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夫妇的牺牲品
2009-09-24李国文
李国文
在初唐诗坛上,上官仪(607-664)是出类拔萃的一位。尤善五言,人多仿之,称“上官体”,一时蔚为风气。
上官仪原籍为陕州陕县(今属河南),后举家移居江都(今江苏扬州)。隋大业末,天下大乱,其父为仇人追杀,仪脱逃他乡,私度为僧,遂虔心佛典,留情《三论》。唐贞观初,天下渐定,弃佛家出世之想,走仕途进取之路,遂举进士,得授弘文馆直学士。因为他广泛涉猎经史,有学问;又精工典章文词,擅笔墨,受到当局赏识,得到朝廷重用。一顶小轿,抬进大明宫内,从此喝香吃辣,成为宫廷文胆。一直到死,上官仪是中国御用文人中间最为成功,亦最有成就的一个。
同为御用文人,也是流品不一,爵禄不同,高下不等,亲疏有别的。这其中:
一等的,出理论,出思想,称为国士;
二等的,出主意,出韬略,称为谋士;
三等的,出笔杆,出文章,称为学士。
太宗、高宗两朝,上官仪一直为御用文人的首席写手,成就最大,声望最隆。说实在的,李世民这样一位英主,如此欣赏他,使用他,说明他非庸碌之辈。在中国文学史上,真正在朝,直接被御用的文人,少之又少;绝大多数,连紫禁城的大门都进不去,更甭说想出现在帝王的视觉范围之中了。
如果没有武则天,如果没有武则天非要嫁给李治,我们这位称得上御用文人之佼佼者,也许就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然而,御用文人的悲剧,第一,悲剧在身不由己上;第二,悲剧在不知进退上;第三,悲剧在不知自己吃几碗干饭上。你上官仪也不摸摸自己有几个脑袋,竟然要管李治和武则天的家务事,介入到宫廷斗争中去。这不是分明在找死么?
李世民有若干儿子,独这个李治智商低,体质弱,能力差,属于难当重任的阿斗型接班人。但帝王家最高权力转换过程中,精明能干者,因锋芒毕露而常遭淘汰,凡平庸无能者,倒因表现平平而得到青睐。这个没什么本事,却如他老子一样好色的李治,还在当储君的时候,就被堪称“人精”的武则天给摆平了。《资治通鉴》载:“上(即高宗李治)之为太子也,入侍太宗,见才人武氏而悦之。”这一“悦”,李治就被武则天玩弄于股掌之上,一直到死。
按照汉民族的伦理观,武则天既是太宗的遗孀,就不可能成为高宗的老婆。这种逆伦的行径,是非常悖谬的,荒唐的,不耻于人类的。不过,唐代李姓帝王,胡汉混血,蛮风犹存,还未完全进化到中原文明的礼教程度。仍旧秉承匈奴、鲜卑等游牧民族那种父死妻由子娶,兄死妇归弟纳的恶俗。至于,叔侄共奸,姐妹互夫的乱伦,更是不一而足。因此,武则天从唐太宗的床上,转移到唐高宗的床上,为两代人献身,也许不认为有什么不妥。唐太宗李世民的哥哥李建成,弟弟李元吉,就曾经“蒸”过唐高祖李渊的爱妃。在古汉语中,“以下奸上曰‘蒸”,李世民据此向其父告密,并随即发动了一次杀兄灭弟逼父的“玄武门之变”,夺得政权。所以,李治也好,王皇后也好,认为背着卧病在床的李世民,偷偷“蒸”一下武则天,无伤大雅。
但是,等到李治正经八百,明媒正娶,要册立武昭仪为皇后,就不是可以不当一回事地马虎过去。既然要堂而皇之地册封,就不能不考虑这个女人的妾身不明,来路不正,就不能不考虑整个社会的纲常伦理,礼教规范。着实使当朝待诏的御用文人们,伤透了脑筋。在高宗的心目中,要解决这样一个意识形态上的棘手难题,非上官仪莫属。可以肯定,为草拟这封册立武氏为后的诏书,李治把上官仪找来。“爱卿是先帝的笔杆子,也是朕的笔杆子,这份诏书就拜托阁下了!”
上官仪的脑袋,立刻进入构思状态。
第一,你不能否定过去她是太宗女人的这段史实,又不能改变如今她是高宗的女人这个事实;第二,既然事实不能回避,要怎样才能以正视听,既然历史不可改写,那么该如何乔装打扮呢?这份诏书真是好难做好难做的。
上官仪不愧是高手中的高手,大笔一挥,一字千金,把那个废物皇帝看傻了:
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忤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
真不愧为大师啊!连高宗对他琢磨出如此奇思妙想,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照这个说法,父子聚麂的宫廷秽闻,成为慈爱恩渥的舐犊嘉话,既然李世民早就将武则天赏赐给他,也就不存在“蒸”,不存在“以下奸上”,不存在“二次使用”上的任何道德问题。而且,还找到历史上的先例,汉宣帝就曾把内宫的王政君,赐给太子,后来太子继位为汉元帝,王也顺理成章为皇后,有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呀!也难怪高宗要格外倚重他了。于是,本是唐太宗的小妾,如今成了唐高宗的媳妇。历史就是这样,许多似是而非的东西,是经不住推敲的,许多解不开的谜,也是永远找不到答案的。所以鲁迅先生说过,“倘要完全的书,天下可读的书怕要绝无,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是很有道理的。
李治虽是李世民的儿子,但最不像李世民。唐太宗何等英武?可他这个儿子,至少患有神经关节痛、高血压、视网膜脱落、美尼尔氏综合症多种疾患,基本状态是:第一,懦弱;第二,无能;第三,多病;第四,最可怕的,惧内,也就是特别的怕老婆。碰上这样一个野心勃勃,残忍凶悍,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武则天,只好将大唐王朝的最高统治权,拱手相让,由她来统治这个国家了。
武则天和李治,爆发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冲突。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可李治,还没张嘴,武则天把他的牙全给薅光了。
这事发生在公元664年(高宗麟德元年)秋天。
初,武后能屈身妨辱,奉顺上意,故上排群议而立之;及得志,专作威福,上欲有所为,动为后所制,上不胜其忿。有道士郭行真,出入禁中,尝为厌胜之术,宦者王伏胜发之。上大怒,密召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上官仪议之。仪因言:“皇后专恣,海内所不与,请废之。”上意亦以为然,即命仪草诏。
册封皇后的诏书,既然是上官仪草拟的,那么,废掉皇后的诏书,高宗自然要派上官仪来草拟。这个上官仪,作为御用文人,与我们后来理解的御用文人,有相同的地方,还有不同的地方。同的是这些人被御用的工具作用,不同的是上官仪还保留着更多的非御用的文人性情。第一,他无法拒绝高宗交办的这项案子;第二,上官仪虽御用文人可并不低三下四,虽体贴上意可并不无聊无耻,虽巴结讨好有之,但正直善良更有之。他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帝这一边反对皇后,而不是当骑墙派两边讨好。
上官说得干脆利落,那就把这个婆娘休了。高宗正在火头上,拍着御案说,朕也是这个意思。爱卿啊,你就起草这纸休书,送她回山西文水去。
武则天是何许人,能不布眼线于这个窝囊废的身边么?李治与上官还未密谋完,小报告早打过去了。“左右奔告于后,后遽诣上自诉。诏书犹在上所,上羞缩不忍,复待之如初;犹恐后怨怒,因绐之曰:‘我初无此心,皆上官仪教我。”
我们这位大唐王朝第一御用文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这个怕老婆的家伙,尚未交锋,先竖白旗。尤其卑鄙可耻,出卖部属。这个废物皇帝背过脸去,厚颜无耻地嫁祸于人,就是这个上官仪教唆我,我才……我才……出此下策的呀!
武则天能放过这个背后给她下刀子的上官仪吗?“后于是使许敬宗诬奏仪、伏胜谋大逆。十二月,仪下狱,与其子庭芝、王伏胜皆死,籍没其家。”“自是上每视事,则后垂帘于后,政无大小,皆与闻之。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杀生,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资治通鉴》)
从此,发生了御用文人上官仪满门抄斩的悲剧以后,高宗李治基本上就是一个近似植物人的废物点心了。
(摘自《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