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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心眼的苏东坡

2009-09-24顾伯冲

散文百家 2009年8期
关键词:官场苏东坡文人

顾伯冲

论理,这不是一篇我随便可以写的文章,因为有关苏东坡的文章实在太多了。他本身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座没有几人能翻越的高峰,为他作文说事的,大多是我偶像级的人物,再为他在文字上作点什么,连自己也感到有点自不量力,或者说“弄斧”到“班门”了。但是,自从到了海南儋州东坡书院,不仅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不捉笔铺纸,而且满怀了倾诉之欲。

东坡书院在一片椰林之下,馆前东坡笠屐铜像矗立在姹紫嫣红的鲜花丛中。庭院中有一棵上百年的芒果树,叶茂荫浓,巨冠蔽日,使整个庭院显得幽静肃穆。先生讲学的彩雕陈列大殿正中,大儒与黎子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院子周围是弯弯曲曲的村街,全用青石板铺成,寺庙石碑随处可见。

苏东坡到儋州是公元1097年的事了,也是他平生最后一次被流放。书院是他当年居住的地方,置身其中,仿佛游回到了那古老悠远的时光里。

有人说苏东坡是唐宋八大家之首,有人说他是个正直的清官,有人说他很迂腐,也有人说他偏执得很可爱。但是,把他放在当时中国官场文化与文坛世俗的双重透视内,也许会还原苏东坡的最大特征,那就是三个字:

缺心眼。

自从隋朝实行科举取仕制度起,我国古代的官场大抵就是文人当官的历史。对于将“学而优则仕”作为人生信条的文人来说,入仕为官是自己的终极理想,能够辅助君王,成为一代名相,忍受10年哪怕20年的寒窗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为何?这说到底,这扇窗户与名利紧紧地粘在了一起。

苏东坡虽是心高气傲,但同样跻进了古代中国文人的共同道路。

嘉佑元年,也就是1056年,20岁的苏东坡首次出川赴京,参加朝廷的科举考试。翌年,参加了礼部的考试,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获得主考官欧阳修的赏识,高中进士。21岁就高中榜眼,真可谓仕途不可限量。

既然入围官场了,就得按照官场这一套要求自己,举手投足都得有这种味道。用现在的话说:当上干部了,就得像个干部的样子。可苏东坡毕竟太富于诗人气质了,还是狂放不羁、大大咧咧,尤其要命的是没有摆正主业与副业之间的位置,还将吟诗填词这种只能用余情余力做的事情,或者说只能用来装装门面的把戏,执拗地当成主业干了,整天沉溺于字雕句琢之中。

政余事诗,对大多数官员来说,在职时以志其怀,退位后诗意栖居,仅此而已。官场上,副业只能服从并服务于主业,如果无法将两者兼顾,那就必须牺牲副业成就主业,当好自己的官员;如果认为副业更利于发展,那就脱了官袍,让副业成为终生职业。“鱼与熊掌,孰难兼得”。

苏东坡不仅没有处理好这个工学矛盾,反而将副业真抓实干。为了确保创作质量,从良心上对得起“苏才子”这个光荣而神圣的称号,他曾三次手抄《汉书》。他还经常诵读杜牧的《阿房宫赋》,日子久了,就连侍奉他的老兵也能理解杜牧这篇赋的主旨了,可见他的钻劲和用功程度。

他一生写过多少作品,可能谁也不能给个准数,现在能看到的有4200首诗、300多首词,800多封散文式书信。现存的这些作品,绝大多数是他从政以后创作的。这意味着,他21岁开始为官,到65岁离开这个世界,在几经沉浮的宦海中,他几乎每年出手120多件作品,平均是3天一篇(首)。加上腹稿、初稿、改稿、另起稿、修定稿,照此算来,至少每天都得动手写稿。他想象丰富,善于运用比喻与夸张,题材广泛,诗词的产量以及质量,在当朝都是首屈一指的。

作为纯粹的文人,这倒是正常不过的事情,甚至给他颁发个“华夏诗词奖”、“百姓文学家”等什么的都是可以的。但他忘记了自己是干部,有时还是领导干部的身份,忘记了自己处在险恶的官场处境。

尽管,苏东坡吟诗填词并没有影响政务,就是在被贬的许多地方也干出了显著的政绩,深受百姓爱戴。在杭州任太守期间,他怀着一颗朴素的爱民之心,创建了中国最早的国立医院“安乐坊”;修建水库,改善了居民的用水;疏浚运河,畅通了水路交通;存粮赈灾,减轻了百姓的苦难。

但是,他创作出如此丰硕的作品,弄得民间到处传诵,怎能不令上级和同僚“扎眼”呢?朝中的李定、王圭、沈括、李宜之等在工作上找不出他什么毛病,就拿他这个说事,不断地到皇帝那里奏上几本,用现在的话说,什么“不安心做好本职工作”、“爱出风头,好表现自己”、“不注意搞好团结”等等。这就够让他“喝两壶”了。

如果他多留个心眼,把用于创作的时间挤一点出来,与同僚们经常走走,到上司那里有事没事地去汇报汇报思想,再发挥自己善工诗词的优长,在汴京高层圈里多周旋、攀结、应酬,八面玲珑、曲意逢迎,也许他就不会这么孤独,至少不会混成这个“德行”。

大江东去,不舍昼夜。滚滚千年,卷走了江边多少的缕缕炊烟,冲淡了“一樽还酻江月”的豪情。然而,任凭惊涛拍岸,浪声如雷,也无法冲刷去苏东坡在官场上那个孤寂的身影。

苏东坡应该算是文武全才。宋仁宗在得到苏东坡和他弟弟苏辙后,曾喜曰:“吾为子孙得两宰相”。欧阳修在读过苏东坡的文章后,也惊呼:“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苏诗内容广阔,风格多样,而以豪放为主,笔力纵横,穷极变幻,具有浪漫主义色彩,为宋诗发展开辟了新的道路。燮星期在《原诗》说:“苏轼之诗,其境界皆开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万物,嬉笑怒骂,无不鼓舞于笔端”。赵翼的《瓯北诗话》中云:“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尤其不可及者,天生健笔一枝,爽如哀梨,快为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此所以继李、杜后为一大家也,而其不如李、杜处亦在此”。

不仅如此,苏东坡还擅长行、楷书,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他曾遍学晋、唐、五代名家,得益于王僧虔、李邕、徐浩、颜真卿、杨凝式,从而自成一家。自云“我书造意本无法”;又云:“自出新意,不践古人”。

应该说,有才并非是坏事,而且多多益善,关键是看用在什么时候,在什么人的面前用了。《增广贤文》里不是早就这样说过吗,“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然而,苏东坡在这个大是大非问题上就是没有长个心眼,不分场合、激情喷涌、放浪不羁、无所顾忌,使其他文人特别是文人官员相形见绌,用四川话来说,这就是有点“不知趣”了。

这里有个传说,版本取于民间,是否真实,已经无法考证,但足见苏东坡极好冲动的性格和才华过露的毛病。

一天,苏东坡跑去找王安石玩,直接走进书斋,看到桌上的一张宣纸上写着:“明月枝头叫,黄狗卧花心”。他心想:哪有黄狗卧花心的,不是瞎说嘛。于是,他心血来潮,才情抑制不住了,不加思索地动笔改成“明月当空照,黄狗卧花荫”。王老回来一看,居然敢改他的诗?顿时就像被刺伤的熊一样咆哮不已,感到这不是明摆着向他挑战吗!于是,这位心胸不是那么宽广的王老直接把苏东坡贬到广西合浦去了。苏东坡到了民间才明白,原来那“明月”指的是一种鸟,叫“明月鸟”,那“黄狗”是虫子,叫“黄狗虫”。

貌美而自重,才高而自恃。苏东坡本来才学太高、天赋太高、智慧太高,已经够遭人嫉妒了,但他仍然刚直任性,不加约束地把才华暴露在对他本来就不利的环境中,完全没有自我保护的意识,导致被污蔑,被糟蹋,被恶贬。

北宋神宗时,朝中高官、半吊子文人李定曾给皇帝的奏折里就说:苏东坡“初无学术,滥得时名。偶中异科,遂叨儒馆”。

这一切,似乎带有点宿命的性质,正如他弟弟苏辙所说的,“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

身在官场,才高招风;离开官场,想必宽松。否也,只要你还保留了“干部身份”,还是由不得你任着性子“显摆”。苏东坡贬到惠州后,生活的艰辛困苦是可想而知的,但他以豁达超脱的生命态度来感受这种生活。这一期间,他的词章也颇具豪放性格。如《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一起句就把赤壁怀古之情置于广阔无垠的空间和时间中去,奠定了全诗的豪放基调;接着“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几句,有音响、色彩、势态、气象阔大,笔力飞动,确实是历代豪放词中少有的气魄。

可是,苏东坡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京城里有许多双幽幽的眼还在盯着他呢。一天,他全家团聚,偶逢其兴,便提笔写了一首《纵笔》诗:白发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不久,这首诗传到了京城,知枢密院事章惇见了,嫉妒异常,他恨恨地说道:“你不是‘春睡美吗?我偏偏要让你睡不着觉”。于是,在宋哲宗绍圣四年,也就是公元1097年四月十七日,朝廷下令贬苏轼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不得签署公事。

苏东坡曾把写作喻作“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完全出于自然。这正是他的人格写照,是一种不可遏止的自然的奔泻,可在同一个衙门里的“同事”,同一个时期的“文友”看来,这是一种威胁啊!

苏洵曾这样评价过自己的儿子苏东坡。他说:“这孩子性格豪放,锋芒毕露,不通机变,日久必遭人口舌之诬”。

真是知子莫如父。

苏东坡曾经很个性地说过:“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意思很清楚,不说出来自己不痛快,最终还是说吧,自己痛快要紧。

看看这个缺心眼的苏东坡,讲话、做事竟来逆向思维的,并且不留任何余地,此正乃官场之大忌也。这样一来,才华成为了他情商的最大短板:缺乏亲和力,不能处理好人际关系。

不说官场政事,就是在处理个人生活和家事方面,苏东坡也是很不注意影响的。在位期间,常与酒徒娼妓混在一起,饮酒唱和,十分热闹。一次,在筵席上,歌妓李琪走来向他求诗。苏东坡与她素不相识,但并不推托,立即吩咐研墨,提笔写下两句:东坡四年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

然后,接着饮酒说话,让这两句开头孤零零平淡无奇地晾在那里。李琪求他写完,苏东坡拿笔把后两句一挥而就: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凭心而论,这的确是好诗,特别是后面两句一落笔,整首诗一下子有了光泽,何等畅达、痛快。可是,他生活作风不检点的议论随之鹊起。

当官就是玩政治的,世俗化一点说,政治就是人际关系,其中的吊诡,是难以预料和言传的。它将荒诞、琐屑、蝇营狗苟以崇高、伟大,堂而皇之的形式显现出来,让人哑然失笑的同时又不寒而栗。苏东坡肯定没有想到,政治运行规则不会因为你有才华,你心地善良而改变的。

苏东坡恃才傲物,是一个“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你越说好,他越说不好。他评价好与不好的标准就是他脑子里想当然的那“一根筋”。

当王安石推行新政时,他经常在他的诗歌中讥讽朝政,特别是对王安石的新法很不恭敬,而且上疏反对。一次,他对着当朝皇帝神宗的面指摘: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愿镇以安静,待物之来,然后应之。”——这个人,胆子也太大了吧,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卷入了“乌台诗案”。

看来,行正道、发直言的文人不为民为官,是社会的悲哀;文人太会当官,是文人的悲哀。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时值元丰八年,神宗病故,哲宗即位,高太后听政,政局发生变化,终于熬到了王安石下台,轮到了司马光执政。旧党执政后全面否定王安石的新法,谁知这个苏东坡又坚决反对。他虽不赞成王安石那种疾风骤雨式的变革,但也反对把王安石所有的新政“全盘否定”,主张“参用所长”。这还不算,他甚至质问司马光:从前你任谏官时,因与韩琦在某些事情上意见不合,你也敢于同他争辩到底,这事你还曾经亲口向我讲过呢!现在,你自己做了宰相,难道就不允许我把话说完吗?

苏东坡就是那种臭脾气。他不是那种唯唯诺诺,两头都不得罪的人,有了话就憋不住,缺乏玩政治的机心和权术。如此聪明绝顶的人,竟是个政治白痴,这说到底还是书生气作怪。元祜四年三月,他被恼怒的司马光和那帮对他忌恨不已的旧党,又一次贬任杭州去了。

到任后,他开始整理西湖,那秀美如修眉的苏堤和那虹桥般的仙岛,以点睛之笔顿增西湖之神韵,同时也写下了许多千古名篇。

官场失意出诗人,这是一种悖论,也是一种事实。也许,苏东坡要感谢那些排挤、诬陷、打击、报复甚至逮捕他入狱的官僚们,没有这些政客和文痞,他就不会愤怒,不愤怒他就写不出好诗,没有好诗就不可能流芳百世。但是,他毕竟付出最后被流放到南蛮孤岛的代价。对他这位喜欢热闹的豪放诗人,被迫像野人一样住在蛇蝎衍生的椰树林里,在语言不通的异族中了却残生,实在太残忍了。

飞越苏东坡的历史,我能看到,在他的文人与官员、灵魂与诱惑之间,有些东西是抛不开的,那就是他那种真正文人与生俱来的执着、诗性、高傲的禀性。他纵然可以抛开所有的一切,也永远无法抛开他作为文人的存在。一千多年后,我们之所以常常有人提起他、研究他,不是因为他曾经当过什么官,而是他创造的那些不朽的文学艺术。

他用诗人般天真单纯的眼光感受到了月光的轻盈、物欲的可鄙、江湖的清澈,不受陈规习俗之囿,于是常常以新的视角得到新的发现,弄得志气太高,不肯随捡一根树枝歇息自己的灵魂。他用诗人天真单纯的思维方式掂量着世间的人与事,太浪漫,太天真,太容易动情了,从不琢磨别人,也不考虑被人算计。

可是,这个世界毕竟不是诗人统治的世界啊,也不能让诗人来统治。不必说诡计的政治,就是功利的爱情,也常常无情地挫伤诗人的美感。

苏东坡频繁地出京城,入京城,忽而黄州,忽而惠州,忽而儋州,郁闷的心灵最后还是安静了下来。临终前,他终于弄清楚了:“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都两忘”。并且他将这种体会留给了自己的儿子,在《洗儿》中这样写道: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可以想像,此时苏东坡的心情是怎样的沉重,在这充满辛酸的诗文里,折射着一个文人在官场的无奈与慨叹。

可惜啊,此时觉悟已经晚也,“缺心眼”的性格障碍,让他的学费缴得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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