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相爱
2009-09-21安宁
安 宁
那一年我与她在银座的地下购物广场里,因为要不要为我买下一件价值400元的小薄衫争吵起来。她抱怨我不懂她的一片苦心,请假陪我逛街还招来横加指责。我则斥责她眼中除了钱再没有别的,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时不时地让别人说些闲话。有本事不要靠我爸,自己挣钱买衣服去。她一下子怒火中烧,啪地将手中的袋子砸过来,而后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冲我嚷:别以为我离了你们活不了,我以后不会再靠他了,我很快就要离婚另嫁了!
我当即呆愣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一颗原本还想与她争吵的心,倏然冷掉。看着对面打扮光鲜眼神疏离的她,我终于明白,她的无情,原来早已在这个家里深深地扎下根去。
她一直都是一个爱物质胜过爱父亲和我的女人。年少的时候条件不好。父亲挣了钱。舍不得给自己买一双厚实的手套,她却毫不心疼地带我上街,先为我买一大包零食。让我在商场门口的座位上等着,自己则在偌大的商场里。游逛到我的零食吃得精光,又朝商场的保安哭喊着要回家,这才恋恋不舍地换下漂亮的衣服。一边漫不经心地哄劝着我,一边对服务员说,如果可能,给我留一件那个款式的衣服。
她当然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和母亲。饭做得要么夹生。要么大成,要么就将那焦糊味越过楼梯。传到另一个单元的人家里去。但也有过快乐的时光,那是我开始爱美的年龄。两个人拿到父亲给的钱,常常不约而同地先去下馆子点几个好菜。吃到肚皮溜圆,才咋咋呼呼叫着说要减肥,然后便借口运动,疯狂逛街,直逛到脚板生疼。钱包里也空掉,才会罢休。
可惜那时我不知道,我的爱美,是因为暗恋上喜欢的男生。而她。则是断断续续地与另一个男人,开始传出流言。
她的变心,其实由来已久。她当初嫁给父亲,便不喜欢他的不善言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在一件事上可以达成一致认同的协议。他们总是
争吵,父亲的沉默,让这种争吵像冷战一样,常常持续很久,也无法结束。她其实是个幽默豁达的女子,可是对于不喜欢的父亲,她始终懒得将那种生活的智慧尽情释放出来。有那么几次,我明明见她在外人面前谈笑风生,毫无烦忧,偏偏一回到家,便没了那股明亮飞扬的色彩,整个人像是失了水分的一株花草,在沉默无言的暴晒里,愈加地消沉下去。
我那时开始隐约懂得男女之间的战争,看到总是缺了一个人的饭桌,不会过多地问什么,只埋头吃完,便拿了钱去学校。有那么两年。我将学校视为自己温暖的港湾,有委屈的时候。只消在校园的法桐树下安静地走上片刻,便会将烦恼散尽。父亲依然一如往昔地爱我,但他的寡言常常让我失去倾诉的欲望。而她,已经顾不得我,她宁肯在饭后打扮一新后,出去漫无目的地散步。也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我的功课或者衣食住行上。
家里的三个人,像是三条互不干扰的平行线,被各自的烦忧缠着,想不起来,我们本应是彼此缠绕相生的植物。
她的绯闻,时不时地便传出来。她是个依然漂亮的女子,岁月不仅没有在她的身上残忍地留下足迹。反而让她的美愈加芬芳无比。我有时候站在她的身后,看见镜中的她,如此妩媚动人的光影,常常会出神,并想,她这样美的女子,是不应该守在木讷且不懂风情的父亲身边的。或许,所有流来流去的绯闻,并不只是她的错,没有人能够阻挡她迷人笑容的魅力。
父亲依然是那个悄无声息的男人,每日按部就班地工作、回家,将挣到的钱,一大半都存到卡里去。而那个卡,是她拿着的。
她花着父亲的钱,心却还是在一个深秋飘落下来,落在不知何处的草丛中。
她的那场恋爱,燃烧了有一年的时间。他是个离婚单身的40岁男人,风趣、幽默,懂得如何哄她开心。我曾跟踪过他们逛街,一家家地走了那么久,都不曾见那个男人有过厌烦。他是个连我都生不出讨厌的男人,那种时间沉淀出的修养、沉稳、明晰,融在举手投足之中,不含一丝杂质。
但终归是一场无法被世俗认可的情爱。她起初与父亲无休无止地吵闹着离婚,但父亲却像一块韧性很好的橡皮糖,始终黏附着,任她怎么又刮又擦,都无法将之摆脱,投入自由的飞翔。
后来她便不再顾虑,不与父亲吵闹,但也没有因此收敛,甚至报复似的愈加地放纵自己。父亲管不住她,但已经读了高中的我,却已经对她的移情生出羞耻。校园里开始有人跟在我的后面,指点,说笑,并起外号给我,叫我小妖精。我始终忍着,不曾与人发火。但是有一次,我在公交车上,被一个外班的男生戏谑似的叫我“小妲己”之后,发了疯般起身将一本书恶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上。最终,我的异常行为,被车上的售票员视作有病,在还没有到站的时候,便将我无情地赶下车去。
我一个人走在初冬冰冷的马路上,任呼呼的风吹过来,几乎将我脸上的眼泪结成冰粒。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哭了究竟有多久,是到一个拐角处,看见她与那个男人拥抱着依依不舍地分离。才突然地止住。我几乎像是一个小小的豹子,一下子冲过去,将他们撞开。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我便冲她大吼:如果你再和他在一块,我就没有你这个妈妈!你也别指望我考什么大学!我要和你一刀两断!
她站在那里,扭转过身,看着那个男人离去的背影,许久都没有说话。风肆无忌惮地将她的围巾吹起,又把她的头发吹到蓬乱不堪。我不知道她是否流了眼泪,却从背后窥见她剧烈颤抖的双肩。
她果真没有再与那个男人有过来往。
是到半年之后,我顺利拿到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冷寂掉的眼睛才开始渐渐有了昔日的光彩。
不在她的身边,便也不去想她与父亲的生活;或者,是我不愿去想,我不想知道她究竟是怎样度过那些与父亲了无语言的寂寞时光,不想知道她站在镜子前面,看见那个开始有了皱纹的自己,心内有怎样的恐慌,不想知道她一个人的梦里。是否有过孤单无助的哭泣。
我只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会发生。
事实上,我在离家去北京读书的那个秋天,她与那个男人的恋情,又开始燃烧,而且,这一次,比昔日旺盛炽烈许多倍。甚至,我从她骄傲不羁的眼睛里看出飞蛾扑火的决绝。
父亲慢慢地看开,不再与她争吵,也不再管束于她。他们之间,除了因我而生的一点快要断掉的亲情,再不曾有过亲密和关爱。而我与她,则心照不宣地不提那些被我们故意遗忘掉的过往。我们一起逛街,一起购物,穿同一个牌子的衣裙,饮同一杯奶茶,言语尖酸地谈论那些给我写情书的小男生,或者路上假装目不斜视的男人。
可是,我们却惟独不能够分享她这一场始终不曾真正熄灭过的爱情的甜蜜。
或者,是我们一直在假装,假装可以和谐地了无隔阂地做一对快乐的母女。
直到那次银座地下广场的争吵,我才终于明白,我原来在心里,一直都不肯原谅她对父亲的背叛。
她终于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与父亲离了婚,又迫不及待地穿上婚纱,嫁给了那个等她许多年的男人。她在拍婚纱照的那天,发短信给我,要我过去陪她拍照。我冷漠回她:你自己的婚姻。找别人掺和做什么呢?是想要让人看着你的幸福,给点嫉妒的视线吧。
她并没有与我争辩。事实上,她在这场席卷了整个中年的爱情里,已经顾不得任何人的嘲讽和击打。她只一心一意地做一个向往许久的痴情独立又自我个性的女子。
她结婚的那天,我请了假,但并没有去为她祝贺,而是一个人躲在儿时的房间里。一件件地收拾她送给我的礼物。一只可爱的小熊。一本精美的上锁的日记本,一张带有美丽蝴蝶标本的卡片,一块温润碧绿的玉石,一枚玫瑰式样的胸针,一方绣有我的乳名的手帕,一封写给我18岁生日的书信。
我以为会将它们丢弃在对她的恨意之中,却不知道,原来我这样恋恋不舍地保存着,就像保存着那些我们像两个女子一样彼此珍爱依恋的往昔。
当我将这些父亲无法真切理解的旧物。拂去尘灰,装入我的包中的时候,她的短信再一次发来。只有短短的一行字,说:宝宝。此刻我的幸福,何时你才能够触摸到它盎然生机的绿意?
我抱着那一摞的时光的旧物,走在昏暗的楼道里,想着她的这句话,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我知道此刻在婚礼上被爱情温柔环拥着的她,也有同样的眼泪。
因为,我们是这样相爱相知的两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