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上的事
2009-09-21关平
关 平
明 九
明九,单身俗人。年龄不详,两个女儿,一个超市打工,一个读初中,估摸四十出头。
妻子亡故后,经人介绍,明九在庙上谋了点差事。钱不多,每月五百,吃在庙上,手勤点捡个饮料瓶也算点进项,马马虎虎就做下来了。明九没有续弦的打算,只想把女儿拉大,做得很努力。每天早早地来,把该做的做好,吃过午饭,后晌的香客是很稀少的,明九便和当家的果坤僧尼说,师傅,明九回去给女儿做晚饭去了。正做着功课的果坤,把眼睛从经书上移开,点一点头说,去吧,路上躲着汽车。明九退着离开禅房。
其实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明九肩着发了黑的编织袋出了山门。编织袋里或是几个游客丢下的水瓶,或是大殿换下的发蔫的供品,乡下人认准菩萨享用过的东西能驱邪,祛病,明九便分发给需要的人。明九的编织袋主要是为了在路上拣一点煤车落下的煤块。煤车很少按照吨位装煤,哪辆车都似一座煤山,开得飞快。明九战战兢兢沿路边走,煤车卷起的气浪推得他摇摇晃晃,飞扬的煤屑扎在脸上,像一柄柄梭镖袭来。
明九木讷,笨手笨脚,身材也瘦小,摆不了供,也上不好香,成天拎着一把芨芨扫帚打扫卫生,在需要的时候再做些杂务。明九打扫卫生很负责,丝毫不用督促,每一个能伸进扫帚的地方都能扫到,实在细小的狭缝,他就用手抠。一遍一遍地扫,即便扫得不能再扫了还是扫,除非有了别的做项,或是果坤师说,明九,你不乏,也该让扫帚休息休息了。这时候,明九才把扫帚举起看看后,很不忍地放下。明九不会像其他执殿的男女们,端着本经书装模作样,明九觉得经书是师傅读的,俗人就该多做事,别给菩萨添麻烦。明九放下扫帚,不是进了厨房帮助择菜、添火,就是归置归置杂物,更多的时候是一头扎进后院。大庙后院原是一片开阔的荒地,明九到了大庙后开垦出一块,从此,一到夏秋,饭桌上就会有明九种下的豆角、茄子、西红柿、青椒、小白菜来丰富,到了秋天还有喷香的老玉米,人们吃着自然就想到明九的好处。后院还有几株自生自灭的野杏,花开时节,明九便折几枝插在大殿的花瓶里,大殿一下子火热了起来。给大殿花瓶插得最多的是菊花,后院的草菊花名目不少,有豆粒大的,纽扣大的,最大不过核桃般,总是开到草木枯黄才凋谢。每看到大殿新插的菊花,果坤师就叹息一声,哎,明九这孩子重情,几年了还是割不断呀!果坤师问过明九的家事,明九说妻子名叫黄寒蕊,果坤师无意间说是黄菊花呀。明九从此记住了。
去年春上,明九突然闹了大病住进医院,传出的消息很糟糕。几天后把我从售票处临时抽到山上顶了明九的缺,每天上午用一个多小时把山上的几个院子打扫一遍。偶尔有兴趣进大殿上香时,发现明九插的菊花虽然干枯了却还在,像明九样瘦瘦的没了光泽。
春天过去好久,后院已经山花烂漫,人们开始怀念起明九来,明九该出院了吧,这几天苦菜正嫩,要是明九在,饭桌上早该有了。
果坤师傅
果坤师傅是大庙的当家师傅,等于俗语的一把手。其实庙上的权限少得可怜,庙是公家的,门票收入是管委会的,功德箱的香火钱多是几角几元的零碎票子,看似挺厚一沓也架不住七八个师傅开销。她所谓的当家无非是出头露面去参加个会议,做功课、吃饭的时候坐在上座,在礼节上其他师傅先向她表示问候而已。当然也并不是说和其他师傅一模一样,在俗人眼里,既然当家,必然是大行德广,对佛法的修持和理解出众,因此,前来问卜算卦、请教佛法,总之带着许许多多,甚至是莫名其妙问题求助于她的人屡屡不断。怀着崇拜之心而来的人,少不了带些水果、饮料、鲜花之类的见面礼,庙上把这帮人称作香客。接待完毕,果坤师往往把这些众人供养她的东西,分发给身边每一个人。有一样东西是不分发也不示众的,便是“结缘钱”。果坤师有个上着锁的木头匣子,个头不大,用布包着夹在腋下就如夹了一本大辞典。没人知道里面有多少货,人们只能靠着她偶尔露出的马脚去猜测。去年,果坤师无意中流露说,为文殊殿的文殊菩萨贴金的钱已经够一半了,人们据此估计匣子里也就是七八千块左右。明九住医院时,果坤师的匣子里一下子去掉三千块,两千是借给明九,另一千是送给他的。人们不禁说,咱们师傅真怪,自己连一根线都不舍得添,为明九一下子就掏出三千。
那年果坤师大病后,管理处让她保养身体,准备给她订牛奶喝。果坤惶恐不安,说,不麻烦你们,要喝我自己买好了。结果没喝几天就停了。她一定是惦记着匣子里的钱因此会少下去,据她身边的人说,她经常是正睡着觉,忽然就爬起来摸出匣子数一数,很不踏实的样子。她的匣子老是不停地进,不停地出,进得合情合理,有时候出得却匪夷所思。那天我正在扫院,几个执殿的擒获了一个撬功德箱的小孩,十几岁的样子。人们把偷儿推搡到果坤师面前,以为果坤师起码会训斥一番,没料果坤师抚着他的头问起了家常,当知道他没吃早饭时,摸了摸口袋后问我有没有零钱,我说多少?果坤师说五十有吗?于是她的匣子又少了一笔。
凡是大庙上的人,都知道果坤师发心为文殊菩萨再塑金身,都盼着她的宝贝匣子迅速鼓起来。
妙 莲
庙是个让人流动的地方,流动着游客,也流动着师傅。
妙莲是很高调住进大庙的。那天售票处临近下班的时候,一辆出租车驶过来,我引颈望去想看清楚是几位游客。从车门下来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僧尼,很有气质,戴着眼镜,如果不是那一身衣服,人们大可认定她是白领或教师。
我收拢起门票迎出去。大庙接待游客,对游方的僧侣和持有皈依证件的人是免费的。我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对方点头回了我一声。我正待问她缘何来此,她抢先掏出一纸介绍信,问我管理处是否有人?我点头说,主任在家,请。她收起信件,拿出一方名片给我,说,这是我的名片,日后有人找我请你给个方便。我第一次见到僧侣的名片,这个教师样,操着还算标准的普通话的僧尼叫释妙莲,是五台山佛学院出来的,除了有电话还有邮箱号码,这可是我们大庙的师傅们没有的。我觉得这并没什么用处,况且正在做功课间来个电话接还是不接,老是电话不断,心断然不会安静的。
很快就传出妙莲在大庙常住的消息,表面看好像波澜不惊,其实是很轰动的,我成天守在门口卖票自然知道。不少人边买票边打听,是不是来了一个漂亮的尼姑?我只能打趣说,大庙的尼姑个个漂亮,老有老的样,小有小的样,我能知道您说哪位?我不愿意为谁高谁低挑事端,更不愿意把我的看法加进去,漂亮不漂亮都是献给佛祖的,觉得这些人无聊,很无聊。
又过去一些日子,人们风言风语说,妙莲和果坤二人很不融洽,果坤准备撂挑子不干了。她不干了绝不会把匣子里的钱留给妙莲,那给文殊菩萨贴金的事自然也就泡汤了,人们判断,人们担心。忽而又有消息说妙莲在网上发动捐助,不仅为文殊菩萨,还要给普贤菩萨贴金,人们便觉得这样更好。只是果坤师傅走了让人留恋,人们越来越觉得她那善良是少有的。
日子不经意间流走,妙莲在,果坤师也还在,两尊露出了铜锈的菩萨像愈加古旧了。师傅的去留不是我们该操的心,佛法是讲究缘分的,缘分是摸不着的,只能等到结果才会知道。专程来瞅漂亮尼姑的依然不少,批评大庙没有以前干净的声音时而也会听到,不过已经不是针对我的,因为另有专人负责。偶尔还会听到某些师傅的牢骚,说餐桌上老是一成不变的土豆白菜,厕所满了也没人打扫。在过去,这自然是明九操心的事,明九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了。
也是一个傍晚,妙莲走了,离开山门后她回头张望已经是苍翠一片的大庙。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留恋,她不住地用手把它们擦掉。我离开座椅,说,师傅走好,常来啊!妙莲点点头没有吭声。这是我第一次喊她师傅,我想她是不会记着我这个徒弟的,这或许就是她不愿意再次和我搭腔的原因吧。
几天后,果坤的一句话在大庙流传开来,想算计我,没那么容易,她发短信和后生们聊天、调情,就这一条她就永远没脸面在大庙混,多会儿的姜也是老的辣。果坤师依然大权在握。
妙莲的确再也没在大庙露面,但是有购票者问我漂亮尼姑在否?我还是那句老话,大庙的尼姑个个漂亮,老有老的样,小有小的样,我能知道您说哪位?
王老板
庙上的事情大同小异,这需要慢慢去了解。记得汪曾祺先生笔下的菩提庵(小说《受戒》)是个很热闹的地方,里面的师傅们赌博、杀猪、谈恋爱,有的拖着家口,当然也敲钟、捶鼓、念经、做法事。相比之下大庙要寡淡得多,千篇一律的伙食,永远让人听不明白的经文,板刻样严肃的面容,在大施主面前挤出的笑容也很吝啬,一定是把笑容都送给了跪拜的佛祖和菩萨。她们食用着人间烟火,服务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偶像,她们的虔诚让我感动,更多的还是困惑。
我的工作是售票,上司说,多卖出票就是效益,效益好了就是对佛法的贡献。私下想了好久,觉得牵强附会,这两个概念就是铆钉也扯不到一块,难怪有人说他口头革命派。反正该卖的票我卖,该放行的也放行。
有一天,从一辆挺豪华的轿车下来个派头十足的中年男子,我眼睛亮了一下,估摸除掉门票还会搭出些香去,工艺品他是看不上的,那都是糊弄人的东西。把票撕下一半后我等他上钩,中年男子噔噔上了台阶要往里跨。我晃了晃门票说,先生请您买票。他睁大眼睛,嘴也张得老大,说,买票?你知道我是谁?我说,谁也得买票呀,您头上没写字我知道您是谁?他不屑样指着自己鼻子说,这倒是新鲜,我还得买票?我说,不贵,就十块钱,您不会在乎吧?他依然没有买票的意思,说,该买的我一千都不在乎,你的票坚决不买。我收起票坐在门槛上挡住他。中年人皱了半天眉头,掏出手机拨起号码。这样的人遇到过,他们往往要找我的上司,让上司发话。不是我摆谱,也不是故意丢他们的脸,说我假公济私受不了。电话拨通,中年男子嘀咕了几句后交到我手,说话的是臧慧师傅,说让他进来吧,门票日后我来补。我急忙说,您说啥呀,进就是了。
中年男子上山后,我踱到他的坐骑前向司机打听,司机说,他是我们王老板,他找的臧慧师傅是他母亲。当年王老板父母感情不和,臧慧师傅坚决要离婚,这个后来的王老板死活拦挡,臧慧师傅说,不离婚就削发出家。这是四十多年前的老话了。如今王老板的父亲刚刚去世了,王老板想搬动臧慧师傅回去给父亲发丧的。
王老板沮丧地从山上独自下来了,给我轻描淡写地赔了个不是,拉开车门走了。
臧慧师傅一直没有离开大庙一步,也没下过山,听山上的人说老太太病了,什么病也没人知道。没几天臧慧师傅圆寂了,那个王老板没有来,是不是他们母子有过什么默契,只有臧慧师傅知道,可惜她已经行至通往天国的路上,不能告诉我们什么了。
编外师
在庙上做久了,不知情的人总是把我这看大门的,视为与山上的师傅一伙,不免提出些很为难的问题。一次,一个貌似徒步旅行的外地人问我,你们这个寺院可有大德高僧?其实我大可请他买张票进去,说有的是呢。见他年纪与我相仿,又是一副求贤若渴模样,便不忍。我说,先生若说弘一、鸠摩罗什、宗喀巴这一级别的没有,若说奇僧,倒是有一位。外地人急问,何奇之有?我补充说,她实则俗人,在庙上多年,人们称她编外师。外地人说,哪个高僧都奇得古怪,快快讲给我听。
编外师是学医的,还是个研究生。她学医的最初动机是医治母亲的疾病,六七年的医科读出来,编外师成了赫赫有名的医生,她救治过不少患者,惟独没有治好母亲的病。母亲死后,编外师辞职进了大庙,一是为母亲超度,二是反省为什么治不好母亲。编外师的行为与众不同,别人是,当家师傅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就如程式化的必修课,编外师则是全力以赴地选修地藏菩萨。人们问她为什么?她说,很简单嘛,那么多菩萨、罗汉,你轮着给它们磕头礼赞,很不讲究专业性,什么也平平淡淡,到头一事无成,我就这一本经,吃透了再钻另一本。有人问,人人都把释迦牟尼摆在首位,你这样好的资质为什么不选他呢?编外师说,既然那么多人看重,还需要我凑热闹吗?再说,释迦牟尼时代过去了,弥勒时代远没到来,这是常识。编外师除了到斋堂进饭,回斋舍睡觉,其余时间都耗在地藏殿。
外地人问,这个编外师能把地藏菩萨通透得了吗?我说,我是门外汉,不懂什么通透不通透,可能会吧。
外地人说,那谈何容易,靠近就不错了。
我说,她天天在地藏殿已经很靠近了嘛。
外地人摇头,此靠近非彼靠近,那她的医术一定不怎么样了。
你说错了,编外师吃香得很,医院一直请她回去呢,有人慕名到大庙请她看病,一看一个好,一般人她是不接待的,不信你上去试试。我提议说。
外地人没有上山一试的意思,只是一笔一画做着笔记。
我终究不明白外地人是做什么的,如果是做文字的,他笔下的编外师会是什么样子呢?
吃 醋
吃醋在大庙近似笑话,却也实有其事。
茗茗和娇娇都是有法名的,因为辈分小些,其他师傅都称呼她们茗茗、娇娇,我们退了一步,分别称她们茗师傅、娇师傅。茗师傅和娇师傅是同一个庄子出来修行的姐妹,茗师傅略大些。她们庄子出僧人,家里日子窘迫的,就择取一个或男或女出家,有的日子好过了再择机还俗,也有一头走到底的。
这双师姐妹很本分地修行,规规矩矩做着当做的事情,外界的诱惑对她们显不出什么吸引力,是果坤师傅不经意中,把她们姐妹间十几年的平衡打破的。果坤师傅经常被人请到家里做法事,这双姐妹日渐成熟后,果坤师出门作法事时就带一个同往,娇师傅被带出去的机会更多些。其实就是作伴,并无实惠可言,东家给的酬劳都锁进了果坤师的匣子里。日子久了,茗师傅很感失落。凭什么带的是她不是我,论姿色,俊俏,都是奔四十的人,早谈不上了;论身条,都是同样粗细。说不出口,又争不得,心里酸酸的,忍着。
那天,果坤师又带娇师傅出去,开晚饭了也没回来,茗师傅越想越气,索性强撑着吃了个盆光碗净。心想,让你吃!非让你做了再吃。
第二天大早,该茗师傅敲钟,茗师傅昨晚多吃下不少,整整难受了一宿,刚刚举起钟棰就内急得难忍,丢下棰子奔厕所而去。这天的晨钟比素日晚了一个多时辰,连看门的老狗也醒来得晚了许多,迷迷糊糊想,今天是怎么了?怪怪的。
后来,每逢钟声响得不应时,人们便疑惑,不该是茗师傅又吃多了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