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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再也狠不起来了

2009-09-21李清浅

视野 2009年12期
关键词:红灯笼桌子儿子

李清浅

接到母亲的电话时,我正在西安出差。

“你爸脑梗塞,住院了。”妈妈在电话那头说。

我意外。印象中,父亲是强势的。霸道的,我从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也会病倒在床上。

“他希望你能回来照顾他几天,毕竟,他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母亲可能猜出我为难,所以尽量说得云淡风轻。

我的心里却突然五味俱全,甚至有些恼怒。他在我儿时便抛弃我们母子,为什么自己老了病了突然想起还有我这个儿子呢?

正是夜晚的时候,我站在西安古城墙上。城墙上的红灯笼一申串亮着。几步一串,放眼望去,像是无涯的时间一样没有尽头。看着这些灯笼。我有片刻的恍惚。我突然记起,有—,年,元宵节前天,父亲突然给我带回一串红灯笼。桔红的灯光下,我们一家人围着那盏小灯笼,那是记忆里家中少有的温馨而安宁的时刻。

父亲一个人在外地工作,一周回来一次或者两周回来一次。从我记事起。家里就火药味弥漫,我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本来好好的,他们突然就吵起来了,母亲通常是哭闹。而父亲,生起气来如暴风骤雨般,他会摔盘子扔碗。

11岁那年,他们的争吵突然演变为冷战。或许争吵次数太多,他们疲倦了。父亲回家的次数渐少,偶尔回来了。对母亲也是爱搭不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外面那个女人正式进人我的家庭。

我选择了母亲。

那一年,我上小学六年级。

母亲为了养活我,跟邻居张奶奶学会了摊煎饼。一大早。她就推着一小车米面和鸡蛋,去早市上摊煎饼。一般从早上七点摊到十一点,之后回家给我做午饭。

拿到我的成绩单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候。她常常会自豪地对早市上的叔叔阿姨们说,我儿子可争气了,门门考满分。回回考第一。有时我去接她回家。总爱挺直了腰板,我要让他们知道,辛劳的母亲有个多么要强的儿子。

可是我也有腰板不直的时候,那就是每次去向父亲拿抚养费。

有一次,我在他家门口坐到华灯初上,他才姗姗来迟。见了我,脸色更加阴沉,仿佛我是来讨债的一样。尽管我等了一天,他却说:“你下个星期再来吧,我这个月手头有点紧。”我突然无比愤怒,感到所有的血液都在往上涌,我尖着嗓子对他吼:“你手头紧还是全部把钱给了那个女人?我是你儿子,你有义务养活我。”父亲扬手要打我,我一把挡住他的手腕。论力气,我把他撂倒不成问题,可是,我却下不了手。就算我再恨他,他却还是我的父亲。

还有一次,我得了急性阑尾炎,因为刚交了学费,母亲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便只好打电话给父亲,向他借点钱。

可是他两天后才来。把五百块钱放到桌子上,不关心我的病情,张口便责备母亲不好好照顾我,我才会生病。我突然特别生气,大声地吼道:“你有什么资格责备妈妈,你配做一个父亲吗?儿子需要钱做手术,你两天后才来,有你这样的父亲吗?你走,我不愿意看到你。”父亲狠狠地瞪我一眼,起身就走了。

我转过身去,任委屈的泪水肆虐,我哑声道:“妈,我怎么有这样一个爸爸呀?”母亲叹口气,嗫嚅良久才说:“他到底还是你爸,你别这么和他说话。”说着便去抹眼泪。

而我则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一个好大学,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来,一定要让他后悔抛弃了我们母子两个。

2000年,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母亲为了供我上大学,竟然兼了三份职。好在,我学习努力,年年拿校级奖学金,母亲这才舒了一口气。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母亲在这时,和打工的那家餐馆的一个厨师王伯渐渐地生出了感情。王伯脾气好,对母亲也非常体贴,在外地工作的我,也因此放心了许多。

那天,不见多年的父亲突然出现在面前。

‘我一看是他,恨不得马上关上门。

几年不见,父亲老了,头发灰白,皱纹也铺了一脸。

母亲将父亲让到屋里来,王伯也忙去倒水,我冷冷地看着忙乱的母亲和王伯,又气又恼。心里一时五味俱全。

后来才知道,父亲的工厂多年前倒闭了,而他这个副厂长也彻底失业,现在靠给一家公司做门卫维持生计。他从张奶奶那里要来了我的地址,特地来投奔我。

我回到卧室,母亲跟了进来。我点上一支烟,有意不理母亲。

“他毕竟是……”母亲咽下去没有说出来的话。

“是我爸又怎么样?他养过我吗?教育过我吗?你忘了当初我为了向他要抚养费在他家门口坐了一个晚上的事儿了吗?”

“可是钱后来不是给了吗?”母亲声音很低。

“可是那种耻辱,我永远忘不了。”我的声音有意提得很高,母亲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可是我就是不理,我就是想让客厅里的他听到。

可是那天,母亲还是拿出两千块钱递给父亲。并且还帮他买了火车票。父亲拿着那两千块钱,嘴唇嚅动半天,最后,竟然挤出两行泪。

我扭过脸去,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落泪。

在西安的城墙上站到九点半时,夜里冷气袭人,我抱着双肩,再一次想起了当年父亲买回来的那串红灯笼,还是决定回小城去照顾他一阵子。

正如母亲所说,他始终是我的父亲。

父亲看到我,又惊又喜,想和我说话,我却侧过身不看他,连声爸也不肯叫。我忘不了当年他带给我的那些屈辱。我把营养品放到病房里的一张桌子上,便去医生那里打听病情。

从医生那里回来,我看到父亲正在吃力地伸手够桌子上的水果,可桌子太远了,他虽然探出半边身子,却依然够不到。

我一阵心酸,倏地意识到,他是真的老了,老到我不再原谅他。心里便过意不去了。看着他这几天几乎白透了的头发,我知道,我的心再也狠不起来了。

“爸,我帮你拿。”我忙走过去。拿过香蕉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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