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场夜以继日的闲聊
2009-09-24夏妙录
夏妙录
秋风送爽,“桂丹飘香”时节,我光荣地成了一名高中生。
你可别笑我,像“桂丹飘香”这类小儿科的词儿,我脑子里多着呢,随便就能甩出一大串。我故意说错当然是有原因的,谁让我外婆给我妈取名叫桂丹呢。所以,人家念“丹桂飘香”,我当然要念“桂丹飘香”了。还有一个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的原因,我妈妈走了。只有在这个季节里,我才能想象出妈妈的模样,只有在“桂丹飘香”的秋天,我才能感受到妈妈桂花一样的气息。
跨进高中大门的第一个星期,我过得非常惬意。
住在学校里,多么自由啊!我不时地这样想着,还感叹着自己怎么不早点成为高中生。那份自由简直就是刚刚生长出来的翅膀,每当下课铃响起,我的翅膀就呼啦啦地把我带到学校的小卖部,或者校园右边那个长着桂花树的角落——厕所后面。桂花树偎依着学校的围墙,一半枝叶覆盖在厕所顶上,一半枝叶伸到围墙外面,像我上课不专心时,把手搭到窗台上的样子。
投进妈妈的怀抱可真幸福啊!我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半个怀抱粗的桂花树干,感觉就像把妈妈抱在了怀里。开学初的近一个月里,我每天都这样感叹着自己的高中生活,几乎每个课间都在“桂丹飘香”里自我陶醉。赞叹完毕,再作个深呼吸,我要把妈妈的味道吸进肠胃,然后输送到血液里,夜里就能做个有妈妈相伴的美梦了。
几个深呼吸之后,我快速地掏出火机,点燃该点燃的东西……
千万别以为我是给妈妈烧纸,她虽然被爸爸打跑了,但我知道她一定还活着,所以我没必要给她烧纸。再说,我向来讨厌迷信活动。我相信“人死如灯灭”这句话。虽然这话不是我说的,可兄弟们却坚决把它当成我的至理名言,连走夜路都不怕鬼挡道了……
咳,扯远了,还是回到我的高中生活吧。
日子在悠闲自得中滑翔了快一个月,到开学后的第四个星期,那场旷日持久、影响我一生的闲聊开始了——
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二的早上,第二节刚下课。本来是广播操时间,也是我躲进桂花树下的角落里享受的时间。英语老师忽然叫住了我,他满脸都是笑,不像初中时的英语老师那样天天阴着个雷公脸,让人一见就发怵,每当她在课堂上点我的名,我就想变成老鼠的儿子,立刻打个洞钻到地底下去。
“有事吗?”
“没事老师就不能找你聊聊天?”
于是我们就开始“闲聊”。从学校到家里,从课内到课外,一概都是老师问,我答。“你习惯住校生活吗?”“很习惯,简直像在天堂一样。”老师微笑。“你奶奶的病好点了吗?”“好多了。”老师还是微笑。“你爸爸最近有没有去赌钱?”“他赌钱从来不跟我请假,不知道。”老师并没有生气,竟呵呵地笑出声来,还轻敲了下我的脑壳。“你妈妈有没有给你写信?”“这4年一直都没有,可是以后一定会有。”老师神色凝重起来。“上午的英语课你听得懂吗?”“不怎么懂。”老师变得语重心长了:“你和寝室里谁最要好?”“我把友谊平均分成11份儿,给每个室友1份,所以没有最要好的。”老师笑说:“你小子挺油滑的嘛,把聪明都放到学习上吧,你准能成为优秀生。”这话听得我心一震一震的。
和英语老师的谈话结束的时候,第三节上课的铃声刚好响起。英语老师目送我走进教室,才转身离开。
这是一节语文课,语文课是诸多课程中我最喜欢的,也是自我感觉最拿手的。喜欢的原因是,不管什么时候我想认真听讲。总能听懂一点。上高中之前,每次考试我就靠语文得分,如果不是语文成绩优秀,我的总成绩排名绝对会是全年级的尾巴。
但是,这节语文课我提不起一点儿精神。我的嘴巴成了生产唾液的机器,我只能不停地吞咽着,直到快要被它喂饱,饱得几乎吐出来。我又试着往地上吐唾沫,没吐几口,就有同学小声提醒:“咳,讲点卫生好不好?”我看看手表,离下课还有10分钟。真怕了那唾液,大有不淹死我不罢休的架势。
啊——呸——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起,我把好大一口唾沫吐进教室后面的垃圾筒,然后就把自己当成一支箭,搭在“啊一呸二一”声里,猛地从教室射了出去,操场边上那个“桂丹飘香”的角落就是我的靶心。脚步飞奔的同时,我的心也强烈地渴盼着那个角落,就像一个婴孩,呼喊妈妈时那般深情、急切。
光辉!
是语文老师在叫我。
箭在这突然的喊声里倏地落地。光辉是我的名字。
我的妈呀,不会又是找我闲聊吧!
没错,就是闲聊。直到第四节上课铃响起,语文老师和我才一起进了教室。
这一节还是语文课。我的精神更加颓废,好像魂不附体了。曾经有一回,老爸喝醉了酒,走路飘飘荡荡,眼睛时闭时睁,手脚不听使唤地乱舞,村里就有人说他魂儿丢了,不在身上了。这时的我大概就和老爸喝醉酒时一样,手脚都不听使唤,手上拿着笔却写不出字,耳朵听见老师的声音,却不知道他在讲什么,整节课,我就像是一滩烂泥,一滩瘫在课桌上的烂泥。
可爱的下课铃啊,亲爱的下课铃啊,我最最最爱的下课铃啊,你快点来吧,我愿意……
盼望着,盼望着,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丁零零零……我一个箭步离弦。正要起飞……
陶光辉!陶光辉你站住!
我还是被语文老师叫住了。我急中生智,双手捂住小腹直喊内急。老师笑说,彼此彼此。一起去。
和语文老师双双走出WC的时候,他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让我和他一起去食堂吃饭。那顿饭,由语文老师埋单,菜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我爱喝的西红柿蛋汤。可是我实在咽不下去,感觉就像菜里忘了放盐,又像是没放味精,总之,吃得没滋没味,喝得无精打采。
还在餐厅时,我就计划好了,午休时一定要溜一趟桂花坛。
对,那个厕所背面的花坛就叫桂花坛。平时同学们都嫌它臭,喊它臭花坛。也许只有我一个人会看上它,爱着它。每天,我都好几次躲在树下,做深呼吸状,做拥抱妈妈状。然后“噗”地一声,开启一朵火焰,接着吞云吐雾。
那个花坛,除了值日的同学没有人会去,每当值日同学到了那里,都会用衣袖捂着嘴巴和鼻子,他们像厌恶厕所里的粪便一样厌恶那个角落。只有我,那么爱它。
饭后,语文老师刚走,英语老师就不失时机地出现在我面前,说:“早上的课你听得不够认真,咱们补补去……”
我就知道补课是借口,找我闲聊才是真的:从我残疾的老爸到离家出走的妈妈,从我小学时的班主任到初中时的英语老师……直到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声飘荡在耳边,英语老师和我的这场闲聊才暂时告一段落。数学老师从英语老师办公室门口经过时,就“顺便”把我带进了教室。
我还哪有什么心思上课啊!而且,我已经预见到了,课间,数学老师还得找我聊。
果然不出我所料,下课后数学老师如约而至。
接下来找我聊的是:劳技老师、体育老师、社会老师、信息老师、自然科学老师……总之,所有的任课老师都会在课后加入到这场闲聊接力赛中。
闲聊接力赛开始的那个傍晚,英语老师,我们的班主任,给我出了一道选择题:A、你暂时搬到我的寝室;B、我暂时搬进你的寝室。我以沉默的方式,放弃了这个两难的选择。于是,班主任住进了我的寝室。
那天的夜幕特别厚,厚得我看不清妈妈的脸,往日妈妈是桂花般的金黄脸,那夜妈妈是黝黑的木炭脸,很黑很黑。
我在辗转反侧里迎来了新的一天。晨曦刚刚撩开夜幕的时候,我摸出打火机偷偷地溜到寝室外的厕所。然而,还没等我打上火,班主任就到了。他命令道:“天还没亮透,继续睡觉去!”我只得乖乖地回到床上,重新躺下。
后来室友们说,那天大清早起床铃都响过了,我还在说梦话:点上,把火给我点上……
起床,洗漱,迎接新的一天。然而,迎接我的却是新一轮的闲聊接力赛。
这种让我倍感颓废的日子,一直延续了两个月。
看到越发萎靡不振的我,老师们不时会问: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这样不分昼夜地陪着你闲聊吗?
我当然知道!我答。
开始回答这个问题时,我的语气里满是愤怒和怨恨,后来,就慢慢地只剩下理解,直到最后感激取代一切。因为,我长达6年的吸烟史终于在老师们夜以继日的闲聊中戛然而止了。直到现在,我都再没抽过一口烟。
我想,如果妈妈知道她年纪轻轻的“烟鬼”儿子终于被老师们的闲聊感化了,她一定很乐意回家桌吧。
编辑/申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