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中“狐”的人格化
2009-09-29陈晨
陈 晨
摘要:在中国文学发展的道路上,“狐”作为描写对象,可以追溯到先秦的记载,这种对“狐”掺杂着先民图腾崇拜和原始的信仰的情感,随着历史进程,“狐”这一意象经历了神化、妖化的过程。明清时期对“狐”的崇拜和信仰达到顶峰。《阅微草堂笔记》中的“狐”从人形、人情和人性方面,集中体现了狐意象在顶峰时期人格化、趣味化的特点。
关键词: 《阅微草堂笔记》 狐 人格化
“狐”一直是我国叙事文学乐于描绘的一种动物,也是读者们喜闻乐见的艺术形象。《阅微草堂笔记》就是这类叙事作品的代表。纵观其二十四卷,其中近两百篇都是以“狐”作为叙事意象。“狐”这一意象并不是在清代偶然出现的,而是酝酿了上千年的艺术形象。
一、“狐”意象的产生和发展
“狐”本身不过是一种兽类,夜行,习性较一般野兽没有十分特别之处。在古籍的记载中,狐被赋予了双重的意蕴,有的是祥瑞之兆,有的却是妖兽,淫兽,但是,这双重的意义是与“狐”本身的形象而论的。有文字记载之始,“狐”就被人为地划分为“九尾狐”和一般意义上的“狐”。
1、祥瑞之九尾狐
追溯到先秦,作为中国古代小说的源头,《山海经》已开始记载:“有青丘之国,有狐九尾。”、“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人食者不蛊”又云:“青丘有狐,有狐九尾,德至乃来”①,也就是说,九尾狐在一定程度上被披上了神秘的色彩。《吴越春秋》曰:“禹年三十未娶,恐时暮失其度制,乃辞云:‘吾娶也,必有应矣,乃有九尾白狐,造于禹”②,这则神话中,狐无疑是作为一个十分高贵祥瑞的体现。
《白虎通义》则对九尾狐为何为祥瑞之兽做了非常清晰地描述:“狐死首丘,不忘本也,德至鸟兽则九尾狐见至,九者,子孙繁息也,于尾者,后当盛也”③。德行品质是当时人们追求的一种人生理想,而其繁育能力是家族、民族甚至国家兴盛的基础,这代表了朴素的社会理想。在这种情况下,说九尾狐是瑞兽,是十分符合人们的心理和社会现实的,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人们原始简单的品德和繁育的崇拜。
当九尾狐的神异和祥瑞发展到极致的时候,必然会产生一种对其进行妖化的倾向。九尾狐的祥瑞往往会和一般狐狸的狡黠联系到一起。秦汉后,关于九尾狐的描写渐渐变少甚至不再出现,而狐的淫邪一面却渐渐发展起来。
2、妖媚淫邪之狐
最早关于狐狸淫邪,其渊源可以从《诗经》的“雄狐绥绥,鲁道有荡”和对九尾狐的繁育能力的定位得出。繁育这一内涵,很容易就会与其性善淫相联系。“狐”在汉代以后尤其是在叙事文学以“志怪”为风尚的魏晋时代,“狐”就开始渐渐向妖兽、媚兽的意味演进了。《搜神记》记狐怪故事九则,《玄中记》曰:“五十狐岁能变化成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善蛊魅。”④
秦汉后,“九尾狐”这一灵兽的分支渐渐萎缩以致不再出现,随着时代的发展和文字记载的渐渐增多和运用范围的扩大,狐逐渐具备了妖和媚的特性,《诗传名物集览》引《名山记》做了更直接的表达:“狐者,先古之淫妇也,其名曰紫,化而为妇,故其名自称阿紫。”
从此,狐这一意象就没有与美女和善淫分开过。随着时代的发展,“狐”从“兽”渐渐向“妖”发展。且关于狐精的文学作品层出不穷,如《太平广记》记载有关狐的故事大概有七十多篇,而且唐代著名的《任氏传》也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作品,“狐”的兽性慢慢退化,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分明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随着叙事文学的逐渐繁盛,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关注“狐”,并以“狐”为发端,或婉转成浪漫之文,或以此兴说教之意。狐在民间的流传和信仰,还有在文学上的描绘,都在清朝达到了一个高峰,《阅微草堂笔记》(以下简称《笔记》)就是具有代表性的文学作品,其中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将“狐”做了全方位的“人格化”。
二、人格化的“狐”意象
对《笔记》里的人格化的“狐”,本文主要从狐的幻化,与人类相接触所产发的情感以及在本性方面的人格化进行分析。
1、人形——真实与虚幻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狐”作为一个客体,要与人产生一定的联系,狐就需要一个与人类相交的介质,要有一个实体。关于“狐”之形,不外乎三种形状,一是原形原状;二是男女状;第三种也就是最神异的一种,“狐”既得道,也就没有固定的实体,或为人,或隐形。
首先是原形原状的狐。这在《笔记》中是频繁出现,但很少以实体出现,大多是“但闻有数人吃吃窃笑,视之无迹”。这样的狐,大多是还没有修炼到年限的小狐,他们偶尔会以“凭”,在现在的解释就是“附体”的方式介入人身,哂笑讽刺那些假道学,装神弄鬼的巫婆,大多天真、纯粹,他们身上的某些特点非常符合人类在少儿时期的心理特征。他们没有礼法规矩的概念,亦无害人助人的心态。纪昀极尽诙谐挖苦之辞,读起来,委婉有趣,让人不禁莞尔。
一般来讲,数量最多的应是狐女。只要提到狐女,就会有“稔闻狐女之姣丽”的概念,其中描绘狐女之美貌的言辞不胜枚举,如“言辞委婉,顾盼间百媚具生”,大多数都是“容华绝代”。这样的“狐”也是与人们发生最多故事的一类,她们在人类世界的耳濡目染,是性格最丰满的一类,有狐媚惑主,也有温婉,关于这一类的记述,暂待在人情一节详细叙述。
最后也是类阅世最深的“狐”。他们的性状不一,“唯闻声而不睹其形”,还有“楼上有狐居五十余年,相安无事,不相扰”,学术渊博“能与人语……亦出相酬酢,词气恬雅,而谈言微中,往往倾其座人”。他们最大的特点是洞悉世事,能夠与人平等相处,有的处世哲学要比真正的人还要精深高妙。这样的“狐”像是老年的人类,大有“随心所欲不逾矩”的生命状态。纪昀在这一类“狐”的身上无疑倾注了自己的人生理想。
2、人情——和谐与对立
狐介入人类的世界,情感世界则是第一步。人与“狐”的感情大致有两种,以“狐”为匹的爱情、以“狐”为友的友情,这一部分是和谐的,而另一部分则是人与“狐”的斗争。
首先,是与人类真实纯粹的男女爱慕的情感。狐女的兽性已然完全退却,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邻家小女一样,有自己的爱情追求,大胆表达。有“娟静好女”爱慕董天士的才华,甘心侍其生活而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这种情感,在现在看来也是极尽爱慕温存;《滦阳消夏录》卷三,“初相遇即不自讳”,只是爱慕士人之才貌,情谊款款,“如近十年,情若夫妇”;还有一狐,因夙因与书生结为伉俪,报期已到,但不舍离开,遂留三日,以便极想念时再见。这样的爱情跟人类现实意义上的爱情已经基本相同。
另外就是平等的友情。
以狐为友在《笔记》中并不鲜见,狐友大多为年长的雄狐,有一定的修养造诣。如有狐在楼上住了数十年,“为其整理卷轴,驱除虫鼠”,不期还要“出相酬酢”,宛然挚友。有狐姊妹见孝妇凄楚可怜,为其推磨,这样的情感甚至比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更要深刻真实。在和人的交往中,这些狐深明大义,甚至与人成为莫逆之交,可以托付财产、生命。
“狐”毕竟不是人,他的很多习性是无法删减的,她们不能脱离惑主善媚的命运和以“采补”人间男子阳气为修道之法,这一类狐,她们主要抓住男子贪淫好色的习性,幻化成美女,“往来狎昵”,人日渐萎靡。虽然是“恶狐”,纪昀依然给了他们有血有肉的生命,他们通过术士雄辩,道出了:“本为势与财,非有情于其人也”,这样的诘问反复出现。这完全是一个完整的,懂得思考并且大义凛然为自己辩解的生命了。
也就是说,在“狐”与人的接触中,从异类的相互斗争,已经慢慢趋同,这也是“狐”的人格化的最重要的体现。
3、人性——善行与礼法
人性与兽性、妖性最大的差别就在于人能止于礼,且有善行。正如一狐所言“我辈之中,好丑不一,如人类之内,稂莠不齐”(如是我闻卷四)。纪昀的目的,大概就是以狐中良类,教化人中莠类。《笔记》里对形形色色的狐的描绘,可以称得上是善与礼的化身。
《笔记》中的狐,大多脱离了“淫狐”的窠臼,开始刻画一些知礼法的狐女形象。纪昀将伦理纲常很自然地融入到“狐”的世界,使“狐”知书明理,将自己要讲的话,托狐之口道出。
如《如是我闻》卷二,写一修道小狐,偶见男子,相谈甚欢,但是,忽然记起师傅教导,连讲“危乎哉,吾几败!”这样恪尽职守专心修行的小狐,不免使人心生爱怜。此卷中更有义狐与家人讲兄弟之法、相处之道,甚至吟诵《论语》;甚至在狐窟里也能听见对其子的训斥之声:“不能明理,将来何事可为?”这样教子的拳拳之心,也让人敬服。
除了行为上以礼行事,在日常生活中,“狐”也经常以善心向人。
在《滦阳消夏录》卷四和《如是我闻》卷三中有两则很相似的故事,是说,父母早亡,留下孤子,恰叔嫂对其并未视若亲生,狐乃责问之,并以己身亲自照顾孤子。孤子受虐,这样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十分常见,纪昀借义狐的行为向人类社会提出了质问和要求。《如是我闻》卷四写一女狐吸男子阳气,得知男子捐钱为邻家孩童赎身,说:“君作是念,即是善人”在其将死之际,又将阳气还与他,自此不再骚扰。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这其中包含了狐界的家庭之礼,妇道之礼,兄弟之礼,以及律己之礼。但是这种“礼”与“善”并不是僵化的规范,而是“包含人性的,符合儒家典范的伦理道德观和人类生存秩序”⑤。
纪昀笔下的“狐”意象,秉承上古传说而来但是极具独特的色彩和性格,他以全部人格化的手法,将“狐”这一意象焕发了新的光彩,更突出了本书的“不安于仅为小说,更有益于人心”⑥的特点。可以说,纪昀不光将自己的人生感悟和辛酸内敛的阅世情怀融铸到一个个鲜活的狐精形象中,而且还用他饱含有益人心、孤俏诙谐的語言构建了一个严密真实的狐的世界。
注释:
[1] 晋 郭璞注 山海经(卷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9年
[2] 东汉 赵晔撰,元 徐天佑音注 吴越春秋(卷四) 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2005年
[3] 清 陈立撰 白虎通疏证(卷下) 中华书局 1994年
[4](宋)李昉 太平广记 卷四百四十七,引《玄中记》中华书局出版社 1981年
[5] 王毅 中国狐精故事大观 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 1993年版
[6] 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6年版
作者:
陈晨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