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息在麦收季节
2009-09-24申海芹
申海芹
快要临盆的母亲挺着大肚子,双膝跪在麦地里,右手拿镰刀,左手把抓着麦子,用世间最艰难的姿势,收获着沉重的岁月。她的双膝在割过的麦茬上困难地挪动着,尖尖的麦茬戳伤了母亲的膝盖,鲜血洇红了她的裤子。疲惫的母亲用手臂抹了把脸上流淌的汗水,直起腰眯着眼望了望空中毒辣的白太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终于,母亲的身后割倒了一个季节,她如释重负地笑了,仿佛闻到了馒头的气息,接着匐下身去抱起一抱麦子,趔趄着站起来,拖着一双仿佛灌了铅似的双腿,沉重地走向河边,淌进齐膝深的河水,将怀中的麦子如递婴儿般地递给对岸的外祖父。外祖父已年过七十,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接过母亲手里的麦子,努力不让一棵麦穗掉进河里,然后蹒跚着爬上高高的河堤,走向停放在堤上的独轮车,把麦子举放上去。每上好一车麦子,外祖父就摇摇晃晃推回家去,车子在高凹不平的堤上艰难地行走,车轱辘在一行行辙痕里打滑。夕阳下,那个渐行渐远年老而苍凉的背影,从此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母亲趁这工夫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撑着地面,缓缓地坐到地上,仰靠着一棵贫血一般苍白的杨树不停地喘息。
几个姨母得知母亲快要生产,先后派了几个姨哥来帮农忙。当二姨哥快马加鞭赶往我家田地时,一眼看到母亲抱着麦子泡在水里,大声急喊道:小姨,你怎能站在水里,快上来!母亲侧过头,看到姨哥来了,反而生气地责怪道,忙时忙刀的,你们来干什么的,这点麦子,我和你舅爹就行了。舅爹就是外祖父。这个称谓是我们苏北农村的一种方言。姨哥追问母亲为何有路不走,要淌水过河,而且还绕那么远的路。母亲犹豫了半天,脸色由红变白再变灰,终是惆怅地喘着粗气回答说,你四舅耻笑你舅爹无后,不让走他们家门口的路。血气方刚的二姨哥听了这话就跳了起来,喊着要去揍四舅。母亲死死拉住他呵斥道,乡里乡亲的,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要和他计较。最后,二姨哥恨恨地一拳打在树上,只怨母亲太软弱。
到第二年麦收时,四舅妈也生产了。因四舅平时为人尖闹,加上农忙,所以他老婆生产时除了接生婆和母亲,全村无一人去看望。我们也曾劝母亲不要去,母亲却说,你四舅妈精神不是太正常,说发病就发病,刚生了孩子,别弄出什么事来。于是,她不顾麦收的劳累,拔腿往四舅家赶去。
她到了四舅家,首先在四舅家门前树上按习俗挂了棵大葱。葱与聪谐音,意寓新生儿聪明。屋外的晾衣绳上挂了一排女孩的褂裤。四舅家一连生了六个女娃。母亲进了屋,就给四舅妈头上扎上头巾,防止她中风或患头痛病,然后熬红糖胡椒茶,劝四舅妈喝。据说中医认为此方有防治胃寒腹痛的功效。最后,母亲又替孩子洗澡,洗好后,用事先准备好的红、绿布,再垫上几张草纸包起来,又用布裹好。
后来,母亲见四舅收麦回来了,就站起身跟四舅说:他四舅,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了,我走了。四舅不但没有感激之情,反而阴阳怪气地说:要你帮什么忙?你不帮说不定还养个男的了呢!
第二日,二姨哥给我们家送化肥,听了母亲的叙述,他这一次吸取上回的教训,只是恨恨地破口大骂四舅的无情无义,并未提出要揍他,却在回家的路上又拐了回来,将四舅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正在割麦的母亲无意之中听到人说到此事,立马扔下手中的镰刀,向四舅家奔去,一边奔跑一边不停地自责:我干嘛告诉他呢?在这炎热的季节母亲边说边跑边无奈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