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走的夏天(二题)
2009-09-22杜书福
杜书福
一
搞人民公社那几年,我和刷子十五六岁。有一个夏天,刷子天天在生产队收工后来找我,甚至还偷了他爸的烟给我抽。
我问刷子有什么事,刷子说去干件大事,就不知你脓包有没有胆量。我因为小时候头上长满了疖子,而且年年六七月都长,生产队的人都叫我脓包。生产队里我就和刷子玩得来,我也就没多问,就应了刷子。
过了三天,月上中天的时候,刷子跳进我家院子,敲我窗棂子,叫我到外面说话。我套上裤头和那件绒毛线衣,月光下跟着刷子走到生产队的仓库边,这才想起问刷子,我说,这么晚做甚去啊。刷子叫我别说话。
我跟着刷子从生产队养猪场的一条巷道摸进了仓库。拨开仓库大门上的铁栓子,进了一间散发着霉味的杂物间。刷子指了指堆得满墙的枯饼(油茶榨油后的油籽渣)说,扛吧。我说,不好吧,万一被生产队的保管驼子发现了,还不打断腿。刷子说放心扛吧,没事。
那天晚上,我们扛了两趟,偷出二十几块油茶枯饼。我一直纳闷,平时打盹都睁只眼的生产队保管驼子,那晚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发现。后来听刷子说,天快黑的时候,刷子用自己家的酒灌醉了驼子。刷子说,我们把油茶枯饼扛到梅子坑,捣碎了药鱼去。
到了梅子坑一个守野猪的棚房里,刷子点火把枯饼烧得通体滚烫,吩咐我用斧头把枯饼捣成碎沫。斧头敲枯饼的声音嘭嘭山响,因为这条山沟里住的都是麻风病人,我们一点也不担心被生产队的人发现。
我忍不住问刷子,我说生产队禾田里都养了鱼哩,到时还不是会分给各家各户,这样冒险偷生产队的枯饼去药鱼有什么意思呢。刷子说,别问那么多。看到刷子干得那么起劲,我也不好多问。
当天晚上,我们把枯饼碎沫用麻袋装了,每人一袋扛在肩上,翻了几座山坳,在与另外一个生产队交界的柳河,刷子叫我停下来,在一个河潭边把枯饼沫倒进去,又自己跳进潭里把水和枯沫搅拌得泡沫足有两尺高。
忙完了,刷子说,走,回去睡觉。又说,对谁也别说这事是我们干的。我们沿着柳河往回走,整条山道都散发着枯饼好闻的焦香味。
第二天一早,生产队里就哄哄地闹了起来。生产队长说,他娘的柳河生产队又药鱼了,今天不出工,社员都去河里捡鱼吧。
我和刷子也去了。我见刷子只穿一条裤衩跳进河里。生产队的五个女知青也卷起裤脚,拿了手网到河里捞鱼来了。生产队男男女女高声谈笑,快乐的声音满河飞溅。
过了几天,田里的禾都抽穗满浆了,我和刷子被生产队派去牯牛坑守野猪。躲在寮棚里,我问刷子前几天为什么要去药鱼。
刷子问我是不是要听真话,我说当然了。刷子又问我说,脓包,你前几天就光顾捡鱼了?
我说不捡鱼还有什么啊。刷子说,脓包你小子就没瞧见女知青刘彩娣的大腿吗,比咱山里女人的腿白上好多。
我这才恍然大悟,刷子这小子药鱼就是为了看女知青的白大腿。后来,刷子真和女知青刘彩娣结了婚,举家迁到了上海。
我保守着那个夏天刷子药鱼的秘密,一直没有说出来。我想,刷子也可能从来没有和他老婆刘彩娣说起过这个秘密吧,这是一个属于那年夏天两个青春期男人之间的秘密。
二
我每年夏天都盼着隔壁院子里那棵树上的柿子早一点熟。
隔壁院子里住着卫红,他家成分好,而我是黑五类的狗崽子,因而卫红一年到头都高昂着头,从不搭理我。只有到了每年夏末,卫红会主动叫我一次,因为他胆小,不敢爬树摘柿子,每当这时,卫红就会说,脓包,你过来给我摘柿子。
这一天我像过节一样高兴,确切地说是比过节更高兴,因为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成分,过节也没什么欢乐的气氛。
我三脚两脚跳进卫红家的院子,平时这扇大门是不让我进去的,卫红的父亲是公社武装部长,听说他父亲还有驳壳枪,我几次见他腰上别着一个枪套,挺威武的,也有点怕他。
我上了树,把柿子一个个摘下来,卫红和他姐抬着一张鱼网接着。
有一回,我把柿子丢下来,没丢中鱼网,却打在了卫红他姐的额角,我吓坏了,赶紧从树上溜下来,因为下得太快,屁股上被树杈勾了一下,裤子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我顾不上那么多,赶紧帮卫红他姐揉额角上的包。
夏天的阳光热热的,我从卫红他姐脖颈的领口里闻到一股胭脂的味道,这是我第一次和女人这么近地站在一起,觉得很幸福。卫红他姐在公社宣传队演戏,她经常演《红灯记》里的铁梅。因为柿子还没摘完,卫红他姐没有怪罪我,我又爬上树摘柿子。
卫红他父亲在公社里是一个很有权威的人物,听说他的脾气很大,几句话不投机,就把驳壳枪啪地一声扣在桌子上,说老子崩了你个狗娘养的。我们这些狗崽子都挺怵他。记忆中,他经常会把公社的一些干部带到家里谈工作,看样子公社的干部也很尊敬他。
这一年夏天,桂花的香气开始丝丝飘散,又到了柿子熟了的时候,卫红又叫我给他爬树摘柿子,我乐颠颠地跑过去。
一进院子,卫红的父亲跟脚就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个扎辫子的女干部。那天卫红的父亲很高兴的样子,还破例跟我打招呼说,脓包,好好摘柿子,别丢到地上摔坏了。
我爬上树摘柿子,摘了一会儿,我无意间从窗户洞里看到卫红父亲和那个女干部坐得很近,好像卫红父亲还在女干部的胸前摸什么。我别过脸不敢再看,可是当我扭过头时更是吓坏了,只见卫红的妈扭着肥粗的腰从外面的路上向院子里走来。我意识到肯定会出事,我又看了眼窗户洞里,只见那女干部把那件灰布上衣脱了下来。卫红妈进来,那女干部马上就从院子里飞跑了出去。
这一天,卫红的妈在院子里哭闹了一天。第二天,我见她一双胖眼肿得跟水蜜桃一样去公社上班。
过了几天,卫红很高兴地来找我,说,脓包,我送你一个东西。我打开一看,是一个塑料套样的东西。卫红说,这是我爸单位发的,我只送你一个,可以吹好大的气球。我很感激,把这个气球吹得好大,玩了好几天,这是我玩过的第一个气球。
隔了一天,卫红妈又在隔壁院子里和卫红父亲吵得很凶,说什么东西少了一个,说肯定是哪个狐狸精又来过家里。卫红的父亲嗓门很高,说鬼晓得那东西到哪里去了,反正我没干那事。
我隐隐约约觉得他们的争吵和卫红送我的东西有关。后来,这件事闹得很大,卫红父亲好像为此事还受了处分。再后来,卫红一家就搬到城里去了。
落实政策后,我家买下了卫红家的院子。我进城工作后,父母还住在乡下那个院子里。
今年夏末,老婆学校放了假,我们回了趟老家,儿子见了满树的柿子,嚷嚷着要摘来吃,我说这东西涩,要浸沤好长时间才甜哩。
站在柿子树下,回想那年夏天和柿子有关的那些人和事,让我好一阵唏嘘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