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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上的歌声

2009-09-17

读书 2009年9期
关键词:墨色神韵刻画

李 锐

终于站在冷冰川的这些黑白刻画面前了。

尽管大厅里的人群川流不息,尽管视线不断地被来来往往的身影遮断,尽管纷乱扰攘不绝于耳,尽管其中的一些画以前曾经多次打量过、凝视过了,可是,当我真的站在这些黑白刻画的面前时,还是有如被施了魔法一样,心里宁静如水,宁静如万籁俱寂的深夜,万籁俱寂的宁静中有无词的歌声远远传来,辽远,动听,神秘,忧伤,纯净,温暖,幸福,沉醉……

我曾经有过这样的幸福和梦境吗?有过,肯定有过,不然为什么如此的似曾相识……

我真的有过这样的幸福和梦境吗?没有,肯定没有过,不然为什么如此的渴望和忧伤……

歌声远来,地老天荒,无词无调,无以言表……

我就想,这些画本该是与人独处的。因为黑夜给了人万籁俱寂、漆黑一片,也就给了人独自面对宇宙的孤独。孤独是一种机会,孤独本是一个人独自走向幸福的唯一通道,孤独本是一个人的救赎。

我就又想,可他是怎么做到的呢?我在展厅里走过去,又走过来。从展厅回到家,打开画册,翻过来又翻过去。一幅,一幅,反复凝视,在冷冰川的黑白世界里一任歌声绕耳,不知今夕何夕。

这些画是油画吗?不是。这些画是版画吗?不是。这些画是浅浮雕吗?不是。这些画是中国画吗?不是。这些画是“画”出来的吗?不是。这就是冷冰川自己独创的画面。听冷冰川自己讲就是把墨汁涂满在白色的纸板上,就是用一得阁墨汁涂出一块墨板来,而后用刀从墨黑当中刻画出白色的线条,千刀万刻,一刀一笔,把女体、花鸟、丛林、野草、面具、服装、楼台亭阁、海湾夜色,把西班牙的风景,把唐诗宋词的意境,把大千世界的万种风情,从漆黑一片的墨色中刻画出来。尤其是那一幅幅恣意纵情、毫发毕现、率真坦荡的女体,在被漆黑的墨色掩盖了色情的同时,却又被洁白的线条突显出热烈的欲望和诗意。中国画的线条和留白,在这里被漆黑的墨色推向极端。就像一个诗人吟唱的那样: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中国画的笔墨、神韵,在冷冰川的手下脱胎换骨。西洋画的技法、理念也在冷冰川的手下脱胎换骨。甚至连画笔、画纸都不是原来的定义。进而连“作画”,也都不是原来的定义。可它们就是杰出的画面,就是让人一眼夺魂、流连忘返的画面。

眼前的世界,天下滔滔。二十一世纪全球化的人类在叛离了所有的传统之后,所有的人都以为自己可以独创。为了“创新”和“独创”人们索性把画布、画笔、画架、色彩,一股脑抛弃,玩起了拼贴,玩起了装置,玩起了行为,玩起了电脑,玩起了包装,各显神通无奇不有。可不知为什么,在这些纷纷攘攘的创新中看到的往往都是“潮流”,很少看到真正的独创。在全球化的神话之下,“创新”就像一只狂奔不止的猎狗,把艺术家们追逐得四分五裂、气喘吁吁。可另一方面,金钱却又把一个又一个的狂奔者驯服在黄金链条下面。于是,一轮又一轮的创新潮流在给了人最初的惊艳之后,很快就变味发馊令人生厌。对比之下,冷冰川这些漆黑如渊,安静幽远的画面,真有鹤立鸡群的超拔和自信。

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叫《颜色》。在这篇小说里我虚构了一批先锋艺术家来到一个大都市做行为艺术展示。一位来城里打工的农民到处碰壁衣食无着,满心失望地蹲在街头,刚好在一幅不锈钢广告幕墙下看到一男一女两个行为艺术家,他们穿了紧身衣,在广告下面互相把对方涂成相反的颜色,一会儿涂成黑的,一会儿涂成白的。这次行为艺术的题目叫做“宇宙的本色”。蹲在一边的旁观者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涂来涂去,更不明白什么叫“宇宙的本色”,他一直非常羡慕地盯着艺术家身边的那只塑料桶,因为一直有人往那只桶里扔钱。后来,一群街头小混混上来调戏女艺术家,因此发生争斗,男艺术家被刺伤倒地,鲜血横流。小说在救护车凄厉的呼啸声中结束。在这篇小说里,都市和乡村,主流和边缘,旁观和被旁观,对于颜色有着相去万里的观感和理解。我的用力都在小说上,对于“宇宙的本色”只是朦朦胧胧地有一种莫名的吸引。绝没有想到,多年后,我会在冷冰川的画面上看到如此强烈,如此充满了生命冲动,如此富于创造性,如此打动人的黑白世界。阴阳黑白,笔墨神韵,是千百年来中国画家的最高追求,也是中国画家对世界最独特的贡献。把中国人对于宇宙和生命的理解涂抹得如此出神入化、如诗如歌,这正是冷冰川黑白刻画的灵魂和命门。

我对自己的小说有一个最低也是最高的要求——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这个要求如果转变为对中国画家的要求,就是用中国的笔墨深刻地表达自己。应当说,冷冰川用他脱胎换骨的中国笔墨完美深刻地表达了自己,在他如诗如歌的画面上中国的神韵思接千载,淋漓酣畅。

(《冷冰川——一个冬夜的词根》,紫禁城出版社二○○八年版,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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