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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路上的风景(一组)

2009-09-21张锐锋何立伟鲍尔占·原野杨光华

十月 2009年5期
关键词:雪峰山户主高速公路

张锐锋 何立伟 鲍尔占·原野 聂 茂 杨光华

速度

张锐锋

车轮是人类最大的发明。车轮的发明,改变了人类的生存方式,扩大了人类的活动半径,增加了人的自由度。借助于车轮的旋转,人的力量可以迅速抵达自己的目的地,速度和效率差不多成为同义词,中国古代哲人庄子所描述的“适百里者宿春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的艰难行旅,已经沦为一个没有实质意一义的有趣童话。

因为车轮的发明,适于车轮行进的道路油然而生,道路的进步和车轮的速度必须适应。乡间小路渐渐拓展为公路。20世纪30年代末期,德国开始建造第一条高速公路,其目的是为了通过这种全封闭、畅通无阻的高等级公路,快速推进自己的机械化部队,以实现其军事目的。但是,这种带有血腥性质的智慧无意中成为一项人类福祉,高速公路的建设理念和技术已经作为一种财富和力量,在全世界迅速增长,1940年底,美国洛杉矶第一条高速公路通车。当时的造价是每公里65万美元左右,到了60年代,高速公路的造价涨到每公里2600万美元左右,1993年通车的美国第105号世纪高速公路的建设费用,已经到了每公里近1亿美元。这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很久以来,对于艰难度日的发展中国家的人民,修建高速公路几乎是奢望和梦想。

1984年底,我国第一条高速公路沪嘉高速公路工程开始启动,虽然只有18.5公里,但是,中国的高速公路毕竟迈开突破零里程的步伐。这让我想到了莱特兄弟发明的第一架飞机“飞行者1号”,1903年12月,它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小鹰镇一片沙丘上试飞,仅仅飞行了36米,留空时间12秒,但是它毕竟飞起来了,飞机从此进入了人类的生活。零的突破意味着未来的闪耀。

历史中短暂的20多年,已经让我们看到了奇迹。现在,高速公路已经遍布全国,从地图上看,它像饱吸养分的根颏,已经覆满了国土,中国的地理版图由于时间的飞跃而缩小了空间。它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2008年冬,我们在湖南的高速公路上享受着速度之美。速度带给了我们巨大的视野,在很短的时间,广袤的山河自动翻开一页又一页装订好的图书,其丰富的内容令阅读者心灵震颤。从长沙开始,沿着高速公路一路向前,仿佛是贴地飞行。公路两侧的村庄、城市和山峦,纷纷退向我们的后方,曾经是前面的景物,很快就消失在汽车的后视镜中,这些看似每一个孤立的景观,由于速度的原因,建立起了联系。好像不是我们观赏它们,而是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我们的身旁经过,它们不再是静止的,不是凡·高忧郁的静物画,而是充满了运动的激情。高速公路的四通八达,使我们居住的世界活跃起来,完全静止的事物被抛弃了。

美国著名作家刘易斯说,汽车是美国人的诗歌。高速公路就是为汽车而生的,或者,按照刘易斯的说法,他是为诗歌而生,他既是诗歌的阅读者、朗诵者,又是诗歌的创造者。没有高速公路,汽车的速度就发挥不出来,诗歌就缺乏深度和灵魂的韵律。优雅的速度魅力,使世界变得更为深远,更加意味深长。我看到一则资料,湖南的高速公路大约是从1993年起步的,长永高速公路第一期工程完成通车,只有18.68公里。在短短的十几年间,高速公路已经纵横交错、遍布湘楚。

在毛泽东主席的故乡韶山,我们赶上了韶山高速公路通车典礼。现场插满了红旗,乐队的演奏和汽车的引擎声融合在一起,很容易让人想到过去的年代。韶山曾是革命的心脏,它曾和中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我们灵魂里的精神血液,从遥远的韶山而来。我在很小的时候,看到很多佩戴着红袖章的热血青年,举着红旗,沿着没有尽头的铁路线,向韶山方向徒步而行。我和许多孩子们跟着走一段路,捡拾他们丢弃的油印传单。在我的心中,韶山是如此重要,却又是如此遥远缥缈。小学的课本上领袖故居的三间房屋形象,就是对一个时代极简的概括。它更像一个神话,漫长的距离使一个红色村庄变得既神圣又虚幻。

我们乘车来到韶山的时候,突然发现,它竟然离我们这么近,它几乎就在我们的身边!速度使我们真正地亲近并认识了一个村庄,它是那样真实,差不多和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庄完全一样。我们在村庄里走着,看到一个个农家院落,感到它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多少年来,它参与并见证了我们的历史。它的伟大和神圣,不仅因为从这里走出了一个伟大人物,更重要的是,它包含了我们生活中最质朴的内容。

毛泽东的故居,实际上并不是原来小学课本上所看到的那样,由于平面图像的局限,它仅仅展现了正面的外观形象。进入其间,才发现这样的居所概括了农耕时代的全景,居住、畜栏、磨房、厨房、粮仓……一个富裕农民的房屋设计,强调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农民家庭所需的全部功能。就在这样的居所中,我们生活中丰富的内容被浓缩了。正是在这样稳定、自足、单调的环境中,毛泽东才会毅然走出韶山,寻找变化的真理。即使个人可以获得小农式的满足和安逸,生活也不能原封不动。要找到个人与世界的联系。只要还有不幸的人们,世界就不是完美的,就应该改变它。保守者希望获得稳定、安全的幸福,理想主义者则试图突破生活中最脆弱的部分找到求变的途径。

现在的韶山,毛泽东成为一个时代的符号。整个山村已经演化为一部关于从前的红色笔记。从刚落成的广场,各种纪念建筑,都落满了红色因素。从某种意义上说,韶山不需要用这些夸张的装饰来证明自已。毛泽东铜像在广场的一边,高大、自然、逼真,身穿中山装,胸前佩戴着绣有“主席”二字的红绸标志,手中拿着一卷文件。雕塑家截取了一个历史断面,选择了开国大典中登上天安门的毛泽东形象。据统计,毛泽东一生登上天安门的次数为45次,这是第二次。第一次登上天安门城楼的时间是1949年7月7日夜晚9时20分,那一天,是“七七事变”12周年纪念日。登上天安门城楼需要攀登100级台阶。

100级台阶并不长,中国共产党却为此经历了28个春秋,其问的每一步都由烈士的鲜血浸透。100级台阶,28响礼炮,历史将被重写。

韶山广场上,毛泽东铜像前排列着一个个花篮。毛泽东站在高高的基座上。看着远方。他的四周已经被商业气息笼罩,各种店铺都在出售与伟人相关的产品,他的遗产已经从精神转向物质,从前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的东西,已经标上了价格,一切取决于购买力。这是对速度的加冕。从过去到现在之间,一条无形的高速公路,已经架设于时间上。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只需要一刻钟——这是站在韶山广场上仔细观察这个村庄的时间。

有形的高速公路和无形的高速公路,对接了。一条有着隆重的通车典礼仪式,另一条则隐藏在我们的内心里,它一阵阵喧嚣,却以喧嚣的方式,反衬着沉寂。按照牛顿的力学定律,在质量不变的条件下,速度和推动力成正比,由此推断,我们坐在速度的引擎上,已经进入了一个充满力量的时代。

道路的光芒

何立伟

眼前的这些桥梁就架在山涧之上,看上去很险。这是从下面朝上面看的感觉。如果在上面,在桥上,车子驶在上面,你会觉得很安全。穿过桥

面,也就是穿过山与山之间悬空的地方,也就是穿行在空中,然后前面还有隧道,漫长的隧道,几千米的灯光让它比外面的阳光还要亮,于是你在不知不觉中就穿过了雪峰山。

那座山险峻无比。所谓雄关漫道真如铁。

从前要从这里爬雪峰,上去两小时,下来两小时。还要碰上好天气。山上的局部气象与外面根本不一样,外面艳阳高照时,山上可能阴雨霏霏,或者,甚至还有吓人的冰雹。如果是这样,人和车就要滞留在山底下,望山兴叹。几十年来都是如此。望山兴叹。

现在你穿过隧道,从邵阳这头到怀化那头,穿过雪峰山,只要10分钟。

伟大的工程,使被大山睽隔的两地瞬间相连,使湘西的物产,那些柑橘,那些金银花,那些在湘西丛山中盛产的土货,极方便地输送过来了。从邵阳到长沙,到北京或广州,或世界上的什么地方。物流其畅,就像一个关节被打通了,湘西通经活络了,封闭的世界可以物物相易了,可以兴商而振农了。这就是伟大工程的意义所在。

沿途看到的老农,荷锄站在路旁,打量着我们的车辆。他们的目光还有一点陌生。对于人生的新经验,他们还在适应的过程中。不过这个过程不会很长。他们晓得他们的千古不变的生活将在隧道通车的一瞬被彻底改变。只是很突然。他们仿佛有点手足无措。

邵怀高速、怀新高速,在雪峰山下连接起来。我没有赶上那个通车的时点。但我在高速公路管理处的展室上看到了照片——漫山的彩旗、锣鼓和满是皱纹的笑脸,洞开的嘴巴和阳光下闪亮的牙齿,还有那些疯狂拍动的巴掌。那些巴掌要握住新的生活和命运了。

我们作家采风团,每个人都带了相机,在车上,在车下,我们不停地按动快门。仿佛我们不是文字工作者,而是影像工作者。是的,那些壮观的隧道和桥梁,那些宽阔的路面和在阳光下晃眼耀目的斑马线,还有那些延伸的钢铁的灰色护栏,文字的表达肯定不如图像更有视觉的冲击力。我们不停地叫着停车停车,因为我们不停地发现奇观,发现适合影像表达的视觉形象。水泥的彩虹,伸向云彩的道路,和惊叹号一般的路标,这是我们的惊喜。

这地方很古老,但现在又很现代。这地方以前只有山歌和号子,只有高高的岩鹰和闪电一样的野兔。而现在,汽车呼啸着从山里运出东西同时从外面朝山里运去东西。时速每小时100公里。这就是现在被改变了的生活的速度。

一位同行的诗人、摄影家为此写下诗歌,同时拍下大量的影像。他不使用数码,使用的是胶片。后来我看了他冲洗出来的照片,我觉得他可以办个影展,主题就是有关雪峰山和高速路,有关隧道和桥梁,有关雪峰山两边的山民和他们的像银饰一样闪亮的日子。

我们都很兴奋,因为一切都表现出了新鲜,表现出了生活的色彩和光芒。

为了走到怀新路的尽头,我们甚至过了贵州的边境,再又折回来。就好像我们要丈量什么。对了,就是丈量雪峰山两边的人们的新的生活的宽度和深度。

折回来以后我们在新晃的一家农家风味的餐馆里吃牛肉、土菜,并且喝酒。通车以后,这里的生意顿时人气高涨。老板忙前忙后,逢人就递烟。他是一个受益人,同这个山村的许多山民一样,是公路和隧道的受益人。我看到他们的笑脸了,在夜色中,那笑脸也是清晰的。同时,也是感人的。那天晚上,有人喝醉了,红灯笼高挂的山村里,我隐隐听到了歌声。

湘杂记

鲍尔吉·原野

张家界,我以前去过一次,没见过姓张的人,只见山。这次去,还是山。

都说人跟人不一样,这是指性格。人和人相像的地方还是比较多。有人说,黑人全长得一样,这只是看到了事情的普遍性,而未见其特殊性(关于普遍性与特殊性的论述,详见毛泽东的《矛盾论》与《实践论》)。如果黑人全长一个样,丈夫下班回家,妻子怎样辨识是自己老爷们儿呢?还是不一样。所谓人类这一物种进化得太专业了,比鱼什么、藻类,还有猫科动物全都均匀精密。物种越进化越趋同,猫肯定认为人长得全一样,它们连人之男女都分不出来(人也分不出猫之雌雄)。人的胳膊腿的长度,脑袋的位置,在进化中得到了优选。山可不是这样,山跟山太不一样了。山可能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山,是人概括命名,在山下面分出峰、峦、岭,甚至有巅,像下棋一样,一个管一个。除了海水,山在地球上占据最大的面积。它们是庞大的自然共生体,有的山脉比如兴安岭、秦岭雄浑到把平川、坡地、森林、河流、沙漠合并一体,并不是一个小山头。宽广的山脉比平原更富藏自然的历史。人类的耕作史与城市建筑史跟山脉相比,相当肤浅。不光年头短,也达不到造化的大工整。大秀美。这就不错了,人就这么大能耐,不能挑。

山里面,张家界显得最突兀。看到这里的山相。无由想起黄永玉、谭盾,他们好像就是这种相貌。从山顶往下看,峰峰如悍将骂阵,如藤甲兵士外冲。一座峰和另一座峰不挨着,各怀腰刀睽视。这些山,看了半天,想起两个字:造反。这是一帮伺机造反的山。这帮山被玉皇大帝发配到深山里面,而有钱有势的山派驻西湖啦、玉溪啦,都是好地方。正因为如此,张家界的山,峰峰表情写着不服。此处耕地那么少,苗人、土家人从古到今活下来大不容易。山看到生民艰辛,日久天长表情带出恨意。我看此山,刚好和九寨沟相反。虽然一样莽苍奔走,但九寨沟的山丰腴有女性气息,张家界全是男丁。荷锄的、打猎的、砍柴的,浩浩荡荡灌满湘西。

这里的居民——我是说当地做买卖的人,面貌与山连相。说不上哪儿像,黝黑、矫健、颊上少肉,乐观但不好惹,能走能担。说像,是气质与山相达成契合,或者叫配套,均有野气。人山如兄弟,在其他地方少见。没见北京哪个人像香山、玉泉山;也没见安徽人人表情如黄山。这里放眼望去,天人合一啦。

上一回赴张家界顶峰,我私忖登山汗大,穿短袖短裤上路。到了山顶,天降雪。穿毛衫的人脸上青紫,我脸是什么颜色无人告知,自己也没带镜子。山上见朱镕基题字“张家界”,隶书,于右任风格。一看就是胸臆饱满之人所写,气大。还看过朱镕基为珠海会计学院题校训——不做假账。他题字少,我只见过这两种。山顶上,雨雪接力,雨之雪之,不定性,落在我胳膊腿上,今吾凉矣,却见游人瞪我。好像我穿这么少在炒作,是二百五,冻死活该。其实,我认为游人藐视我已经足够了,像毛主席说在战略上藐视敌人,把我当个战略家就行啦,用不着瞪。我穿这么少我妈都没生气,你生什么气。身体者。发乎父母,替他们善加爱护保养。,出门在身体外面多加几层罩。今天我是大意了,出于平常搞冷水浴等玩闹活动,没觉得冻怎样,左右看胳膊色比原来新鲜,接上地气了。

下山,旅游团队的导游不上车(在山下,要走三小时),组织入向我们传哒山情山况。我伺机把小贩的报纸连绑报纸的绳全买下,分四叠,绑在左右腿臂,跟变形金刚差不多。山民们(连男带女十多人)哈哈大笑,放射崇拜目光。有人推女的往我身上撞,女的假意不爱撞,撞了还想撞。一男人喊:把她们带回家做老婆吧!推四五个女人进我

怀里。

我说早有老婆了。

男人说一个不够,你这么好的身体要有六个老婆。

我说好,我就上前拎她们,长得俊的不动窝,丑婆娘躲闪尖叫。越叫越擒尔等村妇,掐着她们的脖梗带走,一手一个。这两女一脸快活。这时,旅游团的导游发话,厉声呵斥:你搞什么呢?

我说没搞呢。

导游:你这是干什么?

我指山民沸腾笑脸,说:我们开联欢会。山民说,对,对,这个大哥太好了。

旅游团来自上海,也算一个笔会。这些上海人新眼光审视我,说,这么快你就和他们打成一片了。

我说我们是一伙的。

这几个上海文化人不懂什么叫“一伙的”。现在告诉你们,一道号的。可以沆瀣一气的(瀣字太难写,顶写三个字),玩呗。人到外边来干吗?你以为看山,看山干什么?实话说渺小的人仰脖看山多么可笑。有趣的只有人。但他们理解不了我的打打闹闹,认为低俗,穿短袖短裤绑四捆报纸跟山区女同志打闹尤其低俗。他们看山听讲解,觉得肚里增进了文化。

有一次,我随中国作协组织的“重走长征路”作家采访团到了大凉山。山路上停车,我下车走二十几步跟一个锄地的妇女拉呱。我说三句话,这个妇女爆笑三次,一手撑后腰(怀孕了)笑的表情痛苦。

上车,人问,你说什么话这么快就和她打成一片(又是打成一片),我没言语。事情是这样,这个妇女三十多岁,身边有个三四岁的孩子,手里还抱一个。

我问:都是你生的?

她仰脖笑,摇头。

我说,再给我生一个?

她笑,摇头。

我指她肚子,说别笑了,要不生了。

她嘎嘎笑,摆手。

瞎闹呗,说不上打成一片。乡人看你跟她闹,会觉得城里人也是人,坐汽车里的人也是人,并不像录音机那样讲话,感情接上了。

假如你和蔼可亲(装的)发问:老乡,家里几口人,粮食够吃吗?

老乡听了倒也不能把你踹跑,但回答这样的问题太弱智,不愿跟你玩了。如果你是领导,这么问问倒也罢了。一个游客,别把自己太当玩意儿,你也不是上海人。就算是上海人,祖辈也可能是江北人或南下干部。

再说我,跟张家界山下的农夫农妇嬉闹,你推我搡就差入洞房了,他们认为我傻而好玩,我认为他们土而好玩。

农人为什么可爱?他们并不因为贫穷而可爱。兜里没钱,脸上就可爱?不可能。由于没多少知识而可爱?也不是这样。我非常喜欢在田里、林里、海里的农民、山民和渔民,我总结不出他们身上那样一种感动人的力量。勉强说,是淳朴。肩膀双手谦卑有礼,眼里的话比嘴里的多(我看到许多城里自领人、机关人的眼里并无话语,只有孩子和搞对象的人话语在眼睛里)。他们笑容生动,衣服上只有泥土而不脏。主要是:耕作和自然赋予他们绵延不绝的卑下潜藏的气质,很得老天喜欢。这种气质也好看,像草地树林和山冈的侧影。之所以有些农村人进城里变成了王八蛋,是脱离了这种气质和相关心态。老天爷开始不护佑他了。如果一个出生于山里林里海(船)里的人,有机会受教育进大城市入大机关当大干部大学阀,仍然保持农人的气质再配合西服领带洋语,气质非凡,胡适就这气质。这个就不说了。

话说正和这帮人闹得欢。几个女的酝酿把我裤子扒下来。她们只是扬言,不敢动手。这时候,有个女人抱个孩子从远处匆匆赶过来,扒开人堆走到我跟前,说,这孩子卖给你吧。

卖孩子?

她语调平静,脸上甚至带有期待。

山民们去掉嬉闹气氛,规劝我:买吧,带家去。

我……这回窘了,比和乡村妇女打情骂俏更无所适从。

五百卖你,这个女人说。她抱的女孩,被女人勒肚子抱着,长得基本上像猴,手上摆弄树叶玩。

哪有卖孩子的?我说你这是犯罪。

女人说,我赚不了多少钱,为给孩子找个好人家。我看你是好人。

怎么能一眼就看出我是好人,我做的坏事多了。卖的是你孩子吗?

是。

你卖了,不想孩子吗?

想啥,再生。

我说你真是浑蛋母亲。卖了女孩再生男孩?

对。

刚才嬉闹获得的快乐没了,心生悲意。我抱过这孩子。大伙儿以为我要买了,说五百元便宜,快买吧。这孩子身上柔软,骨头和肉的接缝一抱就知道。她脸上脏,但从耳后和眼皮能看出粉白的皮肤。眼睛漆黑明亮,嘴唇像花瓣一样撅着,很可爱。怎么抱,她都不认生也不看我。手里树叶蔫了。好多小孩就这么静默着,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我把孩子掂了掂,问女人:够秤吗?

这女人糊涂了,说,够。这么大了,够秤。

够什么秤,也不是猪肉。我从兜里拿出100元给她,说,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吧,多好的孩子。我不买,你也别卖了。

这女的抢过钱,举手上对大伙用当地话叽叽喳喳说一通。

我说,还有孩子呢。把孩子递她。

大帮人用当地话争议起来,好像女人不该得这钱或该均分。我走了,想给我当老婆那两个女人也没跟过来,什么记性。上海人坐远处冷观这一幕。

真买假买孩子,不是什么问题。所谓圈套,托儿都不是问题。但愿是个玩笑。这里的人开玩笑没天没地。

这一次赴张家界,与当地女导游谈方言。女导游说张家界的女人对自己丈夫的爱称竟是“砍脑壳的”、“剁肉末末的”。

这些话,其他地方别说当爱称,连昕都没听过。往里面一想,这些话爱得真深呀。指向终极——死亡。爱到深处,人常以死亡(消灭、占有)譬喻。但这些关于丈夫的指代词并不仅是“该死的”和“冤家”,而有行刑过程——砍脑壳,古代留下的刑罚。“剁成肉末末”之爱比“砍脑壳”更深入琐细。并指涉一个道具:刀。

刀和刀的作用,早在湘西人的亲昵语言系统里。

导游还说,这里的丈夫倘若不服妻子管教,还有另一种惩罚:下蛊。被下了蛊的男人恍如行尸走肉,客死他乡。这就是找小老婆不听话的下场。导游还说,如果丈夫在性事上不尽职责,也容易招蛊。这就有点不讲理了,我四下望,山壑里好像扔一片阳痿早泄者的尸体,都被蛊过。

这些话也就是说着玩儿,不过张家界的女人真强硬。女人硬,逼男人更硬且不许退缩,活得像这些巉岩险峰。

雪峰山上的古松

聂茂杨光华

我住在这个山顶上,每天过着没有变化的日子,孤独而无聊。我不知道待在这个地方多长时间了,也许有一百多年了,或者更长吧。我伤痕累累,饱经风霜。我的身子有些不行了,关节不听使唤,头发全掉了。可总有一些细小的枝叶从脚下长出,证明我的存在。人们便说我有顽强的生命力。一些游客还把我当做背景,进行拍照。我不在乎,我总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时也将目光投向莽莽苍苍的山脚下。那里一片云烟,像板结的帆布,看不到尽头,看得我直发慌。因此,在心灰意懒的时候,我脑袋里经常空荡荡的,眼睛不看什么,心里也不想什么,任由时间如水一样地流去。

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如此这般地过着糊涂日子。既然活着。就该过好每一天。我盼望有些变化。尽管我觉得自己的盼望有些渺茫。但我还是盼望着,越来越强烈地盼望着。

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我就被一阵冷风吹醒。一种奇怪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来。我探出光秃秃的头,将布满皱纹的眼睛打开。

距我不远的地方有一户人家。我很熟悉这户人家,每天看着他们怎样过日子,有些意思。那男的大约五十来岁,背有一点驼了,很少在家,听说他在有夜郎国之称的新晃县城做泥工,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女的倒是年轻一些,有些风情,看起来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他们有一个女儿,居然水灵灵的,长长的头发乌黑发亮,眼睛大大的,真是漂亮。他们的房子是石头砌成的,很矮,拢共三间。房子前面有一圈小小的篱笆,似乎要把春色和暮色挡开。一条老黄狗白天黑夜地坐在柴门前,很忠诚地看守着什么。它甚至很少看我一眼。

一条马路就从这户人家门前绕过。常常是天一放亮,就有各种车辆像乌龟一样爬行着,慢慢过去。女户主挺能干,她弄了一个修理店,主要是给车辆加油加水,给车轮打气。没事的时候,她就到屋后的山上,把树上的果子摘下来,摆在门前,供人品尝或做买卖。唯一的女儿很是乖巧,在家的时候,总是捧着书本,看啊看啊。

也不知是从哪一天起,就很少见到这个乖巧的女儿了。后来才知道考上了大学。女户主跟过往的司机说,女儿第一次赴长沙读书,临行前要去新晃看父亲。她搭了辆顺风车,在雪峰山盘旋,没过多久,就头昏脑涨,心也跳到喉咙眼里去了。寒假回家,只好改坐火车,绕行到贵州玉屏,再转坐汽车。回到家时又吐得一塌糊涂,后来就再也没有回到山上的家。女户主独自经营着自己的店子,跟老黄狗厮守一起……

那种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抬头望去。但见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正颠簸着,开来一辆军用吉普和一辆高级轿车。车子快到山顶的时候,停了下来,从两辆车里走出几个人。他们一边走,一边比画着,大声讨论着什么,走走停停,似乎要搞什么大名堂。当来到女户主的房门前,他们喘着气,看了看,不再前行。

女户主麻利地搬出几条木板凳,随即拿着橘子和苹果招待他们,还很客气地聊着什么,不时露出妩媚的笑脸。

老黄狗摇着尾巴,跟在女主人的屁股后面,很热情地伸着舌头。看来,这家伙其实也很寂寞,也盼望有人来弄点热闹呢。

说真的,我见过的人太多了。凭着经验,我就知道,这群人不同寻常。为首的是一个长者,他看了看雪峰山脚下,又看了看身边的女户主,叹着气,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大伙,说:“‘雪峰山,山连山,331道弯,道道都是鬼门关。真是如此啊!”停了一下,这位长者又感慨道:“60多年前,雪峰天险挡住了侵华日军最后的脚步;几十年后,雪峰天险却成了阻碍湘西南经济发展的最大障碍。”

女户主似乎意识到什么,眼睛里放出明亮的光芒。她提高声音问长者:“听说要修高速公路,还要穿过雪峰山,是真的吗?”

长者肯定地点点头,但他又说:“可是,修高速公路可不容易哟。”

旁边一个中年人补充道:“告诉你吧,修这条邵阳到怀化高速公路,要横穿雪峰山,跨越资水、沅水两大水系,需架特大桥、高架桥等各武桥梁199座,开通隧道15座,单洞累计长度30公里。其中,雪峰山隧道长达7公里,是交通部已批复的国内最长的高速公路隧道。”

“啊?”女户主不由得叫了一声。

长者看了看雪峰山下的云雾,朝女户主和大伙一挥手,朗声道:“虽然很不容易,但这条路修得值啊。这条高速公路一旦建成,就会把湘西南边陲之城怀化纳入咱湖南省‘半日经济圈,从怀化到长沙只需4个多小时就够了,就等于湖南的经济又插上了新的翅膀啊!”

女户主一脸兴奋,不停地招呼大伙吃水果。她思量着,等路修好了,她就可以随时下山去跟女儿团圆了。

临走前,长者又微笑着,意味深长地对女户主说:“到时候,你的这个店子恐怕就没有生意啰,要关门大吉呢。你舍得吗?”

“舍得!我可以到山脚下开一个更大的修理店啊!”女户主大声说。

大家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像一阵暖风,这些人很快就走了。雪峰山顶又归于寂静,女户主望着长者瘦高的背影,久久地望着,有些发痴,有些发呆。风乍起,吹皱了寂寞,吹乱了春水。薄薄的云雾,梦境一样的对话,望眼欲穿,镜子般的画面,在我的心头,好似轻抚管弦,氤氲着,漫溢着,充盈着。原以为苍老的我,竟然涌起发烫的情愫,竟然也着魔般企盼那一天的快快到来!

断墙,野草,黄狗。远处的汽笛频频拉响……

责任编辑陈东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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