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未央
2009-09-24刘绮玲
刘绮玲
南方的夏天从五月开始蔓延,顺着年月的木轨,或爬向远方,或故地重游。我在这样的季节里降临人间,没有洪亮的哭闹声,也许是知道身如蜉蝣的人类,在天地间流窜轮回,福祸相倚,生生不息,已如寺庙里的钟声在朝夕的敲击里模糊了欢乐与悲伤的痕迹。我看见一场告别仪式,很隆重,很打动人心。它让我掉下了眼泪,热的,犹如这夏。
我同时看到了关于这场告别仪式的一个劫难,那是一场重返仪式。歌者哭着说,我不敢再夸口说永久别离。告别与重逢成了一对奢侈的矛盾,在非哲学的范畴里相互挑衅,惺惺相惜,为了彼此的存在不惜消耗自己,最终又决一死战。生命中不缺乏拥有这样恩怨情仇的矛盾,它们不相伯仲,在岁月里消长盈亏,维持着各自的存活。就像这样的季节,吸附了太多的光和热,享受宇宙对它的恩宠,但也终将对宇宙俯首称臣。我从火车站归来,热浪如人群般腐蚀着脑海里的空白处,除了人群,我再没看到什么。那些人像蚂蚁般蠕动,每个都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或投奔异地,或回归故土,或逃亡他方,或寻访旧迹。月台上有着无数来来往往的脚步,和飘泊不定的心。当岁月把他们拉扯到此地,他们身上是增加了皱纹还是笑容,是人群侵占了土地还是土地随人群的膨胀而变得广袤。没有人为我的问题停下脚步,他们不遗余力地上演一出出逼真而感人的戏,没有一出获得奖项,也没有人扼腕叹息。当一出戏获奖时,那便不是一出纯粹的戏。当生活变成了一出戏,那也不是纯粹的生活。无论是作戏还是看戏的人,都清楚这一点。我向百货店老板要了一瓶水,水里面有尘埃,但我已失去责问的力量。一个在城市中孤独得可以随时奔赴下一场狂欢的人,必定失去责问的力量。于是只有可耻地卑微地乞求这个季节的宽恕,乞求无上清凉。也就像戏里的底层小人物,在庞大的现实面前可笑地坚持着最后的尊严,并再次利用已被鲁先生慧眼识破的精神胜利法,让炎炎夏日把那些不如意一并蒸发掉,当一丝凉风再次吹来的时候,似又恢复为一个昂然偏执的少年。日子还在不顾一切地行走。
我与一个青年男子在这样的季节里相见。他说我的样子被地域文明打上美丽的图腾,在日光照耀下,散发出紫陀罗的旖旎与诡异。我穿一袭白衣,镂空的花边覆在肩背,空气中弥漫着花香。他开口说话,像一阵沙漠中的驼铃,流传在隐秘的小河,还有那顽固的叶脉上。它们有着各自的路途,走着迷宫,颠沛流离。颠沛流离的是我的汗水。他笑着试探着喊出我的全名,我立刻原谅了这样的无礼。他牵起我的手,如同故友。他的手是波丝绸,琉璃瓦,白乳酥。我看到他的脸,那些睿智的雀斑轻轻跳跃,为他卖力伴奏。我听见的是远古的一曲凤求凰,学着叛逆的女子背起行囊,是那鸳鸯瓦,翡翠衾,逼得我流落断壁颓垣;红拂掠过寂静的夜晚,茕茕孑立,巧笑倩兮,只为将军顾盼。如果尚有人认为爱情在千年泥壤中堆积成一份盈手可握的历史,那为何大家都钻进了阿Q的发辫中沾沾自喜,忽而又在围城内竖起雪白的降旗;大人们在金莲小脚下抽起了大烟,文豪看着句号想象爱人的屁眼。没错,是屁眼。米兰·昆德拉小说里女人的第九只眼,如此神秘而妖冶。他跟我说中国的诗歌,我懂诗么,我不知道。我只是轻轻笑着鼓掌,冒着谄媚的罪名,暗示着我灵犀般的理解。没有两个人空白着过去等待相遇,而每一种相遇都希望空白着过去。这就是生命中的另一些矛盾。它们在我的思索里反复呈现,就像从我额上逐渐滑下的汗水。我在还没有解决这些矛盾的时候见到了他。他说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谈论乡下里的种种趣事,对稻田的颜色,豆荚的香气与牛羊的叫声进行深入透彻的描绘,把我带到一个隔世的地域。我又一次谄媚地点头,表示同意。我随着他的话浮想联翩,就连老农脸上的毛孔都在里面。我渴望着这时来一场大雨,让我的思绪更澄澈剔透,然而南方的夏天猛烈而干燥,就像那些吃着烧烤的少年躁动不安的心。我,也曾这么样。
勒杜鹃已经从初春时的殷红变成紫色,接受了夏日的魔咒。他燕子般翻越过栏杆,摘取了一朵紫色的勒杜鹃。低头的那一瞬,无限风情。他把花插在我的小布袋里。花瓣随着我的步伐一路颠簸,渐渐皱起来,吐纳出一圈圈的年轮,告诉我俩,年华逝去的模样。当然,我并没有为此而停下脚步,只要夏天在消逝后仍然重生,那我便永不停下。他发现我身上长出酡红的痱子,并宽容地伏在我背上。他拥有中国男子清俊刚毅的脸庞,与颀长瘦弱的身躯,以致先秦的玄圭紫玉,魏晋的褒衣博带也在他的君子气度与风姿绰约中分崩离析。此时渐渐入夜,夏蚊如雷,万户华灯初上,星星点点,他在长街里高声朗诵诗歌,谁家江南客,解我千盏愁。我靠在墙上,藉着巷子里昏黄的灯光看着他的轮廓,看着蚊子从他的脸上经过,不曾停留。有如人生中的每一个过客,包括我。不停息的萍水相逢,一次接着一次,过去与现在若然定要联系,那将是另一场激烈残酷的决战。我们汗流浃背地依靠着,对过去与未来不闻不问。夏天腐蚀的并不只是庸俗的好奇心,它让人变得愚笨而朴实。就像道德经里的如大道洪荒,如婴孩降生,如混沌无知。我俩是精神与肉体多年前已开始的抗战的旁观者,在战争旁边指指点点,始终不越雷池半步,总害怕安全区外的弹火从天而降;却又渴望着参与其中,那样谁也无法看到成败胜负,就可以继续信仰自己要支持的一方。我总怀疑,是否只因信仰,让情爱经历万劫洗礼都依然浴火重生。事实上,没有那样的思考,我俩只是走到该分别的地方,笑语嫣然地转过身。
我躲到有空调的地方,享受着人类文明的献礼,想着那场朴素的邂逅,和它背后隐藏的什么东西,彼此欺诈的过去或相顾无言的未来。我边需要凉飕飕的空气,边厌恶着这与自然季节相悖的处境。在卡夫卡充满智慧的判断中,我无法避免地陷入“异化”的深渊,这也是所有人类都要面对的巨大挑战。这是我提出的第几个矛盾了,我已经忘却。夏日在外面流连忘返,我在空调车厢里归心似箭,共同地方就是我们都缺乏新鲜的风,一缕都显得弥足珍贵。正如我们的感情。那泛滥的是什么,不过是言语。言语堆砌成诗句,歌曲,甜言蜜语,脏话,地方俚语,还有历史。没错,历史也是泛滥的。当我们都沉默不语,历史就停顿,相同的画面不会再次上演,夏天不会继续。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我循着摇晃的车厢向夏日叫嚣,怀着后羿的满腔热情与愚蠢,我渺小的身体无法承载强大的内心。
当我再次暴露在炎热的空气中时,我只剩下思考的力气。在这次长夏侵袭后我发烧了。脑中隐约是他的模样,柔软的嘴唇一张一翕,说的都是乡下的片段。我安静地聆听,心灵像得到佛光洗涤。我信人生总要有一些令你顿时清澈明净的东西,不管是一阵儿时吃过的姜醋味儿,一种陈旧粗糙的制书纸张,或是一堆旧日用来洗头发的油腻腻的茶籽。夏日里,我想起的更多。想起我的外婆穿着露臂膀的棉质衣衫,摇着大葵扇,去向邻家讨新鲜采来的莲子,把那个绿色的莲蓬给我仔细端详,我从莲蓬的孔里取出莲子,放在鼻子前,嗅到泥土与植物纤维的芬芳。这样的夏日已是一首诗,经得起反复念诵,在岁月中散发出有如黄昏时晚风的温暖。夏天一直没有过去。或许从我出生的那时延续到现在,只是从外婆充满笑意的脸庞变成他柔软的嘴唇。一个人的一生与此夏融合得天衣无缝,跌宕起伏中翻生出多少悲欢离合。时间为夏日点缀了无限风光,不管他人的恨恨不已。
那年直到十月,夏天仍旧没有结束。我已经奔赴他所说的那个国度,经过同一个火车站,看着同样呆滞的人群。我再次看到他的时候,他为我打上另一种地域文明的图腾,并牵着我的手走到那个有稻田、豆荚和牛羊的地方。我还来不及谄媚地说上半句话,已被生命的夏日所震慑。那么茂盛的情感在体内涌动,正是我一直所说的弥足珍贵。没有别人替我欢呼,我却流下了热泪。我在一棵小树旁坐下,仰着头看他的脸。我想到三毛的诗句,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这样的停泊像是一种不为人知的洒脱,是急流勇退的智慧,是纯粹的敞开胸怀。年岁不知已经走到哪些地方,是轮回了还是繁衍出新的路途,也不知夏日会在何处逗留,是短途羁旅,还是天涯海角,或许在我的心中早已扎了根。我伸出手拨弄身边的杂草,是生生不息还是长夏未央,我笑了笑,不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