用眼角扫了扫,说要吃饭去外面。鲤鱼沉到锅底发着滋滋的声响,宝祥大声地说,我不吃饭。大脑袋厨师这才扭头,看了宝祥一下说,来送菜?菜今天早上我已经买了。宝祥有些兴奋地说,我就是个卖菜的,你想起来了。厨师撇了撇嘴说,你是卖菜的还用想吗,看你这身打扮不就明白了。宝祥说,我确实是个卖菜的,你那天还买了我的莴苣,我要硬留下两棵,我还说是有人丢了东西我要等在这里还给人家。厨师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天天买莴苣,谁记得这么准,你没事别捣乱。锅里窜出一股白烟,厨师转身手忙脚乱地拿漏勺往外捞鱼。宝祥说,你再想想,那天早上还下了个小雨,在往银座拐的那个丁字路口,左边的人行道上,我在那里出摊,当时也是穿着这身衣服。鲤鱼被捞出来盛在盘子里,外面的一层面糊都有些发黑了,整个看起来不像是炸出来的倒像是熏出来的,厨师有些恼火,搓着一双油腻腻的大手嘟囔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宝祥还在啰嗦,……对了,你那天没有穿白大褂,是穿了一个黑色的老头衫……。还不出去!你想找扁啊!厨师回身朝宝祥怒吼着,眼珠子都快挤瞪出来了。

宝祥从后面出来,点了一个肉皮冻还要了一盘干炸花生米,服务员问要酒吗?宝祥说等一会再说,菜很快就上齐了,宝祥却不忙着动筷子。餐厅里有好几拨都吃完了,有的食客在拿着牙签脸红脖子粗的剔牙;还有的在张牙舞爪大声说话。过了一会儿,厨师端着个盘子出来了,看到宝祥愣了一下,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宝祥说,我在这里等着请你呀。厨师笑了,说请我?在我的饭店里请我?你说到底找我有什么事情吧?宝祥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请你给我做个证明。厨师说给钱不?宝祥说不是让你做假证明,就是把你那天买我莴苣的情况说一下。厨师说那也得给钱。宝祥说请你吃饭还不行吗!厨师扫了一下眼前的两个小菜说,就这个。宝祥说你可以再点,只要是你饭店里有的。厨师说那好!今天咱爷们也奢侈一把。扭头对一个胖胖的服务员说,小红,你去后面告诉你婶子,把我晚上留着做虎头鱼的那条鲤鱼烧了,再上一盘酱猪蹄,拿瓶泰山特曲,要那种44度绿盒的。

鱼上的还是被厨师炸糊了的那条,宝祥动了动嘴想说点什么,厨师却嘿嘿地笑了,说兄弟,这条鱼跟你有缘分呢!说着端起面前的杯子滋溜就把里面的酒灌进了嗓子眼里。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也许是宝祥不断的提醒刺激了厨师的记忆,两人边喝边聊不大一会厨师竟然把那天买宝祥莴苣的经过都想起来了,其中还包括很多的细节。宝祥一下子兴奋起来,觉得自己这顿饭钱总算是没有白花。

下午宝祥和厨师在路口很容易就等到了杨老师,杨老师听说张瑞不回来就要跟着宝祥亲自去收购站,宝祥摇着头说,这孩子我太了解了,你去也白搭。他五岁的时候去他姨妈家,因为他跟表弟争玩具打了起来,他姨夫往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他姨妈家。杨老师问那怎么办?宝祥说,现在这孩子就是认准了是我偷了你的戒指,不把他心里的这个疙瘩解开他是不会回来的。杨老师说,我去跟他说明白戒指是我自己丢的,一切完全是个误会。宝祥抬起头看着杨老师说,这话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他怎么会信呢!杨老师再次重复道,那怎么办?宝祥说,我上午找到了个证明人,他能证明我确实是想把戒指交给你的。说着就招呼厨师往跟前来。

厨师把那天的情况说了,还重点说了宝祥要留两颗莴苣做种,等在这里还人家东西的事儿。宝祥接过去说,我那天就是为了等你,为了让你便于发现戒指,我还专门把一颗莴苣放在了戒指旁边,怎奈那天下午你连看也没有看就生着气走了。最后宝祥说杨老师,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我从来就没有怨过你,怪就怪我自己想得太多了,总觉得要给你留个好印象不能给孩子丢人。谁能想到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说着宝祥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在眼眶子里开始打转。

面对宝祥的苦心孤诣,杨老师第一次有了内疚的感觉,感到自己在这个事情上确实是有些过分了,刚才她随着厨师和宝祥的介绍把那天的情况重新回顾了一遍,自己原来固有的那种想法动摇了,她明确感到了宝祥的真诚。杨老师走过来,抬起眼睛认真地说,你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杨老师话里的我们让宝祥感到了莫大的鼓舞,宝祥感到自己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说我现在要的就是让你真的相信我从来就没有过焖下戒指的想法,更不是什么小偷。杨老师说,我相信,凭着你对张瑞的那份感情我就相信你是一个好人,我也可以跟你去派出所把情况说明白,让派出所给出个证明。宝祥听了眼泪终于滚落了下来。

随后他们三人就一齐往派出所赶,眼看派出所就要到了,宝祥的手机响了,是收购站的电话,宝祥赶紧摁开,小结巴高柱的声音如潮水般涌进了耳朵,宝……宝祥叔,坏醋了,张瑞他……他跑了。宝祥一听,脚下一软,整个身子如坍塌般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7

在张瑞离家出走三个多月后,宝祥开始把自己的目标转向了南方。

三个多月来,宝祥一刻也没有放松对张瑞的寻找,进城这两年宝祥攒下了六千多块钱,这本来是给张瑞上大学用的,现在这些钱已经所剩无几了,光火车票汽车票宝祥都快有小半口袋了,张瑞还是没有踪影。宝祥的寻找并不是没有方向,这三个多月宝祥先把北方能想到的城市找了个遍。每来到一个城市宝祥都要先找家网吧,在当地的论坛上发一个寻人的帖子,然后再买上一张地图。更多的时候宝祥是住在车站候车室里,但也有的地方晚上会对候车室进行清理,遇到这种情况宝祥就不得不找个附近的小店住下,住店的时候不论其他条件怎样,宝祥唯一的一个要求就是必须有电视。宝祥看电视专门找当地的新闻看,他看新闻关注的是当地领导的动向和行踪,领导们去哪个煤矿视察安全工作就说明这个煤矿出问题了,宝祥就立刻赶了过去。领导们在哪个农场强调一定要正确使用用工政策坚决杜绝童工现象的出现,宝祥也会闻风而动。除了看电视新闻之外,他还关注广场及公园里的报亭,那上面有时也能提供些有用的信息。宝祥还印了五千份寻人启事,走到那里都要悄悄地贴一些。

宝祥一般在一个城市逗留三到四天,最多不超过一周。在这段时间里,宝祥除了自己寻找到线索就去事发地找儿子外,还要做些短工挣些费用,有时也能遇到些好人,有次在吉林四平,他用三轮车只给客户运了一车货,客户听说了他的情况一下就给了他四百块钱,这让宝祥非常感动,他觉得太多了想不拿最后还是揣了起来。他清楚地知道寻找儿子现在已经演变成了一场持久的战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他必须有个长远的打算。每当失望地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宝祥当然心里也感到些难受,但同时也有了某种信心,儿子不在这个城市,那这个城市中所有的事故就都跟儿子没有关系,儿子还健康地活着,说不定儿子正在下一站等着自己。

这一路从黑龙江内蒙一直到河北河南走下来,宝祥瘦了,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张行走着的纸片,有次在卫生间的玻璃镜子里宝祥看到了自己,竟然吓了一跳,这还是自己吗?脸上的皱纹多得就像晒干了的核桃皮,鬓角的头发都已经发白,并且长得都盖过了耳朵梢子了,就像戴了一顶古旧的帽子。宝祥看到自己这样立刻感到状态不对,就这样即使找到了儿子,儿子还敢认自己吗?他赶紧找了家理发店把自己拾掇了一下。

这次宝祥准备由郑州倒车直接去广州,再由广州辐射南方这些城市。在郑州火车站宝祥见到的是一派不同于以往的景象,偌大的火车站里到处都是步履匆匆的人流,他们大多神情倦怠衣衫不整,提着笨重而琐碎的行李,一看就是些在外面打工的人。从电视上宝祥知道西方国家发生了金融危机,听说广东沿海一带也都受到了影响,很多民工都没有活干提前返乡了。这种状况并没动摇宝祥去广州找儿子的信心。

在买票的时候宝祥遇到了一点麻烦,去广州的火车票不是太紧俏,除了硬卧其他都有空票,不知是由于方言不通还是人声太杂乱了,宝祥说要站票售票员却打成了软卧,这下宝祥就要多付出七百多块钱,宝祥拿不出这个钱就跟售票员理论,售票员却坚持说她没有错是宝祥说错了,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是站在宝祥后面排队的一个秃顶男人给他解了围,秃顶男人让售票员把软卧车票给他,宝祥要的票就可以另外出了。

后来在候车的时候宝祥跟秃顶的男人又坐在了一起,宝祥对他表示感谢,秃顶男人倒非常大度,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相互间理应有个照应。有了这种交流两个人就显得有些亲密了,宝祥很快就得知,秃顶男人姓苏,北京人,十年前来广州发展,现在在广州已经有了一片很大的事业,这次来郑州就是准备在这里建一个分公司来开拓中西部市场。年龄比宝祥大两岁,宝祥就叫他苏哥。

上车之后苏哥让宝祥跟着他去睡,说在火车上站一晚上的滋味不好受,软卧的床宽可以睡两个人,宝祥不同意说庄户人家哪里有这么娇贵,过去在老家,农忙时节为了从老天嘴里把粮食抢出来,连续几夜不睡都没有事。苏哥见宝祥这么执拗就提出来一个折中的方案,一般餐车在晚上十二点以后就对没有座位的旅客开放,只要交二十块钱就可以在餐车里坐一夜,当然如果你点菜消费就更好了,苏哥说自己忙活了一天还没有来得及吃饭,他们上车以后就去餐车吃点东西,宝祥说自己吃过了,苏哥说你就算是陪我吧。苏哥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情,宝祥一看自己再拒绝就显得不好了。

这天晚上在餐车上宝祥是准备请苏哥的,苏哥人很好,看起来不像个有钱人,更何况他还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请他顿饭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也是应该的。但是看到苏哥点了好几个菜还要了酒,宝祥就有些坐不住了,他知道在餐车上的酒菜是很贵的,苏哥这顿饭自己显然是请不起了。苏哥见宝祥迟迟不动筷子,好像看透了宝祥的心思,就说兄弟,你别想这么多,大哥现在有倆钱了,就想交实在人。大哥原来在北京郊区种树苗子,那时候大哥天天用地排车拉着树苗子在北京街头转悠,知道穷人的难处,大哥是真的想跟你说说话。说着就端起面前的酒杯说,来,兄弟,咱哥俩端一个。宝祥听话地端起酒杯,眼里汪着泪,一仰头把杯子里的酒一下就倒进了肚子里。

到达广州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下午两点多了,宝祥跟苏哥分手。苏哥看起来有些舍不得要给宝祥安排住宿,这次宝祥坚决地回绝了,他觉得自己给苏哥添的麻烦够多得了,苏哥人再好他跟苏哥也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自己不能没有自知之明。

让宝祥想不到的是,这天晚上他住进小旅馆之后在广州电视台的一个频道上居然看到了自己寻找儿子的信息,信息是拉的字幕通过滚动播出的形式出现的,上面有张瑞的年龄长相特征及自己的联系方式。刚看到这条字幕的时候,宝祥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反复看了两边他才确信这就是自己寻找儿子的启事。他想到了苏哥,这一定是苏哥干的。昨天晚上在餐车里宝祥几杯酒落肚之后就跟苏哥谈起了儿子,谈起了儿子的出走以及对自己的误解;谈起了自己这三个多月以来寻找儿子的艰辛,他记得苏哥当时听了好像挺感动的,说到了广州一定要尽全力帮他,原本宝祥以为苏哥也就是说说,萍水相逢的苏哥能有这个态度宝祥就感到自己烧高香了,没想到苏哥居然也是这么实诚的一个人。

等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宝祥拿出苏哥给自己留的名片开始摁苏哥的号码,电话通了宝祥小心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苏哥一听是宝祥赶紧说是兄弟啊,你住下了吗?宝祥说住下了,谢谢苏哥想着。我今天晚上看到电视上你帮我打的广告了,那得花多少钱!苏哥大大咧咧地说,你说这个呀,也花不多少钱,咱电视台有哥们,我今天给他们打电话了,让他们可着劲给我打,大哥说过要帮你找儿子的,你就放心吧,只要咱儿子在广州,就是钻进老鼠洞里我也要把他薅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苏哥又过来找宝祥了,还带来了一个长长的名单,上面有广州本地一些企业的电话号码以及地址。苏哥说广州这么多企业光凭宝祥两只脚,就是跑一年也跑不过来,所以他还要依靠电话联络。电话苏哥也为宝祥准备好了,是一个当地的小灵通,苏哥已经往那里面预存了五百块钱的话费。为了更便于跟那些企业交流,苏哥还专门教了宝祥几句广东话。看到苏哥为了自己的事情准备的这么细致,宝祥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宝祥按照苏哥说的那个办法对着名单上的企业问了个遍,也跑了好几个地方,倒是发现了几个雇佣童工的企业,但他们里面没有张瑞。到了第四天,宝祥准备离开广州了,这次广州之行让宝祥感到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有失落没有失望;也感受到了一份暖暖的情意,这种情意就来自萍水相逢的苏哥,他之所以这么快就离开广州,一方面他对广州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奢望,广州是个省会城市,粗放式的加工企业少不说,这里的用工制度也应该比其他地方完善,很多企业显然不敢冒雇佣童工的风险;另一方面他感到自己欠苏哥的太多了,苏哥的这份情分他是没有办法回报的,只有尽快地离开他才能心里安稳一点。

宝祥在路边的大排档请苏哥吃饭,这是宝祥离开广州之前的一个心愿。宝祥的下一站是珠海,他认真研究了广东地图,从珠海到深圳,然后再去东莞,整个珠三角地区他要完整地转下来,他一直有个感觉,张瑞一定在广东的珠三角这一带,来广州的第二天下午宝祥从外面回来在路边看到了一个算命的瞎子,宝祥请瞎子算了一卦,瞎子说他目前是主发东南否极泰来,就要交好运了,对瞎子的话宝祥在心里猜度了半天,最后感到瞎子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一来广州他就结识了苏哥这样的好人,这不是在开始交好运吗!这样一想宝祥当时就高兴起来破例给了瞎子十块钱。

苏哥听说宝祥要离开广州挺失落的,说儿子也没有找到,自己夸下的海口也没能帮宝祥实现。宝祥赶紧说苏哥这就帮了很大的忙,过去去其他城市从来就没有遭受过这种待遇,苏哥的情分自己就是做牛做马也还不清。苏哥说,兄弟,你太客气了,大哥跟你交往觉得踏实。随后苏哥又把几个电话号码抄给了宝祥,说这些是自己散布在广东境内的朋友,宝祥走到这些城市遇到难处可以给他们打电话,只要你说是我的朋友他们就不敢不买账。随后两人就开始闷着头喝酒,宝祥发现苏哥一直在不停地叹气,一开始宝祥以为苏哥是由于他的离开,后来就觉出味儿来了,说苏哥你有什么难事能说说吗。苏哥说最近哥哥可能要栽了。说着长出了一口气,宝祥赶紧问怎么了?苏哥说不说也罢,你现在找儿子找得这么辛苦,我不能再给你添堵了。宝祥一听这话霍地一下站起来说,你这是看不起兄弟,我虽然不知道大哥遭遇了什么样的难处,兄弟也不可能帮上你什么忙,但跟兄弟说说宽宽心总可以吧。苏哥看到宝祥这么激动就摆了摆手说,兄弟,你坐,你坐,大哥跟你说说。

原来苏哥的花卉苗木公司一直跟一家专门的营销公司合作,合作的开始阶段效果还不错,谁知后来这家营销公司老是拖欠货款,上门去讨要他会拿出千般理由来应付。苏哥也想干脆换一家营销公司算了,但是目前这个公司已经赊欠了几百万的货款,要换一家这些钱就甭想要了,所以还得继续跟它合作,这样越陷越深,截止到现在该营销公司拖欠苏哥的货款已到近千万元。资金链一断裂,苏哥的公司也面临着要破产,现在再去找这家营销公司连老板的面都见不着了。

宝祥听完了看着满脸惆怅的苏哥说为什么不打官司告他,苏哥说打官司,谈何容易,更何况我已经了解到这家营销公司的老板在广东很有背景,是某个已退休的省领导的儿子,要打官司几无胜算的可能。宝祥说那也可以想想其他办法,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事业垮了啊!苏哥说办法倒是有,眼下就是缺帮手,我公司里的那些员工,弄些写写算算的小事还行,干这样的大事,他们根本就白搭。听了这话宝祥再次站起来,说你看兄弟行吗!兄弟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情。

8

发现苏哥有点问题是第二天晚上他们准备出发的时候,苏哥拿出来两套警服让宝祥跟小路(苏哥找的另一个帮手)换上,苏哥见宝祥有些犹豫就说这是为了便于行事。宝祥说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咱们干嘛还这么假模假式的?苏哥说这是种策略,这就像去像样的酒店吃饭,虽然口袋里装着饭钱但一身叫花子打扮人家照样不让进门,所以咱们还得先用这身行头把他拿下。宝祥见苏哥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就半信半疑地把那身衣服换上了,警服很肥穿在宝祥瘦瘦长长的身板上就像被竹竿挑起来一样,宝祥使劲把上衣的下摆往下拉了拉,苏哥笑着对宝祥说,真看不出,你穿上这身衣服还是蛮精神的。

他们一行三人驱车来到郊外,在位于城际高速公路出口的一条小路边蹲守。在这之前苏哥已经派小路跟踪了那位营销公司的老总多次,那位姓夏的老总每个周未都要去郊外的一家俱乐部参加一个沙龙,这里是必由之路。他们在车上进行了简单的分工,等会看到夏老板的车过来,由宝祥跟小路上去拦车,然后把夏老板从车上拖下来带到个僻静地方逼他还钱。苏哥把事情安排好了就开始闭目养神,宝祥心里却平静不下来了,他感到事情有点越来越不对劲,这明显就是绑架,要债没有这样的。又一想苏哥这么好的一个人是不可能做违法乱纪事情的,也可能是那位夏老板是确实太不像话了,苏哥才不得不采取这样极端的举动,好在苏哥一直在说此行的目的是只想要回属于自己的钱,宝祥心里才多少有了点安慰。

这天晚上的事情还是比较顺利的,在接近午夜的时候夏老板的车子来了,宝祥跟小路上去拦车,夏老板一看是警察就把车子停了下来,问出了什么事情。宝祥跟小路也不搭话上前拉开车门就把夏老板拖了下来。然后他们带着夏老板朝着背离城市的方向开去。

后来他们带着夏老板过了一条河,然后在河边的一个旧仓库前停下来。夏老板一被劫上他们的车就被小路把手臂反剪起来捆绑好了,嘴巴也被堵上了。看起来夏老板很害怕,浑身哆嗦着头也在不停地摆动。苏哥和小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把枪,他们用枪顶着夏老板,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酷。

他们进到仓库里边,仓库里空落落的,除了靠墙的地方放着一些乱七八糟黑乎乎的机械,里面几乎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灯光,他们借着手电的光芒把夏老板捆绑在仓库正中的柱子上,然后苏哥吩咐让宝祥跟小路看住夏老板,他去打电话。宝祥心里越来越不安起来,那种感觉更强烈地跳了出来,他虽然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绑架,但电视剧电影中出现的绑架镜头就是今天晚上他们行为的翻版,这一切简直像做梦一样,在平常生活中连想也不敢想的画面竟真的出现在了自己的生活中了。让他更加不安的是他本来是出来找儿子的,不知不觉却陷入了这种事情,瞬间的生活逆转让他的内心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

宝祥跟小路说自己想上厕所,小路说那还不简单拉开裤子尿就行。宝祥说自己想拉,小路扭头看了看宝祥,黑暗中宝祥感到小路的两只眼睛贼亮,发着幽暗的光泽就像饿疯了的野猫。小路个子矮小但脑袋跟眼睛却出奇的大,眼睛瞪起来就像锃亮的铜铃。宝祥身体抖动了一下,龇牙咧嘴地说不行,快憋不住了。小路收回目光挥了挥手说快去快回,别让老板看见了。

从仓库那破铁皮大门里蹿出来,宝祥长出了一口气,他现在基本可以断定苏哥绝对是有些问题的了,这一路走来宝祥发现苏哥对地形非常的熟悉,对这个破仓库也了如指掌,很显然这里并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第一次来。宝祥往前走了几步,尽量把自己的脚步压轻,走不多远他就听到了苏哥的声音,苏哥说的是广东话,宝祥听不大明白,但能听个大概,苏哥的电话显然是打给夏老板家人的。在电话里苏哥的声音阴森而冷酷,一直在反复说一个数字,最后苏哥说了句狠话就生气地把电话扣了。宝祥趴在路边的水泥管子后面想看看苏哥下一步有什么举动,苏哥掏出烟来开始吸烟,借着火机的光亮,宝祥看到苏哥的长条脸上满是凶光,苏哥长长地吐了一口烟气,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都这个时候了还要钱不要命。苏哥的语气里带着冷光,和平时那个和善宽厚的声音有着天壤之别。

看苏哥晃动着黑糊糊的身子闪进了仓库,宝祥撒腿就往外跑,现在他清楚地明白了苏哥实施的就是绑架,自己无意之中成了帮凶。宝祥跑到河边的一个小树林里,掏出电话想要报警,这时他才想起刚才在车上的时候,电话被苏哥借走了,宝祥记得在路上苏哥还用他的电话打了好几个电话,看来苏哥早就把一切都预谋好了。宝祥往四下里看了看,到处都黑黝黝的没有一点人气,宝祥心中着急,自己在外面待的时间长了苏哥和小路一定会起疑心的,后来一想这里既然有仓库一定还会有其他单位,于是宝祥就沿着河边疯跑起来。

也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宝祥终于看到了一丝亮光,来到近前宝祥发现这是一个建在河上的水文站,有一间有灯光映出来,宝祥趴在捆着绳索的铁栏杆外面叫门,叫了老长时间里面的门开了,一束手电光率先直射过来,来到近前宝祥从大体轮廓上猜度拿手电的应该是位老人就大叫,大爷快给公安局打电话,有人被绑架了。老人很木然,手电的光亮反复在宝祥身上徘徊,宝祥连说带比划地费了老半天劲,老人才回屋子里拿出来一个砖头大的电话隔着铁栏杆递出来,宝祥接过电话迫不及待地对着110这三个数字摁了下去。

报完警宝祥准备蹲在前面的路口等候警察的到来,后来一想自己出来了这么长时间一定引起了苏哥的怀疑,如果不回去怀疑就会得到证实,他们就会变成惊弓之鸟,说不定立马就会转移,那警察来了就会扑空,不但抓不住坏蛋人质解救不出来,自己也会背负上报假案的嫌疑。为了稳住这两个坏蛋,宝祥最后还是决定回到仓库。

果然宝祥一摸进仓库就被一条粗壮的胳膊卡住了脖子,宝祥感觉这应该是粗矮的小路,忙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叫,是我,是我……。宝祥被小路拖到仓库中间,苏哥正坐在水泥墩子上抽烟,黑暗中跳跃着的光亮一明一灭地闪烁着,把苏哥那粗硬的下巴凸显出来。小路一脚揣向了宝祥的腿腕子,宝祥扑通一声跪倒在苏哥的面前,这时候宝祥的脑海里一片的空白,心中紧张得要死他不知道苏哥要把他怎么样。

看着眼前浑身发抖的宝祥苏哥反而放心了很多,刚才他正跟小路盘算着转移,现在他感到用不着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这么多年他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小心。苏哥把手中的烟屁股狠狠地丢在地上,和气地对宝祥说,起来吧兄弟,小路也是,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兄弟不就是出去拉了一泡屎吗。见宝祥仍然跪着不动,苏哥伸手把宝祥拉了起来,起来,起来,大哥有话要对你说,现在大哥要对你说实话了,大哥不是做花卉苗木生意的,大哥做的是人的生意,简单说就是把人栽在地上当成摇钱树来种。这么多年大哥栽下了多少棵摇钱树已经记不清了,大哥只知道自己在瑞士银行的存款数额。大哥有钱但没有兄弟,在郑州火车站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会成为大哥的好弟兄,所以你不能辜负了大哥,做完这单生意大哥给你一百万,有了这一百万你找个好女人什么样的儿子生不出来啊!何必为了那个忘恩负义的臭小子把自己搞得这么栖惶呢!你说大哥说得对不对?这一席话把宝祥说得浑身发冷,见苏哥问他才哆哆嗦嗦地说,苏哥说得对,但我还是想要我自己的儿子。苏哥笑了,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警察是在一个半小时之后赶到的,由于是出其不意,苏哥和小路几乎没有做什么有效抵抗就缴械了,宝祥却倒在了血泊中,是被气急败坏的小路从后面击中了头部。

宝祥没有失去生命却失去了光明,子弹几乎洞穿了宝祥的头部,宝祥的视神经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庆幸的是宝祥终于活过来了。恢复了神智的宝祥在黑暗中感受到了来自各界的温暖,房间里放满了沁人心脾的鲜花,来慰问看望的人络绎不绝,要采访的记者如过江之鲫。在宝祥三十八年的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人生还有这么多的精彩与掌声。但遗憾的是这些东西他都看不到了,他也没能让自己的儿子看到。

这次宝祥立了大功,苏哥是一个潜藏多年的惯犯真名叫李立臣,多年以来一直活跃在中国的广东沿海一带及港澳地区,专门干肉票生意,他之所以长久逍遥法外,是因为他采用的绑架方式极为狡猾,他有三不原则,不绑太顶尖的富豪;自己不养马仔;尽量不伤及性命,每次他都是临时找个马仔替自己卖命,拿到钱以后他及时金蝉脱壳,这个马仔就成了他的替罪羊。由于留下的线索太少,警方曾经多次悬赏寻找他都无功而返,没有想到这次却被一个不起眼的民工给破了案。这次被绑架的夏老板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夏老板感念宝祥的恩德要终生赡养他,被宝祥婉言谢绝了,宝祥说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一个月之后宝祥重新出现在了广州火车站,他要继续去寻找自己的儿子,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心灵还在,他知道心灵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广阔的大海,那蔚蓝色的波涛泛出的粼粼波光就是自己指引儿子航程的灯塔。现在的宝祥手里不得不多了两样东西,一个是探路的拐杖;另一个是一条牵导盲犬的绳索。

9

2008年阴历腊月28日下午,在东莞火车站前广场上,瞎子宝祥坐在出站口外面的栏杆下面,他的身下是一块墨绿色的破毛毯,右边是暗红色的拐杖,导盲犬伸着前腿机警地蹲在左边,前面是一个大纸牌子,纸牌子上贴着张瑞照片的复印件,上面写着:我叫张宝祥,寻找儿子张瑞。张瑞于2008年10月17(阴历9月19日)离家出走。15岁(1993年出生),身高175公分,体重52公斤,体型较瘦,留长发。有知情者请提供线索。下面是宝祥的手机号码。另,请各位朋友不要再在我面前扔钱,我不是乞丐,我只想找到自己的儿子。

广场上人山人海人们都脚步匆匆的急着要回家过年,没有几个人在认真地看宝祥牌子上的文字。广场上的灯光将要亮起来的时候,阴沉的空中飘起了细雨,宝祥从身下把破毛毯扯出来摸索着把纸牌子盖了起来。这时又有一群人蜂拥着从出站口挤出来,他们奔命般地推搡着,几乎要把宝祥前面的栏杆挤垮,一个瘦瘦的少年被挤到了栏杆边沿。少年手中的行李被竖着的纸牌子挂了一下,毛毯脱落了下来,少年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牌子,然后又盯着宝祥看了一下,眼泪渐渐从少年眼中泛了出来,少年揉了一下眼睛,那纯净的泪水和着轻雾般的细雨给这世界披上了一层银色的光亮。

责任编辑楚风

猜你喜欢

张瑞莴苣戒指
反义疑问句小练
两枚戒指
秋日野餐会
掉戒指
戒指算盘
戒指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