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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的风水与天命(上)

2009-09-15张宏杰

百家讲坛 2009年15期
关键词:理学风水曾国藩

张宏杰

[上期回放]曾国藩奉命率湘军支援江西期间,因没有实权,他步步荆棘,处处碰壁,苦不堪言,后来又因逞一时之气被皇帝解除兵权。此际太平军由盛转衰,一个建立不世功勋的千载难逢之良机就这样从他眼前溜走,懊悔莫及的曾国藩心情极度恶劣,举动大异常态,理学家的风度荡然无存。在极端痛苦中,曾国藩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思,大悔大悟之后,他的思维方式、为官之道发生了重大的转变,逐渐炼成官场老油条。

曾国藩留下的部分文字,似乎可以证明他是一个无神论者。他说:“余生平不信鬼神怪异之说。”在家书中,他也信誓旦旦地说:“我平日最不信风水。”他还曾表示不信八字算命之术:“八字以理推之,当不可信。若果可信,则天下每年只生得四千三百二十人矣。”

但是,更多的文字和记载却证明他是一个相当迷信的人。他一生进行过大量的迷信活动,几乎实践过所有的迷信种类。

他相信托梦。其长子曾桢第两岁而夭,深陷丧子之悲的欧阳夫人梦见一个老太太,自称是曾家九世祖孟学公的夫人屈氏,诉说她的坟墓多年无人打扫。欧阳夫人认为这是导致幼子夭折的原因,曾国藩于是将屈氏之墓迁出另葬,重修立碑,其碑文至今尚存。

他相信扶乩。咸丰八年四月,曾家请人扶了一次乩,一位赴任途中的城隍神下降曾家,预言不久曾家将遭大难。半年后,六弟曾国华果然死于乱军之中。曾国藩晚年经常向人提起此事,以证明超自然力量的存在。

他禳过灾。咸丰八年十月,因为瘟疫流行,曾国藩亲自诣坛禳灾。他在十三日的日记中写道:“因各营患病者太多,且乡间居民亦病,斋醮三日,禳灾祈福。余亦诣坛拈香。”

他信关公。湘军拿下天京大功告成之际,曾国藩一边忙着为诸将请功,一边郑重其事地上了一道折子,请皇帝给关帝庙赐以匾额。据他折中所说,天京之役的军功章中有关公老爷的一半。原来,攻城之际天气酷热,曾国荃曾向关公求雨,关公欣然出手,帮助湘军成此大功。而曾国藩在《奏请钦颁金陵及湘乡县关帝庙匾额折》中详述其过程说:“时值酷暑,烈日如焚,城贼屡掷火桶,几欲延烧。国荃……乃望空长跪,虔祷关圣大帝速降雨泽……果得大雨一次。”特别是登城之日,“有阴云自钟山覆日而来,凉风习习,拥护兵勇登城,得以竟此全功……恳请御颁匾额,以答神庥。”

他还信痘神。同治五年,曾国藩幼子纪鸿得了痘症,一时病势颇为凶险。曾国藩心为之悬,“乃打扫屋宇,择花园中厅净室敬奉痘神。傍夕沐浴,灯后拈香行礼”(《曾国藩日记》)。纪鸿病愈后,曾国藩在日记中总结原因,将功劳一分为二,归之于大夫和痘神的共同努力:“此次由至险而得至安,实初意所不到。一则赖痘神佑助,一则刘叟之老练精慎。”他择吉日亲作祭文送痘神,还给“痘娘娘”扎了状元坊一座,彩亭三座,纸伞、纸旗十把,燃爆竹十余万,过后又“以二千金修痘神庙,保金陵城内男女水无病灾”。同年九月初七,痘神庙完工,他不仅亲至庙内拈香礼拜,还特地为此庙撰联一副:“善果征前因,愿斯世无灾无害;拈香参妙谛,惟神功能发能收。”

至于曾国藩言之凿凿的“不信风水”,其中也大有曲折。

居京期间,曾国藩对风水曾“姑妄信之”。当时,他一方面精研理学,另一方面也热心功名,并在日记中多次记载了仕途沉浮中的焦虑和不安,如因为大考成绩迟迟不公布,他“中心焦急,四处打探,行坐不安,丑极”。

为求官运亨通,曾国藩对官场中一些陋风庸习亦步亦趋。道光二十二年,他的跟班陈升在口角之后一怒辞职,五天以后,朋友给他介绍了周某做跟班,曾国藩考察收用后马上将此人改名为“周升”。直到咸丰八年,曾国藩日记中提及的五个仆人,还分别叫做“韩升”“王福”“何得”“曾盛”“曹荣”,可见他图吉利、讲忌讳与绝大多数官僚一般无二。

曾国藩在京时曾多次搬家,找房子耗费了他许多时间和精力。除了官越做越大,对排场的要求越来越高外,风水吉凶方面的考虑也是其几次搬家的重要原因。

道光二十年,进京不久的曾国藩想租一套大一些的房子,便到琉璃街看房子。看好了一处院子后,却听人说“此屋曾经住狄老辈之夫人王恭人,在此屋殉节”。虽然殉节乃是理学伦理中最光荣的事,但曾国藩却因此打消了租这套房子的念头,并在日记中说:“京城住房者多求吉利,恭人殉节……当时究非门庭之幸。”

道光二十一年七月,老乡、同僚兼朋友王继贤到曾国藩所住的棉花六条胡同拜访。王氏一进曾宅就连说此地风水不好,接着又引经据典指出这间居所的种种恶处。曾国藩因为他“言之成理,不免为所动摇”,问他怎么办。王氏掐算了一会儿,说八九两月不宜搬家,因此必须于当月搬家。曾国藩为此心急火燎,坐卧不安,放下手中所有事务,数日东奔西走找房子,最后“邀同翰城(即王继贤)走绳匠胡同看风水”,终于选定了一处风水上佳的新住所,才安下心来。

关于风水,我们很难给出一个特别准确的定义。晋代风水大师郭璞在《葬书》中最早为风水下了定义:“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现代汉语词典》则这样定义:“风水指住宅基地、坟地等的地理形势,如山脉、山水的方向等。迷信的人认为风水好坏可以影响其家族、子孙的盏表吉凶。”而李约瑟在其名著《中国的科学与文明》中为风水下的定义,听起来似乎更为简明:“这是使生者与死者之所处与宇宙气息中的地气取得和合的艺术。”

风水在古人生活中的地位十分重要。曾国藩生活的时代,举凡建房、装修、构园、搬家、迁坟、嫁娶与土地相关诸事,人们无不求助于风水。炉灶的位置,房门的方向,家具的摆设,树木的种植,甚至鞋子放在哪里,据说都与主人的运气密切相关。风水先生说,上街穿的鞋,沾染了金、木、水、火、土五气,气息污浊,只适宜放于大门附近。如果四处乱放,浊气就会进入屋内,直接影响人的运程。因此,那个时代的中国人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风水原理,风水先生也是社会上的热门职业,为了寻找一块发家葬地,许多人家不惜让尸亲久厝,甚至倾家荡产。

曾国藩任京官期间,曾穷心竭力精研理学,发誓学做圣人,并没有多少余力研究风水。另外,他的祖父星冈公虽然识字不多,却颇有些高明的见识。这位老人在村子里以“三不信”闻名:不信和尚、道士、巫师,不信风水先生,不信大夫。想必他一生惯见僧道、风水、庸医的骗人把戏,故以“三不信”授予子孙,而曾国藩终生敬仰这位颇有主见的祖父。

在王继贤的影响下,曾国藩虽然一度对风水产生兴趣,但毕竟有星冈公的训诫在,他研究风水的热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在此后的日记中,不再见有关风水的记载。居京期间,他之所以尊重风水之说,主要是从官运角度考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尚谈不上笃信。

许多人对超自然力量的相信,都源于自身经验。祖母之丧,使曾国藩对风水的态度发生了很大转变。

道光二十六年九月,曾国藩的祖母王太夫人以八十余岁高龄去世。对于祖母的葬地,曾家

发生了激烈的争论。祖父星冈公要将老妻葬于自己看好的木斗冲,而其他人认为木斗冲地方狭隘,且风水不佳,都不赞同。弟弟们还特意写信到京,让曾国藩劝说祖父。

曾国藩也不赞成祖父的主张。他知道祖父不信风水,因此另选角度来进行劝说。他写信劝说道,自己身为翰林,祖母也得以荣封,因此选择坟地必须“面前宏敞”,有足够的地方树立碑坊,而“木斗冲规模隘小,离河太近,无立牌坊及神道碑之地,是以孙不甚放心。意欲从容另寻一地,以图改葬,不求富贵吉祥,但求无水蚁无凶险,面前宏敞而已,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但是,一贯性格强悍的祖父却固执己见,毫不动摇。对风水本不那么在意的曾国藩也就不再坚持,转而写信劝弟弟们听祖父的话,以“天理说”来说服弟弟们:“日前所开山向凶吉之说,亦未可尽信。山向之说,地理也;祖父有命而子孙从之,天理也。祖父之意已坚,而为子孙者乃拂违其意而改卜他处,则祖父一怒,肝气必郁,病势必加,是已大逆天理,虽得吉地,犹将变凶,而况未必吉乎?自今以后,不必再提改葬之说,或吉或凶,听天由命。”也就是说,风水吉凶之说,是“地理”,而孙子听爷爷的话,是“天理”。当“地理”与“天理”发生冲突时,作为理学信徒,当然应该选择后者。

巧合的是,祖母葬后几年,曾国藩家里喜事连连,一度得病的祖父痊愈了,困扰曾国藩多时的风湿好了,且又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享受副部级待遇。

到了道光二十九年,这种好运仍在持续:家里添了三个男丁,九弟曾国荃也成了秀才。当然更重要的是,曾国藩本人升任侍郎,成了湘乡县有史以来第一位实职副部长。

以前虽然听惯了风水发家的故事,但曾国藩对那些听起来过于怪诞的风水之说一直存而不论。但这次亲身经历,却让他确信风水对家运兴衰有着直接的影响。道光二十九年,他在家信中对此事总结了两点:第一,很显然,祖母葬地风水上佳,因此曾家家运才会如此顺风顺水,第二,风水乃是天授,非人力所能强求。几个弟弟因认为此地风水不佳,差点儿和祖父冲突起来,而素来不信风水的祖父选定的地方,居然是如此上吉之地。

虽然吉地非人力可求,但既然葬到了吉地,就万万不可更动。他因此嘱咐几个弟弟:“(祖母坟地)风水之好可知,万万不可改葬。若再改葬,则谓之不祥,且大不孝矣。”

但因祖母坟地毕竟过于狭隘,“不便立牌坊,起诰封碑亭,亦不便起享堂,立神道碑”,而“诰封碑亭”是体制和家庭荣耀所关,不能不修。所以,他的解决方案是将来将祖父母分别安葬,将碑亭之类建于祖父坟前。

此事之后,曾国藩开始痴迷于风水之说。咸丰七年(1857年),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去世。曾国藩委军回家,将父亲葬于周壁冲。因时间仓促,葬地未经充分选择,葬后他对这个葬地实不放心。虽然祖父留下了不信地仙的遗训,但曾国藩却在随后一段时间里,先后请了多位有名的“地师”为父亲选择另葬之地。谁知千挑万选后,还是没挑到各方面都符合要求的“吉地”,曾国藩在家信中郁闷地说:“吉壤难得,即仅图五患之免,亦不易易。”

咸丰八年,曾国藩再次出山,离开家乡时仍然为没有为父亲找到理想葬地而遗憾,因此嘱咐弟弟们再接再厉,务必将父亲迁葬于大吉大利之地。可见他此时对风水之说,确实是非常在意了。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圣人”、“完人”,后世对曾国藩与风水的关系谈论甚少,因为曾氏的种种言动,似乎与“最后一个大儒”、“理学大家”的形象相去甚远。

其实这是一个误解。谈论风水鬼神,是理学家的本分之事,换句话说,风水鬼神是理学庞大体系内的一个光明正大的分支。

与孔子“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不同,理学家们偏偏爱碰“天”“人”“性”“命”“宇宙”“人心”这样的大命题。盖因理学兴起的原动力是为了与佛教抗衡,这就要求冲破“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局限,介入天道性命的领域,建立一个可以解释一切宇宙现象的理论体系。同时,儒家学说建立在宗法传统之上,异常强调慎终追远的意义,对祠堂里的那块冷猪肉特别当回事。孔子虽然敬鬼神而远之,却不敢直接否认鬼神的存在。否则,冷猪肉岂不是形同虚设?所以,理学家们对鬼、神现象“格”得分外用力。

如果说我们比曾国藩们高明,那是因为我们站在康德、黑格尔、牛顿、爱因斯坦们的肩膀上,而曾国藩是站在孔子和朱熹们的肩膀上。孔子和朱熹当然也很高明,不过上古和中古时代的智慧与近代以来的知识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朱熹以“格物致知”闻名,也就是说,他提倡通过研究具体事物得出普遍真理。这听起来是很现代的观念,问题是,他是怎么“格”的呢?

让我们来看看他格物的一项成果。朱熹说他通过研究生物头部的朝向,弄明白了人、动物和植物的本质区别。他说:“人头圆象天,足方象地,平正端直,以其受天地之正气,所以识道理,有知识。物受天地之偏气,所以禽兽(头)横生,草木头向下,尾反在上。物物间有知者,不过只通得一路,如乌之孝,獭之知祭,犬但能守御,牛但耕而已。人则无不知,无不能,人所以与物异者,所争者此耳。”(《朱子语类》)也就是说,人的头是圆的,像天;脚是方的,像地。人直立在天地之间,头顶天,脚踏地,所以能接受天地之正气,有知识、识道理。而其他动物足虽向下,头却向前而不向天,所以只接受了天地之偏气,只通得一路知识。比如乌鸦只知道孝顺(古人传说乌鸦能反哺),獭只会祭祀(獭喜欢将鱼排列在岸上,古人以为是在祭祀),狗只知道看家,牛只知道种地。而草木就更完了,头(根)向下,尾朝上,所以啥也不懂,乌漆麻黑。

这就是他老人家格出来的“道理”。站在他老人家肩膀上,你能指望看多远?

以这样的思维方式和水平去‘究天人之际”,当然力所不逮,理学最后只好发明了“气类相感”理论,认为万物都是由太极之气演化而成,既然都是气,就可以相感通。

朱熹以此来解释鬼神的存在。他说,和宇宙万物一样,人也是由气凝聚而成的。“天地之间,只是此一气耳。来者为神,往者为鬼。譬如一身,生者为神,死者为鬼,皆一气耳。”人死了,魂魄之气并非一下子就散尽,而是慢慢消失归并到大气流行之中的。而子孙与祖先同此一气,血气贯通,没消失前是可以感应到子孙的祭祀韵:“子孙是祖先之气,他气虽散,他根却在这里,尽其诚敬,则亦能呼召得他气聚在此。”

二程也用气类相感来解释“祖考来格”和“死者托梦”:“气类相感应处,便是来格。”

既然人死后“灵气”并不会马上消灭,那么必然会存在于空中某处,,所谓“气乘风是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因此风水学的基本理论是人死之后,其灵魂会随风而飘动,藏聚于山环水抱、藏风聚气之处,并能福荫子孙。

但风水之说毕竟过于缥缈荒唐,因此理学内部众多派别对风水一直争论不断。理学的基本理论是人只需体认内心的天理,并循理而行,本不必惧怕和祈助什么外在的神异。从这一点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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