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父亲的赎罪之路
2009-10-04李邑兰
李邑兰
离二审结束还有半个多小时,孙林躺在病床上,竟然睡着了,鼾声如雷。
“许多群众将我看成是大逆不道、罪大恶极的人,我非常痛苦,我自认为还是一个良好的公民。”在四川省高院的庭审现场,成都“别克醉驾案”肇事者孙伟铭这样陈述。
“非常听话,非常孝顺,”直到现在,提起儿子孙伟铭,孙林还是会竖起大拇指,“所以我拼了老命也要帮他。”为此,他四处筹钱,甚至考虑卖房。
“父亲就该做父亲该做的事,而儿子的事,就交给法律去解决。”9月5日晚,央视《新闻周刊》主持人白岩松称赞了身为父亲的孙林对儿子的付出,“父爱如‘林”。
孙林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屏幕,眼眶已经泛红……
深渊
儿子孙伟铭出事那天的情景,至今仍被媒体反复提起——
2008年12月14日下午5点左右,孙伟铭驾驶一辆黑色别克轿车,从成龙路往成都郊外的龙泉驿方向行驶,在卓锦城路段蓝谷地附近先后撞上反向正常行驶的4辆轿车,造成4人死亡,1人重伤。
经公安交通部门鉴定,孙伟铭驾驶的别克车在碰撞前瞬间的行驶速度为134公里/小时~138公里/小时,大大超过行驶路段60公里/小时的限速;孙伟铭血液中的酒精浓度为135.8毫克/100毫升,超过了标准值80毫克/100毫升,属于醉酒驾驶。
关于事发当日的记忆,孙林恨不得能永远从脑子里抹掉。
“那天是他姑爷爷80岁寿宴,为他庆生之后,波儿坚持要送我们去火车站赶火车回重庆,我第二天还要上班。”私下里,孙林更愿意称呼孙伟铭的小名“波波”。孙林记得那天儿子喝了大概七八两白酒,当时并没有显出醉态,“散席后,他还打了一阵儿牌。”
下午4点多,事发前一个小时,孙伟铭驾车,从成都东边的万年场,送父母去城市北边的火车站乘车。按照孙伟铭母亲李大琼的说法,孙家一直都没有喝酒的习惯,“儿子在家里都不喝酒,过年我们一家最多就买两瓶葡萄酒。”所以,当天李大琼只是叮嘱了儿子一句“慢点儿开”,根本没往醉酒驾车上想。
悲剧是在送父母离去后发生的。
夜里12点左右,交警拨通了已回到重庆市沙坪坝区天星桥家中的孙林的电话。“什么也没说,就说你儿子出了车祸,来一趟,拿点儿钱过来。”孙林当时以为就是出了小车祸,罚了款就了事。次日,孙林向单位请完假,从银行取了5000块钱,就径直前往重庆龙头寺火车北站。
下跪
一张报纸让蒙在鼓里的孙林知道了真相。
“旁边有人在看报纸,我要来一看,说轧死4个,伤1个,我一下子就吓瘫了。”到成都火车北站,孙林知道了真相。
孙林当晚可以直接去儿子那里住,但他没有这么做,“一直在火车站附近的街上东逛西逛,逛了一晚上。走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一下,坐了一晚上,眼睛都没合一下。”
按照与交警事先的约定,孙林应该于2008年12月16日早上8点半赶到成都交警三分局。直到9点半,交警打电话给孙林的女儿孙小媚时,只知道孙林已经到了成都,却一直联系不上。
实际上,孙林早就到了,只是,谁也不认识他。
一直挨到11点多钟。
“我是来处理我儿子车祸的事情的。”刚跨进交警三分局事故处理办公室的门口,重伤者代玉秀的丈夫韩常进就冲过来,吼了一句,“你装啥,这么晚才来!”随即,给了孙林左脸重重一记耳光。
“我对不起你们,我儿子对不起你们。”孙林双腿一曲,向情绪失控的受害者家属跪了下去,“你打我,只要能解你的心头恨,我愿意让你好好打一顿,我没有半点儿怨言。”
死刑
2009年7月23日的死刑宣判,对孙林一家的打击是“摧毁性的”。
“被告人孙伟铭的行为已构成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且情节特别恶劣、后果特别严重,故依法判处其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审判决结果,把孙伟铭“别克醉驾案”推向了高潮。
这是中国首例因醉酒驾驶被判死刑的案子。
宣判当日。孙林没敢踏进庭审现场的大门,是老婆李大琼和女儿孙小媚进去的。
审判后,侄子第一个跑出来报信,就说了一句,判了个最重的。
孙林立即瘫坐在地上,什么都明白了。
一审判决结束,孙伟铭不服,当庭要求上诉。7月28日,孙伟铭的辩护律师代其将上诉书交到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请代转交到省高院。
在孙林和老婆李大琼心里,儿子孙伟铭是个“可以打七八十分的好儿子”。孙伟铭不仅每周会定时给家里打电话,逢年过节也一定记得回家看望父母,给父母买礼物。让全家陷入黑暗的别克车,是孙伟铭2008年5月28日买的。“儿子说工作需要,他把这几年的存款都投在了这上面(买车),还向朋友借了3万。”孙林说。
一场车祸,让重伤者代玉秀重型颅脑外伤,全身多处骨折,而刚告别校园不久的张志宇和金宇航,则在瞬间双双失去父母。
媒体最初的报道,受害者家属的悲愤和伤痛,激发了人们的愤怒。在公众印象中,孙伟铭成了一个飞扬跋扈、不负责任的“马路杀手”,以至一审开庭时,审判长宣布死刑判决时,现场还有人发出了欢呼声。
就在大家齐声要求严惩孙伟铭时,曾接受过孙伟铭资助的范小琼,却在四处求助媒体,试图反映“孙伟铭的人品并没有报道的那么坏”。从2006年开始,孙伟铭曾帮过原本素不相识的范小琼的孩子林芳,每月资助100元的生活费。
“对社会有好感,他才会这样做。”孙林怎么也不相信儿子是一个没有社会责任感的人,“如果他是一个平时就喝滥酒,不正经的人,我今天一定不会这么拼命。”
“救命稻草”
一纸《谅解书》,成了让儿子孙伟铭“起死复生”的救命稻草。
2009年8月4日,重伤者代玉秀的丈夫韩常进找到了孙林。“4家人商量下赔偿问题,只要款项到位,可以签个《谅解书》。”韩常进说。
在3个受害家庭中,韩常进与孙林见面的次数最多,“前前后后见了不下15次。”尤其是一审宣判后,在成都市锦江区法院组织的两次民事调解期间,每天都会见上两三面。
正是在这些频繁的接触中,韩常进的态度从最初的激烈,慢慢缓冲,变得平和。最初商议的赔偿款是180万。“这是我怎么憋也憋不出来的数目。”孙林央求韩常进,“韩师傅啊,你知道向别人借钱有多难,何况我这个钱很可能是肉包子打狗,有借无还的。”
赔偿款从180万降到了130万,协商了4个小时,最终确定的赔偿款是100万。
此后20天,孙林踏上了艰难的筹钱之路。
把瑞升花园的房子卖了,可以拿到37万房款。肇事的别克轿车,可以获得10万元的交强险赔偿。
剩下的50多万怎么办?
把自家房子抵押出去吧。
重庆市沙坪坝区天星桥附近的一套100多平方米的房子,是孙林和老婆李大琼、女儿、女婿生活的地方。2000年,孙林一家用半生的积蓄买下了这套房子。
2005年,孙伟铭买房,孙林又赞助了一部分钱。儿子出事前,家里剩下的存款,只有两万元。
房子抵押5年,换来25万元抵押款。
剩下的钱,只能硬着头皮去借了。
筹钱的这段日子,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知道并且关心起孙林来。成都一家家私店的18名员工,甚至集体写了“请愿书”,请求法院“刀下留人”。
8月17日,成都市锦江区法院召集当事双方进行第二次民事调解。当初承诺的100万赔偿,仍差11.7万元。张志宇和金宇航坚决不让步,而韩常进的态度则缓和许多。“最多把这笔钱算到我头上,他以后把这笔钱赔给我就是了。”韩常进一心想促成《谅解书》的达成。
“作为父亲,孙林已经做到底了。”身为人父的韩常进,称能体谅做父亲的苦处,“难道要把他逼死不成?”
8月27日,孙林和3家受害者家属,在润方律师事务所正式签订了《谅解书》。《谅解书》中提到,“作为死者家属,我们对孙伟铭予以谅解,请求贵院对孙伟铭量刑时对此情节予以考虑。”
“苦情戏”
孙林病倒了。
“这场广受媒体关注的案子,由于孙伟铭的老父,越来越有走向‘苦情戏的趋势。”有报纸这样写道,“在二审前孙林的癌症确诊,把悲情推向了高潮。”
在孙林的回忆里,对“病来如山倒”有着切肤的体会——
半个多月前,我突然觉得解小便很痛。起初以为是因为成天都在外面,路走多了,加上天热的原因,买点儿清热药吃应该就好了。但一天比一天严重,实在忍不住了,我就去四川大学华西医院检查。医生说膀胱长了瘤子,要赶紧住院做手术。还没有等到最后的检验结果出来,律师就打电话过来,说要去房管所、公证处办儿子房子的过户手续。连续跑了两天,就起不来了。
医院照的片子出来了。膀胱里长了2.3厘米×0.8厘米大的一个长条状肿瘤。“再晚两天,恐怕命都没有了。”孙林的主治医师说,孙林已经是晚期膀胱透明细胞腺癌,“能活5年的,只有36%。”
孙林不准家人告诉儿子孙伟铭自己的病情。“说了能起什么作用?只能干着急。”
孙伟铭曾给张志宇、金宇航两家写了两封道歉信,信中写道:“我对不起我的父母,我若是还逼迫父母举家借债,同我一起受难,这种行为无异于吸食他们骨髓,畜生不如,天理难容!”
然而,他流露的对父母的愧疚反而激怒了受害者的家属,“那我们的伤害呢?”
9月8日的二审宣判,审判长认定,孙伟铭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罪名成立,但有真诚悔过表现,终审判决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孙伟铭案已经尘埃落定,而对于孙林一家而言,“苦难才刚刚开始。”
(偶然摘自《中国新闻周刊》廖新生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