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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花(外一篇)

2009-09-30刘七平

文学港 2009年6期
关键词:老徐伯父村口

刘七平

菊子独自走出学校门口的时候,迎面大步走来一位中年男子。

“菊子!是我啊,不认识我了?”中年男子激动地喊道。

菊子一眼就看见了他额头上的那块伤疤。菊子愣了几秒钟,随即挣脱他张开的怀抱,扭头朝家里跑去。

中年男子已是泪眼模糊,菊子跳动的身影像一只受惊的梅花鹿。

菊子一口气跑回了家,一路上跌跌撞撞。

“我看见我爸了。他没死……”菊子鼓足勇气说这句话的时候,妈妈正和一个男人在屋檐下劈柴。

妈妈手中的斧头掉在了地上,“当”的一声,砸得石头直蹦火花。

男人正弯腰劈柴,抡起的斧头停滞在空中。

男人是菊子的后爸,从外地流浪到村里的单身汉。到处给人家做短工。村里人都叫他“狗生”。这几年。狗生经常帮菊子家干活,忙前忙后。时间久了,他和菊子的妈妈就产生了感情。今年除夕之夜,妈妈问菊子想不想有个后爸。菊子拿着狗生给的压岁钱,没吭声,于是三个人就住了同一个屋檐下。狗生对菊子还不错,坚持送菊子去念书。

当晚,妈妈屋里的灯一直亮着。

第二天一大早,菊子的爸爸和老村长敲开了菊子家的木门。菊子趴在屋里的窗台上,窗户没开,菊子听不清他们在院子里说什么。菊子不想听,也不想出去探个究竟。

菊子对爸爸有些怀恨在心。菊子一想到伙伴们笑话她是没爹的孩子,心里就怨恨爸爸。那年秋天,菊花开得正艳,爸爸和村里几个年轻人去城里打工,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好几年过去了,他还是音讯全无。于是菊子的妈妈向当地人民法院递交了宣告他死亡的申请。前不久,法院的死亡宣告书刚下来。现在,他却回来了。

这天晚上,妈妈把菊子叫到了跟前,狗生坐在床上抽着旱烟,

“菊子,你爸想把你领回去,和他一起过。”妈妈用衣袖擦拭着眼角,顿了顿,问道,“你愿意吗?”

“那你呢?”菊子抬起头。一脸期待,

“我有了自己的新家……”菊子的妈妈转过身去,开始抽泣起来。

经过调解,菊子跟爸爸生活在一起,住在老村长家的隔壁。爸爸分得了应有的一笔财产,供菊子继续念书,

菊子每天一大早就去上学,放学回家就路过妈妈的新家,挑几担水,然后逗留上一会儿。菊子每天帮家里干不少家务活,心里乐呵呵的,

这天,菊子听见几个女人在河边议论自己的妈妈,说妈妈是“谎花”,还伴着几声嘲笑。笑声沿着村口那条潺潺小溪,流进了菊子的心里。涩涩的。

菊子跑回家,追问“谎花”是什么意思。爸爸说:“谎花就是只会开花不会结果的花,她们是在笑话你妈,说你妈和狗生生不了孩子。”菊子嚷道:“胡说!她们在说谎话。她们才是谎花!”

第二天傍晚,菊子听到一个更刺耳的流言。一个霸道的小男孩当着伙伴们的面,说菊子是捡来的孩子,还说菊子的妈妈从来没生过孩子。从来不打架的菊子,和小男孩扭打在一起,被打得鼻青脸肿。

菊子嚷着向爸爸讨个说法,爸爸沉默不语,只是安静地搂着菊子,

一连几天,菊子都闷闷不乐的。每天放学,村里的孩子都早早回家了,菊子却一个人坐在村口的槐树下。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在议论,说菊子当年就是被亲生父母扔在村口这棵槐树底下。

这天下午,菊子放学后又去找妈妈。大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狗生的声音,

“这些年,你在外面做什么?这么久也不回家看看,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唉……”菊子的爸爸长叹了一声,“这几年在外面,混得憋屈啊。我出去时向菊子她妈发过誓,混不好,我就不回来。可是,一开始在工地上辛苦了一年多,那该死的老板却跑了。当时我口袋里只有两百来块钱,四处找活干,后来好不容易到一家公司做保安,那家公司的老板人还行,给我包吃住。不料老板娘得胃癌死了,老板的公司也就倒闭了。我又四处飘来飘去,哎,现在没文化,工作不好找啊。想不到我干了这么多年,也没攒到几个钱,我是真没脸回家啊!有时我也挺想家,可是村里没有电话,我又不会写信……”

“在外混,是很不容易。就像我,流浪来流浪去,终归还是个流浪汉。还是有个家好……”狗生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应该早点回来,菊子和菊子她妈就能少受点苦。钱不钱的,是其次。”

“是啊。菊子这孩子懂事,招人疼,成绩更是不赖。菊子她妈领养菊子的第二年就怀孕了,最后孩子还是没保住,菊子她妈因为流产伤了身子,休息了好一阵子。后来我们就合计,干脆不要孩子了。好好把菊子拉扯大。”

“冲这一点,我敬你!”

“你不也一样吗?你们这几年不也是没要孩子?不也是把菊子当亲生骨肉对待?”

“菊子这么好的孩子,理应有个美满的家。不说了,来,喝酒!”

两个酒碗碰在了一起,声音很脆。

菊子没有进屋,而是转身走到门前的田埂上,望着夕阳中的缕缕炊烟,一个人发愣。

第二天一大早,菊子蹦跳着来到妈妈家,手里拿着一束野花。那是菊子清晨从村口那棵槐树下采的,红白相间,格外鲜艳。

令菊子意外的是,爸爸妈妈正并肩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妈妈面朝村口的那座大山告诉菊子,狗生天一亮就离开了这个家,走得悄无声息。

特别的兵

伯父扛着锄头正要进家门,见村口开来一辆小轿车,径自开到了家门口。

车上走下来一个穿军装的人,搀扶着一个白发老者钻出了车门。老者高大而魁梧,戴着一顶低沿帽。伯父把锄头靠在墙角,上前问道:“你们找谁?”

老者凝视着伯父,然后紧握着伯父的手,喊了一声:“老班长!”

伯父瞅了瞅,激动地说:“老徐?是老徐啊!快,进屋,进屋!”

原来,伯父以前是老徐的班长。陪老徐前来的军人叫志国,是老徐唯一的儿子。

伯父和老徐在门口相对而坐,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下。伯父一个劲地笑,两人高兴地叙着旧。

我不止一次听伯父说过他的军旅故事。伯父刚去当兵那年,因为个头矮,背地里常被几个老兵欺负,其中就有老徐。伯父对那些老兵很隐忍,每天偷偷苦练基本功,不到半年时间,各项考核指标都是优秀。伯父成了班里的佼佼者之后,那些老兵也就对伯父敬而远之,后来甚至称兄道弟。伯父退伍时,很多战友都来相送。有几个兵当场哭得像个泪人。

“老班长,我要做个检讨。”老徐打开了话匣子,

“你刚入伍那年冬天,大冷天的,你晒在操场上的被子被弄湿了,你还记得吧?那次是我指使小李子干的,害你半夜裹着棉衣睡,一夜没睡踏实。”

“咳,我当时就猜到是你干的!那天我们私下里比武,我当着众人的面,把你这座‘大山掀倒在沙地里,你心里肯定不服气。所以,老徐你就一心想报复我,对吧?”

两人同时爽朗地笑了。

“那几年,老班长你真是不简单。小小个头,能耐却很大,人还心善,如果你没退伍……”老徐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我现在做个小百姓,也不赖。我的两个儿子虽然出息不大,靠在外地打工过日子,但家庭还算美满。我也就知足了。”伯父突然扭过头,把我叫到跟前,“老徐啊,

我这个侄子算是出息了,考了个名牌大学,今天刚毕业,过一阵子就要去部队锻炼几年,他也算是个兵啦。”

老徐点了点头。陪着伯父笑。

过了一会儿,老徐扭头对儿子说:“志国,去把我包里的那两个木盒子拿出来,我想和老班长下一局象棋。老班长,没意见吧?”

“下棋,没问题。”伯父拍了拍老徐的肩膀,“不过老徐啊,我现在眼睛不行了,已经好久没下棋。我有个提议,让我们的后代替我们下一局,你看行不行?”

老徐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行,听老班长的,也看看我们培养出来的后代,谁更技高一筹。”

志国从屋里把两个盒子拿了出来,放在竹椅上。老徐打开了其中的一个盒子,象棋很普通,木刻的,做工很粗糙。

我和志国摆好了棋局。伯父让伯母拿来了老花眼镜,在我身边做起了参谋。

我和志国下棋时尽量下得慢一些。伯父不时地指挥着棋子的走向,一脸较真的样子。我抬头看了看老徐,也是如此。

棋到中局,进入了白热化,双方棋子已经兵临城下。我这方占据着主动,只要调动藏在边线上的车。以及两翼的马,就可以稳操胜券了。

“老班长啊,不要给我面子,该攻就攻,早分胜负!”老徐扶了扶眼镜,脸上表露出战士特有的果断。

听老徐这么一说,我刚抓起边线上的车,准备直插底线,不料伯父夺过我手中的棋子,说,“不走这棋,跳马,把右边的马后退一步。”

正当我狐疑于伯父的这步臭棋,伯父趁着我走棋的时候,偷偷地把车放回了原位——“车”变成了“兵”。伯父瞅了我一眼,让我别分神,专心下棋。

几步棋过后,胜负已定。

“老班长,这次我赢了。”老徐把眼镜摘了下来,“可是,我又输了。”

我和志国都不解其意。

老徐抓起了我手边的那个兵,翻了过来——伯父的障眼法被揭穿了,

“老班长啊,三十年前的那盘棋,是你故意输给我的……”老徐的脸抽搐着,激动地往下说,

“当时提干回城的指标有限,我以为你跟政委说情,要抢走我的名额,所以我很不服气,向你下战书,以一盘棋论胜负。我们当时下的就是这副棋,是你买的,结果我赢了你。后来我收拾残局的时候才知道,故意在这个‘车的背面刻了一个‘兵字,你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故意把‘车翻了过来。这事之后没多久,你就退伍了……”

伯父退伍的真实情况是,那年我的爷爷去世了,家里缺少当家的男丁,奶奶就托人写了一封信给伯父,不久伯父就回来了。

“这副象棋,我一直收藏着。我今天故意想试探你,没想到老班长你又……老班长,当年我对你那么有意见。背地里还向领导打小报告,说你是地主家出身…”,后来因为你从名单上退了下来,这最后一个名额才给了我……老班长,是我对不起你!老徐已是老泪纵横。

“老徐,不怪你!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提了……”

老徐擦了一把泪。转身把竹椅上的另一个盒子打开,从里面掏出了一块怀表。老徐把怀表颤巍巍地递给伯父:“老班长,我这个兵没什么好相送的,记得你说过想要一块怀表。今天我把它送给你。就当做是你今天的生日礼物!”

“生日?”一旁正在杀鸡拔毛的伯母闻讯站了起来,迟疑了片刻,然后拍了一下额头,“哎呀,是,忙得都把他的生日给忘了!”

伯父冲老徐一笑,含着泪把怀表接了过来,然后递给了我。

我摩挲着这块表,翻到背面一看,只见轻刻着一个字:兵。

泪眼朦胧间。我看见两个老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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