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挥之不去的
2009-09-21匡瓢
匡 瓢
二十年前,一个二十二岁的小青年借了几万块钱,在长沙市热闹非凡的发廊一条街上开了间港式发廊。他请了个正宗的广州师傅,店里的装修、所有的设备、洗发液、烫发药水,以及整个的操作工艺流程全部是广州师傅带来的。甚至连店里日常交流都不讲长沙话,而是学着讲粤语,尽管生硬,但还是把那些进来洗发烫发的帅哥靓女们唬得大气都不敢出。因此生意火暴、财源滚滚,因此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老板,因此他成了帅哥靓女们争相讨好的对象,因此他是同学朋友眼中的成功者。
他每天摸着口袋里一沓沓的钞票,心里觉得这钱就像秋风吹落的树叶那样,很容易地就都飞进他口袋里来了。他穿起了名牌衣服:每晚必去茶楼喝晚茶。他的粤语进步得相当快,在茶楼里和广州师傅用粤语交谈,引来邻座羡慕的眼光,他非常舒服满足。——那年月,来自广东的一切都是不得了的。
而只有几个月的时间,这一切就都没有了。那年,我们的国家得了场感冒,他也重病了一场。病愈后,发廊里有些地方已经开始长霉了,而他的债还没开始还,那时他知道了天文数字就是一长串排着队竖起的零。
他只能回家。闭门不出。他还不会思过,他觉得自己就像被猛地灌进了一大杯白酒,没分清东西南北就醉了。苏醒的过程是漫长的,以后三年他都是坐在家里,看书成了他的唯一选择。他从一个读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朋友那儿借了整套十六门课程的大学教材,从书店买从图书馆借来美学、道德伦理学、哲学方面的书,笔记写了一尺多厚。外国文学名著和国内名家们的小说,出一本他买一本。他把唐诗抄在一张张两寸见方的小纸上,贴在床边的墙上,睁开眼就能看见,背熟了就换一批。他从没想过他要提笔写字,更不是在为日后的创作做准备。他还没有创作这个概念。他只是想打发眼下的时光,还有就是,从初中时候起,他就是个文学爱好者,他的作文写得好,经常被校长在全校的学生大会上朗读。
三年里没有收入,都是妈妈供养着他。给钱买书,给钱零用。那时市面上有种烟比现在的过滤嘴烟还长,三毛一分钱一包。他把三支烟接在一起,用烟灰缸架起来抽。架在左手边,抄几个字扭头抽一口,扭头抽一口又抄几个字。这样,三个烟头就只会丢掉一个了。
他睡着一个高低单人床,为了方便躺着看书,他把床掉了个头,因为低的那头正好可以让脑袋挂住。久而久之,他的颈椎就被拉直了,没有正常人的生理曲度了。二十多岁的他就患上了颈椎病,到现在,一变天,脖子就痛,头就晕,长了个骨刺。
后来他妈妈对他说,她生怕他那段时间会出去瞎搞,学坏,每天提心吊胆的,每天求菩萨保佑他。妈妈成了他的菩萨,对他有求必应。
二十年过去了。他又一次安静地坐到了书桌前。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工作、生活、结婚、生子、挣钱、开公司,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经历了国企、合企、私企和失业,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一败涂地、身陷牢笼,输赢舍得,都尝了一点。尽管这样,他也没停下阅读。阅读似乎成了他的一种习惯,不论是出差旅游,还是应酬大醉而归,他的枕边都有一本书或是一本文学杂志。他囫囵吞枣地只看故事情节,他喜欢看。
这次与上次有着惊人的相似。他又面临着打发时光的问题。好在时代进步了,选择多了。上网是最好的方法。他开始浏览新闻,后来沉迷游戏,与人聊天。虚幻的网络成了他精神的寄托。有一次,他偶然进入到一个诗歌论坛,读到了虚拟世界里真实的诗歌。他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在他的生活圈子里从没遇到过一个爱诗写诗的人,他认识的人三教九流非官即商。甚至曾经有人对他说:你这样喜欢看书,又有看见你写一样出来哩。
他打开书柜,看着这些年陆续买的看过的书,他沉思了,并生出了一股冲动,尝试着写下了第一首诗。他觉得寂寞,没什么能进入他的内心,而诗进入了。他拼命地写,找文友们交流,买别人推荐的书看,像个进了玩具店的孩子,对文学创作充满了好奇、憧憬和热情。
慢慢地他冷了下来。大开眼界的阅读、丰富的社会经验和生活阅历已教会他该怎样来对待创作。他突然发现,文学是他这么多年来一个不敢奢望、无法企及的梦想。他变得谨小慎微、小心翼翼。文学在他的心中也变得至高至洁。他开始像保护自己的隐私一样保护着自己的这个梦想。
他开始写。一首诗一篇小说。在朋友们的鼓励与指导下,缓缓地前进着。他也许已经触摸到了那个酿酝多年的梦,但他的内心却不敢懈怠。他知道任何梦想在生活面前都是那么的脆弱,但他不会放弃,因为他也知道一个人一辈子能做成一个梦,那就非常幸福了。
他曾在一首诗中写道:“随手关上的门/缝合了光线的伤口/随即会产生一些暗淡/或腐烂或重生。”该腐烂的都腐烂了,该重生的却没重生。而文学,确切讲是文字,却让他认为该重生的重生了。过去岁月中的人、事、物,像一壶开水在他的心里沸腾起来。他一笔一笔地记录着,像在沙滩上捡贝壳的孩子一样,欢呼雀跃,心满意足。
他知道开始了,仅仅只是开了个头,后面的路将会很长,但到底有多长,他却不知道,他也不想去知道。他只想做个像在积攒着金钱的富翁一样积攒着文字的人。
他说他想借这篇短文祭奠在今年1月16日病逝的母亲。
他今天还说:我不认为我是一个作家,我只是一个正在学习写作,并试图发现写作奥秘、结构以及如何使语言发挥效用的文学爱好者。
责任编辑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