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学校的复杂关系与制度难题
2009-09-22周勇
周 勇
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任何一项制度的创立均会引发一系列复杂的利益关系。学校制度建设也是如此,尤其是现代学校的制度建设,更是处于关系万千重的格局中。苏格拉底或孔子完全是按自己的意志办学,多少人会来学,将会影响多少人的利益,以及外界的力量又会怎样评价或干涉,他们都可以不考虑,到最后顶多放弃办学,选择消失而已。然而,诞生于工业社会形成之际、由新兴的“民族国家”创办的现代学校自一开始就注定要去处理万千重的利益关系,而且即使处理不好,也没有放弃的机会,仍要想办法去摆平制度涉及的复杂关系。
现代早期的思想家即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因此试图对所有关心学校改革的人乃至全体社会成员进行“启蒙”,统一思想,使各利益群体结成联盟,朝共同的目标努力。涂尔干在上世纪初就曾公开发表忠告:“生活在这个困惑和动荡的时代里,人们不可能单纯求助于法令和规章的效能。无论它们可能有怎样的权威,都不过是一些辞藻,负责执行这些法令和规章的人只有通过合作才能把它们变成现实。”(《道德教育》,陈光金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70页)涂尔干的意思很明显,现代社会远不像古典时代的“部落”那样整齐划一,相反,现代社会的各利益群体都有“权利”追求自己的愿望与利益,社会即因此陷入冲突与动荡,在这种背景下,即使是“国家”颁布制度建设方案,如果不能协调好社会各群体的关系,也同样无法使制度改革由“辞藻”变成“现实”。
一些最有思想的现代知识精英或教育家发起的学校制度改革则可以进一步提醒我们记住涂尔干的忠告。先来看蔡元培的改革。众所周知,1916年底,蔡元培执掌了北京大学校印。此前的北京大学可谓“腐败不堪”,几无真正的现代学术,高质量的教育教学更是无从谈起。蔡元培上任后,辞去不合格的教员,力邀陈独秀、胡适、梁漱溟以及国学大师章太炎的一群弟子等一批真正的学者来北大从事学术研究,并以他们的学术研究来重构教学。人员到齐后,蔡元培又率先在中国颁布了“教授治校”、“选课制”、“预科提前报考本科”等极具革新意义的制度改革措施,北京大学一时学风、教风大变。然而,蔡元培终究无法让“当家做主”的北大教授达成思想统一,北大教授之间一直在上演“派系”斗争,而被激进的爱国精神点燃的学生也难以理解蔡元培的期望,屡屡放弃学业、发动“学潮”,加上北大的外围关系,即与教育部、北洋政府“打交道”也让蔡元培无力应付,所以两三年后蔡元培便决定辞去北大校长。
蔡元培先生堪称现代中国最有思想的教育改革家了,即使如此,也无力理顺北大的内外关系,使内外关系化成合力,将北大建成真正的一流学府。他推出的制度措施,如“自主办学”、“教授治校”等,至今仍被许多人视为办学的“金科玉律”。实际上,这些措施并非现代学校的“不二法门”,其效果只是赋权给“教授”,让他们承担、处理学校内外的复杂关系,而“教授”们并不一定比此前掌管办学的“官方”更有能力摆平学校的内在关系,他们同样需要那只巨大的“看不见的手”,作为一介书生,无论他们怎么按自己的意志与追求设计制度,他们也无法找到那只“看不见的手”。
所谓“看不见的手”最初是由经济学家提出,是指“市场”。习惯经济学思维方式的教育改革家也因此往往采取“市场主义”的制度设计思路。在这方面,可以丘伯等美国改革家为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丘伯等人在《政府、市场与学校》一书中明言,在美国,由政府主持设计的学校改革总是以失败结束,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政府设计的“科层制”教育体系根本无法让学校对社会及学校的服务对象究竟需要什么保持持续的敏感与关注,相反只知道一意孤行,把自己提出的各种“标准”强加给学校,使学校疲于应付“达标”事务。因此必须解除“政府”的直接控制,把学校交给“市场”,让学校直接捕捉、满足社会、家长的教育需求,“政府”只在后面间接提供支持。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美国教育改革确实采纳了“市场主义”的路线,学校自主办学、市场化、服务、效率等理念因此成为制度设计的核心价值观。“特许学校”、“教育券”、“择校”等具体措施也纷纷出台,似乎只要让学校高效地“服务”社会与家长的需求,即可解决美国的教育难题。殊不知,这样做,只是换一种方式来处理学校的复杂关系,其结果不过是使一部分有能力在“市场”中占据优势地位的人群得到满足,而在改革前,这部分人还得看“政府”的政策,但现在他们可以自由“择校”了。
与此结果相对应的,则是其他社会群体的愿望与利益在教育改革中遭到忽视,甚至连“国家”的政治理想也会从学校的课程与教学中淡出。正因为这样,“市场主义”的学校制度改革自启动以来,就一直饱受非议与指责,当代美国学校依然没有找到可以理顺、协调各种关系的制度措施。而新当选的总统奥巴马则意识到了必须停止“市场主义”的路线,恢复“政府”的干预。若干年后,奥巴马能创造出可以满足各方利益的美国公立教育体系吗?
综上所述,从社会学的角度看,现代学校的办学过程其实是在处理一系列复杂的内外关系,能否认识学校的复杂关系,以及采取何种措施可以更好地理顺、协调学校内外的复杂关系,即是现代学校的制度改革难题。对于这一难题,根据涂尔干的忠告和国内外诸多学校制度改革经验,可以形成一些基本的观点,其核心内涵乃是认为:没有可以彻底解决问题的制度,更不可以成为坚定的“制度主义者”,以为只要有好的制度,就能办好学校了。毋宁说,推出一项新制度,不过是在换一种方式处理学校内外的复杂利益关系,因此首先要做的乃是对该制度可能会引发怎样的利益关系冲突随时保持清醒的认识。其次,不“迷信”任何一种既成的制度方案,并在制度落实的过程中培育专门的研究机制和教育“公共论坛”,使得各种“民意”可以放在“桌上”协商,然后根据协商结果尝试如何改进制度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