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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自飘零水自流

2009-09-29英布草心

凉山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小伙子头发美丽

英布草心

伍嘎嫫与沙尼嫫都来自山外十分遥远的地方,都有着美丽的面孔与撩人的身材。两个人来到张家岩口之前却互相不认识。

伍嘎嫫来自一个叫瓦嘎所什的彝寨,而沙尼嫫来自一个叫拉木阿觉的村庄。伍嘎嫫与沙尼嫫都是各自村寨里的一枝花,伫立山头山头美,走在山腰山腰美。她们两个都是各自家乡火把节选美赛场上铁定的冠军。

她们像两枝鲜花开放在各自的村寨,以为天下除了自己再也没有别人的美丽。

我们先来说说伍嘎嫫。这朵美丽无比的鲜花是怎样成为飘泊异乡的蒲公英的。

伍嘎嫫的父亲是德高望重的村长。伍嘎嫫有七个哥哥,个个生猛如虎。伍嘎嫫排行老幺,向来就是家中要星星不给月亮,要月亮不给星星,搁在头顶怕落,含在嘴里怕化的宝贝疙瘩。小时候,伍嘎嫫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鸟,在亲人的关爱中幸福快乐地成长着。

十七年过去了,伍嘎嫫已出落得孔雀一般美丽。对于爱情伍嘎嫫有着自己不同寻常的憧憬。

伍嘎嫫想,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子,若要出嫁。也应该嫁给支格阿鲁一样英雄的男子。

直至很多年后,已有家难归的伍嘎嫫还一直在想,像支格阿鲁一样英雄的男子到底在哪里呢?

伍嘎嫫不知道,像支格阿鲁一样英雄的男子,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

何况,这个时代已注定了没有英雄。

伍嘎嫫十八岁那年,传说瓦嘎所什出了一位像支格阿鲁一样英雄的汉子,此人叫支依木嘎,身材像松柏一样高大,眼如碗口,鼻似鹰钩,嘴唇有棱有角。此人一个月赶六场集,一场集醉三天。

支依木嘎醉了酒的时候。就会在人头攒动的集场上手舞足蹈,高声呼唱:“依——哦,我是支格阿鲁的子孙!我支格阿鲁又醉了!依——哦……”

那是酒像血液一样珍贵,一个普通人想喝醉酒却喝不到酒的年代。

支依木嘎能够一个月赶六场集,一场集酒醉三天,尽管他自称是支格阿鲁一般的英雄汉,酒鬼终究还是酒鬼。

伍嘎嫫至今清晰记得,有一个晚上寨子里放露天电影,支依木嘎向她打了一个潇洒且露骨的手势,她居然就像着了魔一般跟着去了。伍嘎嫫跟着支依木嘎,渐渐远离人群。来到乱葬冈上一丛茂密的荆棘背后,静静地等待着美丽的爱情。

就在那个晚上,支依木嘎只是轻轻的一句“我爱你”,伍嘎嫫的衣裙就自动掉落了下来。直至许多年后,对那个晚上的那个痛,伍嘎嫫还记忆犹新。

尽管那个晚上,让人有种死过一回的感觉,伍嘎嫫还是很高兴。

当时单纯的伍嘎嫫想:美丽相伴的这一生,终于找到了一位像支格阿鲁一样的英雄,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啦。

然而伍嘎嫫死过一回的第二个晚上,伍嘎嫫去找支依木嘎时,支依木嘎却否认了自己的行为。

支依木嘎说:“难道你不知道我是出了名的酒鬼吗?酒后胡言乱语和荒唐行为,也是可以当真的么?哈哈……”

伍嘎嫫的梦想与希望在那一瞬间崩塌。

支依木嘎是县委书记的侄子呢,胳膊扭不过大腿,伍嘎嫫伤心一阵后,也就自认倒霉而不了了之。

伍嘎嫫还是先前的伍嘎嫫,火把节到了,选美场上的冠军还是非她莫属。

况且,一个人的一生是有无数个美梦的。第一个美梦泡沫一般碎了,还会有第二个。

伍嘎嫫的第二个美梦是嫁给一个有钱人。

伍嘎嫫想象着此生如童话故事,只消抬一抬手,张一张嘴,吃穿玩乐,什么都不愁。

伍嘎嫫希望幸福快乐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第二年春天,当山坡开满了红艳艳的杜鹃花时,瓦嘎所什寨子中间洁白的大道上,随着一声声“哦拈洋火巴拉——”、“哦拈布西巴拉——”的吆喝,走来一位白白净净,上衣口袋里装着大把大把人民币的,用火柴、丝线换头发的小伙子。

小伙子来到瓦嘎所什,见了漂亮的姑娘眼珠珠就不知转动,似乎要把漂亮的姑娘生吞活剥,咽下肚子里去一般。尽管人生地不熟,小伙子一点也不拘束,嬉皮笑脸地和姑娘们搭讪着,有意无意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大把大把的人民币在人前一张一张地数,每个动作里都充满了勾引与挑逗。

然而,寨子里有着严格家教的姑娘们,不仅没有对这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感兴趣,反而很有些厌恶感。只有伍嘎嫫犹如吃了蜜糖一样甜甜地想:这不是我一直苦苦等待的大老板吗?我若嫁给了这样的大老板,我就会成为养尊处优的老板太太,我就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尽人问的荣华富贵了。

伍嘎嫫陶醉在自己的幻觉里睡着时,嘴角漾着幸福的微笑。

收头发的小伙子再次来到瓦嘎所什,是春天过去不久一个明媚的午后。伍嘎嫫至今记忆犹新,那个令人难忘的午后啊,庄稼在疯长,自己看不见的欲望也像庄稼一样疯长。

听到小伙悠长的“哦拈洋火巴拉——”伍嘎嫫有一种心神不定的感觉,只觉得心像偷了别人的东西般“扑通扑通”狂跳。

伍嘎嫫注定在自己的美丽幻想中沉沦。

那天,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就要离开寨子的时候,转过头来给了伍嘎嫫一个勾人魂魄的笑。后来伍嘎嫫想,那小伙子也许是勾引人间美女的风流鬼变的哩。因为从那天起,伍嘎嫫整天价除了对收头发的小伙子无边无际的想念,再没有心思做其他的事情了。伍嘎嫫的父母还以为伍嘎嫫病了,占卜问卦东奔西跑忙了很久,钱也破费了不少。

伍嘎嫫望穿秋水般盼着收头发的小伙子,希望收头发的小伙子像做梦一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但是,漫长的夏天慢吞吞地过去了,秋天迈着沉重的步子到来了,收头发的小伙子还没有到来。

收头发的小伙子是在伍嘎嫫等得充满倦意与恨意的时候再一次来到瓦嘎所什的。

暮秋到了,茫茫白雾像羊毛一样裹住了瓦嘎所什。

那天,出牧时分牛的“哞哞”声,羊的“咩咩”声,马的悠长嘶声,混合着收头发的小伙子悠悠的吆喝声,在寨子中央洁白的大道上响起,伍嘎嫫觉得自己已出壳的灵魂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来了。

伍嘎嫫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好象被一阵轻轻的风从后面推着,步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迈着,身子就像云儿一样飘逸。伍嘎嫫不断地叮嘱自己,一定要抓住机会,要把这个包里揣着大把大把人民币的“老板”弄到手,使他成为自己的老公。

那晚的月儿很圆很亮,像是中秋的明月一般一尘不染。伍嘎嫫从水银一样流淌的月光下走过时,有一种将要成为贵妇人的感觉。

那晚,美丽的伍嘎嫫找到收头发的小伙子吞吞吐吐地向他说明来意:“老……老板,你发觉没有,我是寨子里最……最漂亮的姑娘,对吧……”

收头发的小伙子满是疑惑地望着伍嘎嫫,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不知道伍嘎嫫找他是为了什么。

伍嘎嫫又继续道:“我,我……我想嫁给……一位有钱的老板,我,我……我要当老板的太太。”

收头发的小伙子疑惑的眼神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兴奋的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就是老板……我,我……当然有钱。”又怕伍嘎嫫不相信似地强调说,没有钱,怎么能叫老板呢?自是“风说谎给雨听”的寓言了。

伍嘎嫫傻傻地说:“那么,我,我就……嫁给你,当你的老婆。”

收头发的小伙子色迷迷地望着伍嘎嫫油嘴滑舌地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你是寨子里最漂亮的姑

娘,你能嫁给我,我求之不得的啊!我做梦都想成为你的老公呢。”

伍嘎嫫的灵魂开始离开身体陶醉地飞舞:“那么,你就赶快派媒人来我家提亲吧?我等着你。”

收头发的小伙子怔了怔,然后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但是,要娶你,我还得先验验你的身子的。”

伍嘎嫫不知道什么叫验验身子,傻乎乎地问:“什么是验验身子?”

收头发的小伙子色迷迷地笑着做了一个很下流的动作,鬼里鬼气地说:“就是要你先预支一点后面该拥有的东西。”

伍嘎嫫不知道什么是先预支一点后面该拥有的东西,所以又傻乎乎地问:“什么是后面该拥有的东西?”

收头发的小伙子一脸坏笑着又做了一个很露骨很下流的动作。

伍嘎嫫终于明白后面该拥有的东西是怎么一回事了。

接着巴望着早一天成为老板太太的伍嘎嫫,任身上的衣裙一件一件地被小伙扒下,伍嘎嫫在迷迷糊糊里成了一只被人拔光了毛的鸭子。

伍嘎嫫至今还记得那个晚上。水银一样流淌的月光在自己绸缎一样细嫩柔滑的肌肤上徜徉。

那个晚上,伍嘎嫫有一种喝醉酒的感觉。

此后的日子,便是大雪纷纷的日子。

严酷的寒冬带着冰冷的寒风,降临在瓦嘎所什的土地上。漫天飘舞的雪花一阵紧似一阵,使人感到一种万籁俱寂,人迹罕至的空洞感。在彝家山寨,这样的日子正是娶儿媳嫁闺女的好季节。当寨子里的人们热热闹闹地准备着娶媳嫁女的时候,伍嘎嫫寂寞而忧伤地想:“我的有钱的大老板呀,你什么时候才来娶我呢?我可是望你望得眼睛都要望瞎了呀……”

伍嘎嫫十九岁那年,父母兄长们为伍嘎嫫定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邻寨一位老实巴交的男人。

父母兄长这样开导伍嘎嫫:“美丽的女子是山坡上盛开的鲜花,错过了季节就会凋谢。鲜花凋谢了就不再值钱了。”

伍嘎嫫紧绷着的脸,阴沉得像要下雨的天空。

伍嘎嫫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父母兄长又开导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镜中花,水中月,给人无限的美好,却是不能当真的。”

伍嘎嫫还是紧绷着面孔,阴沉得像要下雨的天空。还是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长叹了一声。

父母兄长又继续开导道:“过日子嘛,还是老老实实的男人好!老老实实的男人呀,从来不会三心二意。老老实实的男人像黄牛只会勤勤恳恳地过日子。”

伍嘎嫫“唉——”地又长叹了一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父母兄长最后下结论道:“你嫁给我们给你选的丈夫,是你生命中注定的最佳的姻缘啊!”

伍嘎嫫泪流满面:“可是。我体贴的哥哥们呀。我慈祥的双亲呀,我不是不想嫁给你们给我选的男人,只是我命中注定要嫁给一位有钱人的。”

伍嘎嫫是父母兄长的掌上明珠。父母兄长看着伍嘎嫫哭得像个泪人儿,便不再说话。

伍嘎嫫望山外来的收头发小伙子望得掉了魂般茶饭不思,浑身无力。

伍嘎嫫幻想着哪一天,收头发的小伙子变成一只美丽的鸟儿飞到自己的面前。

伍嘎嫫幻想着哪一天,收头发的小伙子牵来一匹棕色的大马把自己娶走。

伍嘎嫫幻想着哪一天……

伍嘎嫫唯独不知道,愿望和现实的落差有多大,幸福不是靠幻想就能得到的。

伍嘎嫫从白雪纷纷的第一年等到白雪纷纷的第三年,收头发的小伙子似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始终不见人影儿。一天,伍嘎嫫站在冬天的原野上,望着雾蒙蒙的天空,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时常教她唱的《雁之歌》,便悲悲切切地、充满思念充满伤感地唱起来:

雁啊,你是神灵之雁古莫阿英吗?

雁啊,你经过拉拉草原吗?

雁啊,你看到我的心上人在骑着骏马赛跑吗?

雁啊,你可以捎上我对心上人的思念吗……

等到第四个年头,春天像一位羞涩的少女羞羞答答地走进瓦嘎所什的时候,孔雀一样美丽的伍嘎嫫就打定主意走出瓦嘎所什去寻找自己的心上人了。

沉浸在幻想的爱情中的伍嘎嫫想:蛇睡蛇身光,蛙睡蛙身光,要想有所得是要付出努力的。鸡不仰脖子还喝不到水哩。

伍嘎嫫就带着这样纯真而美好的希望,不听父言,不听母言。也不听六个哥哥的劝,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携带几件简单的衣裳,匆匆忙忙地走出了瓦嘎所什。

伍嘎嫫不无美好地幻想着,找到了那个有钱的心上人,回来的时候一定要给寨子里的孩子们盖一所学校,让寨子里的孩子也像城里的孩子一样,坐在教室里学习知识文化,到那时我将是瓦嘎所什的名人……

春寒料峭的夜晚,“飕飕”的山风吹在身上,让人刺骨的冷。伍嘎嫫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自已怀着美好的梦想,步履坚定地走过漆树冈的时候,突然好象听到了母亲颤悠悠的低沉的哭声。那一刻,伍嘎嫫的心象被什么人揪住了一样,有一丝痛的感觉,可是,伍嘎嫫没有停下脚步,哪怕指甲盖大的动摇都没有。直至许多年后,伍嘎嫫还一直在想,那一定是母亲的灵魂在为自己的无知哭泣的。伍嘎嫫想,如果在那一瞬间自己有了反悔的心,那该多好!说不定一个转身,自己的人生就成为另一种可能了呢。可惜,天下没有后悔药卖。

伍嘎嫫走出瓦嘎所什,才知道山外的山有多高,山外的路有多远,山外的世界精彩又无奈。

伍嘎嫫的心里温暖地装着自己的心上人,充满希望地到了一个地方,又到一个地方。

伍嘎嫫温暖的心中想,也许,在某个山寨,在某个黄昏的路口,自己的心上人带着幸福的面孔,正在那里静静地等候着自己了呢。

当伍嘎嫫吃尽苦头。在A城的大街上找到那个叫她魂牵梦绕的心上人时,那个收头发的小伙子却正和一个很时髦的女人在一个火锅店里有说有笑地吃火锅。当时的伍嘎嫫是心与灵魂一起碎了。伍嘎嫫想喊一声自己的心上人,张开嘴却喊不出声音。伍嘎嫫看着眼前的一切,明白了什么叫感情骗子。伍嘎嫫看了看由于长途跋涉而一身邋遢的自己,悲哀和愤怒像黑云一样笼罩了她的心。伍嘎嫫从城外捡了一块尖尖的石头,打算将自己痛苦的期待作一个了结。可是,等她回来时那对狗男女已不见了踪影。

伍嘎嫫在那个县城里找了很久。但一直没有找到他们。

第四年的冬天说来就来了。A城的冬天冷得让人刻骨铭心。雪花飞舞中一座座挺拔的建筑物,就像一张张冷漠的面孔。伍嘎嫫终于明白欲哭无泪的感觉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在那个冬天,伍嘎嫫知道了什么叫举目无亲,什么叫有家难回。

万家团圆的春节到了,A城大街小巷烟花璀璨爆竹声声,没脸回家乡的伍嘎嫫想,既然命中注定该飘泊,那就飘吧。伍嘎嫫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断了线的纸鸢,随风随雨随缘,自己都无法知道最终将落向何处?

在精彩无奈的外面世界里已经闯荡四五个年头的伍嘎嫫已经二十五岁了。在这四五个年头里,伍嘎嫫认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因为这些人对伍嘎嫫投其所好,所以伍嘎嫫才十分信任他们。有一天,他们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做一笔买卖,问伍嘎嫫愿不愿意跟着去。伍嘎嫫自然是十分高兴地跟着去了。伍嘎嫫跟着“朋友”们,坐了三天的火车,又坐了两天的汽车后,在大山深处一个肮脏的旅馆里被几个素不相识的人轮流糟蹋了。后来那几个人把她卖到了张家岩口。

伍嘎嫫后来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被同行的“朋友”们骗来卖了。

伍嘎嫫到张家岩口的第一夜,至今想起就叫人毛骨悚然。

那个夜晚。伍嘎嫫由于反抗,被现在的老公打得遍体鳞伤。老公挥着木棍狠狠地将她打得没一点力气反抗后,还卡住她的脖子强迫她侍侯他睡觉。伍嘎嫫这才知道什么叫任人摆斫布。

当时,任人宰割的伍嘎嫫只想到怎样一个死法。

但伍嘎嫫最终没有死。原来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沙尼嫫生长在山高路陡土地贫瘠,四周的山上生长着茂密的原始森林,各种野兽像蚂蚁一样穿梭其间的拉木阿觉。沙尼嫫一生下来走的是羊肠小道,吃的是洋芋养馍,穿的是粗布烂衣。这里的人一提到山外就有一种很遥远而又很向往的感觉。

沙尼嫫家境贫困,父母都是默默无闻与世无争的好人。沙尼嫫家在村庄里族人很少,沙尼嫫是长女,有一个弟弟,却又矮又瘦,一年四季无精打采的,是风都可以吹走的病秧子。沙尼嫫从小就懂得体恤父母。上山打柴、放牛、打猪草成了沙尼嫫童年的全部生活,但沙尼嫫从来没有埋怨过生活,觉得生活本来就应该这样的。

彝族有一句谚语说,人类靠亲戚活着,猴子靠树林活着。在大山里,没有家族是很受人鄙视的。沙尼嫫从小在他人的鄙视下长大,所以,沙尼嫫从小就学会了忍受,学会了坚强。沙尼嫫长大了,出落得像仙女一般美丽,然而由于门衰祚薄加上贫穷沙尼嫫想找个如意的婆家很不容易。因此沙尼嫫上山打柴时总是唱着忧伤的歌谣:

则则莫约呀,

传说你家绸缎做鸡窝呀,

不是真吧不是真……

则则莫约呀,

传说你家丝线搓牛绳呀,

不是真吧不是真……

则则莫约呀,

传说你家银子做门槛呀,

不是真吧不是真……

则则莫约呀,

传说你家金子搭房梁呀,

不是真吧不是真……

也许一个人内心中最悲哀的事情,别人无法知晓,父母也不可理解,但老天爷肯定是看在眼睛,急在心里的。沙尼嫫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沙尼嫫唱完《则则莫约》,又接着唱《孤儿约嘎》:

孤儿约嘎哟,

三个月就没了爹,

七个月就没了娘。

坐在锅庄边,

没有锅庄高,

走在门口时,

跨不过门槛……

沙尼嫫在森林里这样感情投入地哼唱着,最后没有一次不是泪流满面的。

沙尼嫫从不因为自己的美丽而高兴反而感到苦恼。

一个人长得再漂亮又能怎么样呢?沙尼嫫想,在这个世界上美丽的女孩子多的是哩,穷人的孩子心往高处想纯属自己为难自己,沙尼嫫觉得穷人女子的美丽是错误的,穷人男子的才能是无用的。

低声吟唱中柴禾已经打好了。沙尼嫫抹干眼泪,然后背着柴禾回家。

许多年后,沙尼嫫还十分甜蜜地回忆,那是多么忧伤而快乐的日子啊!只是当时自己只感觉到无边无际的忧伤,感觉不到上天同时赐予的快乐罢了。

一个人一生中总是失去后才懂得珍惜,许多年后,沙尼嫫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痛苦。

沙尼嫫十九岁那一年,山坡上密密生长的甜荞花像纷纷扬扬的大雪一样覆盖了山冈。也就在那一年,像甜养花一样美丽的沙尼嫫与野其拉达一望族男子真真假假地相爱着。

沙尼嫫与之相爱的男子叫木嘎支支,尽管沙尼嫫也知道他俩门不当户不对,不会有结果,但痴迷着对方的她与木嘎支支时常相会在密林深处,听木嘎支支时常说着一些甜言蜜语,许些不切实际的诺言时,单纯的沙尼嫫以为那就是幸福。

沙尼嫫与木嘎支支的相爱,自然是不会长久的。

第二个男人是通过一个叫牧巴牛比的人介绍的。

沙尼嫫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第二个男人那副丑陋得令人恐怖的样子:一双暴凸的眼睛镶嵌在夸张的马脸上,拳头大的鼻子,鼻孔里呼出的气息如飓风;那男人的一只手已经被雷管炸掉了,拿什么东西的时候,就很滑稽的用肘弯夹着;更糟糕的是一条腿是瘸的,走起路来那只瘸腿就像尾巴一样在后面长长地拖着。在沙尼嫫的印象里,普天之下丑陋的男人可能很多很多,但象自己男人一样丑陋的,天底下肯定找不出第二个。

沙尼嫫至今还清晰记得第一次同那个男人同床共枕那晚,夜已经很深了,周围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在那个特殊的晚上,沙尼嫫就要与从没见过面的第二个男人相见了。期待中沙尼嫫有些紧张,除了木嘎支支,沙尼嫫还没有见过第二个男人呢。在沙尼嫫的想象中这个男人应该是个英俊高大,有一双粗壮的手,有一个坚实的胸脯让她依靠的男人。就在这时,沙尼嫫的第二个男人趁着黑夜一瘸一拐地来了。沙尼嫫听到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以为自己的第二个男人为了壮胆喝了酒来。所以,沙尼嫫想:“这个死鬼男人,就要办好事了,还喝什么酒?难道还怕弄不了一个女人么?”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沙尼嫫眯眼悄悄地偷看起自己的第二个男人时,只见自己的第二个男人甩搭着一只空袖,想:“这男人也真有趣,喝多了酒不说,还把一只手缩在袖口里摇来摇去,是想逗我乐么?”然后,沙尼嫫就闭上了眼睛。

直到那个男人离去,沙尼嫫都没有睁开眼睛。

但即使那个晚上沙尼嫫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那个丑陋无比的男人,沙尼嫫又能够怎么样呢?人家花那么多钱把你买来,你能不听他的话吗?况且人家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公子哥呢。小鸡是斗不过老鹰的。所以,沙尼嫫后来还庆幸自己闭上眼睛,若不闭眼睛,也许后果就真的不可想象了!

本来,沙尼嫫是打算死心踏地和这个丑陋无比的男人过完此生了的。可是,穷人的痛苦就是在于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这个丑陋无比的男人,竟然因为有几个臭钱,经常与寨子上几个爱钱如命的风骚女人胡搞。而且不把沙尼嫫当人看,经常想打便打,想骂便骂。最后,沙尼嫫在忍无可忍之下终于选择离家出走。

沙尼嫫在出走之前就知道,只要一出走,自是永远也回不了家的。沙尼嫫还知道,自己出走后,丑陋无比的男人是不会饶过自己娘家的。为了不给娘家增添麻烦,她没有回娘家告别就飘泊流浪去了。沙尼嫫想,反正也回不了拉木阿觉,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顾忌了,只要是男人,只要可以请她吃顿饭的,只要可以给她买首饰衣服的,都可以成为她的男人。沙尼嫫忘记了什么是廉耻。沙尼嫫觉得“廉耻”这两个字,在穷人面前,还没有一碗饭一块荞粑有力量。沙尼嫫有时还滔滔不绝地咒骂崇高与纯洁:“崇高是什么东西?‘崇高啊,你给我滚远点吧!纯洁是什么东西?‘纯洁啊,你给我滚远点吧!……我就是不要脸面不要名声!!”

沙尼嫫时常这样对自己说:“在世人面前,在尊严面前,我早就死了。”

美丽的面孔与性感的身材成了沙尼嫫的本钱。她辗转在陌生城市里,廉价地“出售”自己的肉体。沙尼嫫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荡,说不定什么时候没有了力气,十分悲惨地跌落呢。有一天,沙尼嫫与一漂亮小伙子相遇的时候,她又痴痴迷迷地投入到“爱情”中去了。有好心人提醒沙尼嫫:美食有毒,小门脸不可靠。可是,鬼迷心窍的沙尼嫫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爱,还怀疑那些好心人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沙尼嫫与漂亮小伙子租住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小旅馆,为了报复那些人的“好心”相劝,每天晚上做爱的时候,他俩总是故意把床弄得很响。

然而。谁也不会想到,沙尼嫫与漂亮小伙子在某个下雪的夜里,像鬼魂般突然消失了。就像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一样,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沙尼嫫最后的命运,是与伍嘎嫫一样被人骗去卖了。

美丽的沙尼嫫与伍嘎嫫幻想着美丽的爱情,但最终都被“爱情”所欺骗,被人贩子卖到遥远的张家岩口来了。

被拐卖到偏僻的张家岩口的伍嘎嫫和沙妮嫫都被各自丈夫用暴力控制着,不许她们和外人说话,所以即使对面走过,也不知对方是同一个民族的患难姐妹。

时间久了,丈夫家可能觉得沙尼嫫不会逃跑了吧,对她的看管有些松了。秋收过后的一天,沙尼嫫在密密匝匝的林子里打柴。想家想得梦萦魂绕的沙尼嫫情不自禁地用彝语哼起山歌来:

山高高,

水长长,

思念长又长;

云朦胧,

雾朦胧。

想家两朦胧……

沙尼嫫流着泪唱着唱着,听见在另一片树林中也有一个人用无比忧伤的彝语唱起了山歌:

牛羊为了牧草,

走着走着,

走过了河。

回不了家了:

姑娘为了爱情,

走着走着,

走错了路,

也回不了故乡;

……

听到久违的乡音,沙尼嫫不顾一切丢下手中的砍刀向那片林子奔去,在这个远离故乡的地方,遇上有着相同命运的故乡人,无异于遇上亲骨肉,两人抱头痛哭起来。这时一群大雁“咕啊咕啊”地叫着从她们头顶飞过。

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的伍嘎嫫、沙尼嫫俩相依相偎着唱起《雁之歌》来:

雁啊,你是神灵之雁古莫阿英吗?

雁啊,你经过瓦嘎所什吗?

雁啊,你看到我的父亲大人坐在院坝划竹吗?

雁啊,你可以捎上我对亲人的思念吗?

雁啊,你是神灵之雁古莫阿莫吗?

雁啊,你经过拉木阿觉吗?

雁啊,你看到我的母亲大人坐在院坝织布吗?

雁啊,你可以捎上我的思念吗

……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开始西沉,难舍难分的伍嘎嫫和沙尼嫫相约以后常在这里打柴会面,这才各自将柴捆好,依依不舍地背着沉沉的柴捆朝各自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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