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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乡村中学教师的来信

2009-09-27刘工昌

天涯 2009年4期
关键词:家长学校老师

刘工昌

我是一个乡村中学教师,自是没资格在“作家立场”这样的神坛上讲话,但是我希望你们也能把这样的神坛给平民们呆一呆,让大家看看来自民间的真实立场究竟是怎样。我知道这只能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看看。

2008年10月对中国的教师而言无疑将是刻骨铭心的。

10月4日7时44分,朔州市第二中学老师郝旭东走到了李明的座位旁,李明突然站了起来,手中拿着一把弹簧刀,猛地刺向郝旭东的腹部。郝旭东忍着剧痛,捂着流血的肚子向讲台方向退去,但李明并没有就此罢手,他追上前去,将正向前门挣扎的郝旭东一把搂住脖子,右手持刀再次向郝旭东老师刺去,直到郝旭东倒在血泊中。(山西新闻网——三晋都市报2008-10-21)

10月21日,浙江丽水女教师潘伟仙因自己学生丁某逃课,决定带他去他家家访,被他骗至山上掐死抛尸荒山,骗人的理由是,爷爷奶奶在山上干活。就是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善良的老师竟然完全相信了他,跟他到了山上,自始至终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天真的老师与歹毒的学生的游戏结果。(新华网:2008年10月28浙江丽水女教师家访被学生掐死抛尸荒山)

10月28日6时43分,中国政法大学程春明教授正在讲台上摆弄多媒体教学仪器。201教室门口突然闪出一名男生,手里攥着一把菜刀,大步跨上约三十厘米高的讲台,挥舞起菜刀径直向程老师的脖颈砍去。来不及躲闪,程春明中刀倒地,鲜血四溅。(http://www.dahe.en)

这一幕幕触目惊心的血案又把原本已封存在箱底的师生冲突再次赤裸裸地呈现在了人们面前。综合起来看这三件事,关于政法大学的那一件也许并不算是真正的师生事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仇杀并不牵涉到传统意义上作为老师与学生这一特定身份本身的冲突,而更像是两个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人之间的争斗,就像单位的领导与下属之间一样,而出现在校园并以老师学生的名义存在其实只是一种机缘巧合。而另两起命案则是典型的传统意义上的我们所认为的师生关系事件。与以往不同的是,在这两场血的冲突中,我们所看到的受害者不是我们习惯上所认为的学生,而是老师,两个可以说没有任何过错的老师。在这里,我们习惯性的以一个简单的爱心来盖棺定论的方式再也说不过去了。我们必须深入探究事件背后真实的根源,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已不单单是两个学生的问题,是我们的整个教育出了问题。

那么我们的教育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首先应该弄清楚现行的教育状况究竟是怎样的。在这里,我以为我们首先要弄清构成现行教育的各种基本关系。现行教育基本上由家长、学校、老师、教育行政主管部门、社会所围成的拼图构成,拼图内蠕动着的则是学生。先从家长一方说起,所谓的教育就是拼钱。在很多家长看来,是自己出钱把孩子寄养到学校,你们学校老师能生活就是靠我们家长,所以学校没理由对自己的孩子不好。教得好是应该的,教得不好是你们的责任。而在家长眼中,学校要真的:对孩子好无非是让孩子考个好点的大学,至于什么素质教育之类,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变着法子要钱的一种手段。

从学校来说,所谓的教育则是拼名气。学校生存的基础在于学生,而学生能不能来你的学校则主要靠你这个学校考试升学的名气。这就逼得学校只能不惜一切代价抓升学率,对老师以考试成绩制定严格的奖惩条例,那种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数的成绩考核评比令人咋舌。有的老师特别是毕业班的老师与非毕业班老师之间奖金差别几千甚至上万。更厉害的是,正是这样一次次残酷的评比,本来应该平等的中学讲台上被人为地划为什么“优秀”、“骨干”、“差劲”等等,并由此通过宣传机器传到社会上,弄得每年分班时都有许多家长来指定要某个“好”老师教。

对教师而言,教育则只能是拼力气。我把教师与学校分开,是因为在今天的学校,教师已根本不算什么人物,教师所能做的就是尽力保住自己的饭碗。当然名校能吸引学生,最终还得靠能保证学生能考好的名师。在中学,一个名师常常扮演着很尴尬的角色。假如你真是按理想中的名师样式施以宽松的教学与自由的思考,那么很可能你名师没当成饭碗却丢了。很简单,假如五个老师中仅你一个采取这种方式而其他四个不,那你在这一课的宽松到下一课就已不存在,导致的结果只能是学生利用你的宽松完成其他并不宽松的课程,你教的这一科的考试成绩可想而知。还有一点要说的是,在中学,学生并不像有些人所想象的是一块璞玉等着你去雕琢,在他们成长的同时,人类的各种顽劣本性也在不断随年龄的增长而滋长,欺软怕硬是人的本性,也就是说,在很多情况下,你所施与的宽厚仁爱不仅不被领情,反而还被视为一种不负责任或没水平的表现。因为他们觉着你教的东西不用考,你这个老师还算什么老师?所以一个老师要想待下去除了给学生发放大量的作业,讲评大量的试卷,花大量的时间外,你还能做什么?你应该明白,你所从事的实际上是一种纯体力的劳动。能否成为名师,更多的是看你愿不愿耗费与之相应的体力。

在学校之外还有一个教育行政统筹部门。如果说由于高考出题的日趋地方化而使省级竞争日渐式微的话,那么各地方县级竞争则变得空前惨烈起来。因为各县考生高考成绩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各县教育局主管人员的仕途荣辱升迁,所以他们也得拼命想办法来提高本地的升学率。其中最常用的方法就是创立一个极富中国特色的名词——重点中学。就是这个“重点”,还有许多讲究,比如国家重点、省重点、市重点、片完中等等。另外还有一些的所谓特色学校,比如,外国语学校、示范中学等。这些五花八门的学校按名称分为三六九等,但中间最根本的差别就是升学率。在人为确定这些等级后,再把各乡镇毕业的学生按考的分数的高低按各校所排列的等级的高低依次录取,再配以那些教出的学生考得高的“名师”来“强强联合”,这样至少从理论上保证了高考上线人数的基数。在实践上,他们一方面以行政手腕最大限度地保证了金字塔顶层的“名校”的人数资源,除了正式上线的外,还默许他们大量招收议价生,有的学校低于录取一分就得交两万另外还得托人找关系。在中国的基层教育你常会看到这样一种奇怪的倒金字塔现象。有些“名牌中学”大肆扩招,甚至每个年级十几个班,而与此同时许多乡镇高中被迫裁撤,就是那些所谓的片完中也门可罗雀,时刻面临着合并的窘境。另一方面,他们又从财力物力上给予不同程度的倾斜。在教师基本工资由县财政统

一发放的情况下,另一更大的蛋糕奖金、福利则显出了天壤之别。同样是教书的,农村的教师有些甚至不及城里的一半。在完成这样的部署后,我们的教育统帅部门又按照这种分配把高考上线人数比例向各校作了或明确或暗示性的摊牌(派),这样就使得各校利益与整个局里的利益紧密地联系起来。这种已违背教育法基本精神的教育思路却总被堂而皇之的采用,并在许多地方被主管者誉为优化组合,但实际上是教育资源的一次重新洗牌,马太效应出来了,富者更富,穷者更穷;同时也极大地加重了受教育者的负担。

最后说到社会,当然不能不提到高考独木桥,到今天它几乎已成了千夫所指。但一直以来我们忽视了一个基本的问题,那就是从它的功用看,除了有选拔人才的作用,这是国家机器运转的需要,它还有一项同样重要的功用,那就是消磨一些人的社会野心。这种野心往往是生活不安定的因素,具有野心的人往往颇有些能量,吸引这些人进社会的主流部门,其种种欲望能得到一定程度的满足,潜在危险就消失了。从表面上看,传统的独木桥测试和统包统分方式只能使一小部分人遂愿,但更重要的还在于它的诱惑力,对于那些对未来前途可望而不可及的失意者来说是一种吸引。很显然,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高考是会存在的。而只要高考存在,学校就得抓升学率,老师就得想法让自己的学生考上大学。换句话说,现在是家长不惜一切代价供孩子读,老师想尽办法逼孩子读,学校一门心思诱孩子读,社会却只能无可奈何地架设独木桥供孩子走。分开来看每个层面都是畸形的,但凑合在一起却变得异常地正常了。

时至今日,那就是支配着我们教育的原动力的家长今天仍然基本上处于封建时代望子成龙心迫切的境地,主管整个教育体系运作的又是政绩色彩浓厚的行政官员,所教内容又是与时代思潮以及孩子身心趣味严重背离的东西,而与此同时飞速发展的社会现实又对教育的产品提出了苛酷的要求。这样,教育实际上是由家长、学校、社会、教育行政部门共同构建的一个压抑的平行四边形,各级部门以种种合理合法的方式把教育领域最尖锐的矛盾轻易地转嫁到了处在平行四边形中间的学生与老师身上,这是导致目前师生冲突的根源。

导致这样惨剧的第二个方面的原因是接受传统教育体制炙烤的学生在新的时代社会背景下思想方面的变异,从而引发他们在言行方面的极度扭曲。今天引发凶案包括尚未公布的大都是现行教育系统所锻造出来的一个特殊群体——问题学生,就是我们通常所谓的差生。常常也是走上社会后无恶不作的那帮人的前身。在他们身上,我们悲哀地发现,人类积聚了几千年的精神遗产——善良、宽容、尊重、与人为善,在他们身上都断然无存。我们同样惊奇地看到。今天许多孩子身上已看不到半点为人的道德底线。是什么让这帮孩子如此肆无忌惮?

他们是学校教育所衍生的另类产品。尽管在公开的媒体曝光中他们往往还成为争取或同情的对象,现实中也的确有一部分通过各种努力最终走上了正轨。但我们必须承认,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最终走向了社会的对立面,成了学校生活极其危险的腐蚀剂,成了社会的不稳定因素。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大多本质并不坏,他们本身对社会也并无太多的偏见,有些人甚至还曾抱有十分美好的理想,之所以最终沦为这样,原因是复杂的。

一次次的考试排名严重摧残了他们上进心,学习已根本提不起他们的兴趣,而封闭僵化的教育环境根本无法满足青春期特有的反叛求薪意识的结果。还在义务教育的后期,由于他们各方面的越来越难以令人满意,在一次次的劝说、恐吓,甚至暴打都失去了作用后,所有对他们曾经抱有希望的人——老师、班主任、朋友甚至父母都失去了信心。很快的,家庭对他们的强制约束力越来越松,而一旦脱离义务教育这最后一块带点强制约束力的地方,他们的堕落似乎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小小年纪的他们是很难抵挡得住来自方方面面的诱惑的。同时由于生理心理的不成熟,过早地接触社会,面对转型期惊人的社会差异难以适应时,很多人都会显现出一种极为迅速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扭曲。这是陈旧的传统教育与怪异的社会发展所共同酿造的怪胎。

同时,由于大学收费的大幅攀升以及毕业分配统包统分样式的结束,社会就业竞争的加剧和就业形式上的种种不规范不合理,使得相当一部分家庭对孩子上学缺乏最基本的动力。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由于受到许许多多来自自身生存或生活压力的驱使,他们根本无暇也实在是没精力来与学校一起管理疏导自己的孩子,更不用说那些单亲或是离异家庭的孩子了。在孩子成长的这个阶段,家庭与学校是他们向前正常延伸的两根看似分离实则相辅相成的主要轨道,这中间如果有一根破损或是断裂的话,第二根常常是无论怎么努力也是事倍功半。这通常是那些问题学生最主要的来源,在一般情况下,老师尤其是班主任花在这么一两个孩子身上的精力是其他几十个孩子的总和,但往往收效甚微。从教育的效用上看这实际上是对有限的教育资源的巨大浪费,因为你管这些学生的同时,还得注意其他正常学生的心理动向,尤其是来自学校和社会的成绩的硬杠杠,你在他们身上花的越多相应的在其他孩子身上花费的自然就更少些,你的精力毕竟有限。而这些孩子常常也是未来看不到什么希望,家长要么根本管不了,要么已彻底放弃。况且自身又是这个年龄段特有的反复无常的情况下,对这样的学生,学校通常都会采取默许性质的放弃:就是只要你不上课时影响别人,随你干什么都可以。可以说每个学校像这样的学生都不会少,当然在公开场合都不会说出来。

家庭、学校还有社会这种默契似的放纵使得这帮学生更加有恃无恐。作为正常应试教育竞争的落伍者,当他们幼小的心灵遭到伤害甚至明目张胆的殴打勒索时,他们通常都缺乏使之诉诸正义的起码的勇气或动力。因为在家庭和学校的待遇通过日复一日的积累已在他们内心投下了根深蒂固的阴影。他们幼小的心灵里大多已充满了对光明里正常竞争领先者和作为竞争裁判人的老师家长们本能的恐惧。所以当一种在他们看来极不合理的痛楚突然地压在他们身上时,他们通常所做的不是解脱或是抗议,而是寻机找着比自己更弱小的同类争取把这一切都转嫁到他们身上,从而自己来获得一种龌龊的快感。山西那位弑师的学生在其留下的一页“死亡笔记”中自称“我就是个坏学生,还坏到家了……我恨老师,更恨学校、国家、社会……我要发泄,我要复仇,我要杀老师”。正是这最恰当的写照。

像这样原本十分紧张的师生冲突的隐患一直隐而不

发,实际上也是跟目前教育信息披露得严重不均衡有关。教育连通着每一个家庭,承担着每个家庭对社会的最大的期待,实际上也就承担了许多本不属于它的维系社会稳定的使命;同时它又与外来的教育社会系统保持不间断的联系,这样来自家庭的传统的望子成龙的畸形动力与外在的尊重人权的素质教育压力很自然地作用在了教育母体上。这就使得本应成为披露教育基本问题、释放师生冲突压力的主流媒体对教育信息的披露有着极强的政治功利性。

具体表现在那些事关教育的基本问题,比如高考指挥棒的合理性、招生的公正性、学生学习内容的时效性,公然违反教育法蔓延于中小学甚至幼儿园的择校浪潮以及由此而导致的教育行政系统的腐败,基本不管。就是涉及教师的,比如已经公开化的收费补课,名师收受家长礼物钱财,职称学科学术带头人评定的弄虚作假等等,这些事关教育健康走向的几乎已成为众人皆知的问题,我们的媒体人其实都知道却故意不管不问。相反,只要哪里有学生一举报老师体罚的事,他们立刻像猫闻到鱼腥味一样兴奋。因为他们清楚捅出一个小教师把他弄倒弄臭是不需要承担任何风险的。从另一方面讲,倒为他们的媒体博得个对学生有爱心或能伸张正义的好名声。当然,在适当的时候他们也会弄些正面的例子,像山区代课老师清苦坚守,或一个由于老师耐心教诲而使浪子回头的神话,进而营造一个“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这样一种根本经不起推敲的氛围,在整个社会成员的大部分人中成功地营造了这样一种观念,学生是需要有爱心教导的,在师生冲突中不对的只能是老师。同样的,面对学生对老师这方面的举报,一向官僚主义气息严重的教育行政系统也是格外的敏锐而有“爱心”,如果真出这样的事,他们对手下的教师通常是毫不手软,毕竟与自己的政治前程相比,一个小教师的饭碗往往是不值一提的。

这样,在权力话语与权力主管系统的双重压力之下,教师成了实实在在的弱者。遇到这样的事往往只能息事宁人,即便打掉了门牙也只能往肚里吞。而许多学生正是敏锐地抓住了教师的这一软肋,得寸进尺,而老师只能由当初的愤怒到步步退让;到装聋作哑,但有时实在闹得实在不像话了,为了全班其他人不跟他学,只能被迫地强硬一把,结果却可能导致更大的冲突的到来。

在我们仔细地梳理了整个教育系统运行的基本路径后,不难发觉,整个权力话语和权力系统是怎样把人们对教育的不满一步步转移到对教师的不满上来的,到最后只能是,教育的问题,教师拿生命来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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