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日子
2009-09-15宁珍志
宁珍志
一九五五年五月生于大连长海,一九八二年一月毕业于沈阳师范大学。先后任《小学生报》副刊编辑,《鸭绿江》副主编,鸭绿江文学函授创作中心教务长,《文学大观》主编等。策划并主编“北方新散文”、“新境界文丛”等文学作品专集三百余种。在《人民文学》《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首),个人著作《我对世界说》《烽火家园》曾获“辽宁文学奖”、“中国图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现供职于辽宁省作家协会,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在旅顺羊头洼读完康拉德的《“水仙号”的黑水手》,已是凌晨二时许。辗转反侧,依然无法入睡,于是打开电视,胡乱地挑选着频道。画面上的娱乐节目,凸现出我们这个时代的浮躁和肤浅,与耳畔海涛拍岸的情境极度相违。在接受艺术洗礼之后,再领略点感官喧嚣,内心的反差实在过大,又岂能再躺得下去?索性起床,出门,慢腾腾地踱步,便站到海的跟前。这时,脑海里不再是他人给予的世界,终于有了一次自己夜半体验的机会。九月末的海滨,非常有理性的习习凉风,梳理着渔村拂晓前的星空,也梳理着几天来我的冉冉意念。海面经过午夜时分的暴躁,现在听得清的似乎只有它均匀的喘息声。
祖父就是在九月,在清晨,在羊头洼村出海的。祖母后来回忆说,祖父背着行李,怀抱一坛酒跳上“德兴号”的身态,让她永远在目前闪现。祖父双手抱拳,除了向村里的父老乡亲告别,也向父老乡亲们的黛青色背景——大羊头、二羊头和三羊头山深深告别。一阵鞭炮轰鸣之后,桅杆上的帆布正姗姗地被拉直,霞彩与五颜六色的鞭炮纸屑点缀得祖父满面红光,一身朝晖。六尺高的身板,在偌大黄白帆布前的投影,即使儿孙辈的我们无法展开太多的联想,也会感受到那壮怀激烈的场面。直到今天,祖母一提起祖父当年随“德兴号”船出海的壮观,仍然激动得老泪纵横,语无伦次。那是渔家人的盛大节日啊!到了晚上,祖母还是按照渔村的习惯,虔诚地为祖父烧了三炷香:平安,平安,再平安。
其实,祖父当年随船出海,身边还是带有别的东西的,这当然是在“德兴号”船出事以后才发现的。那该是阳光何等灿灿的一个下午呀,村里的几个后生在村前的港湾里洗澡,不知是谁发现了前方随流漂来的一块木板(是“德兴号”船的破碎木板),它上面用网绳紧紧缠系着一小捆帆布。打开一看,里边又有好几层油纸,抖开油纸,原来包的是一本书,一本一九三七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由袁家骅先生翻译的英国现代小说家康拉德的《“水仙号”的黑水手》。这是等到后来念了书的父亲几经辨认后,认认真真告诉我的。当时,后生们哪敢怠慢,光着屁股跑回村,识字的先生戴上花镜,读出了祖父的名字。记住康拉德。驶向太阳升起的地方。歪歪斜斜的几句话。最后一句,祖父显然不会说,是我现在读过的康拉德小说中的浪漫语言。
祖父本来只识得眼前身边的几个家常字,并无过多学问。某年某月某日,准确的日子祖母记不清,或者是她不愿意多说,今人已无缘由在情感上拷问老者了。祖父出海打鱼从外地领回一个女人,祖父说是从海上救回的。不知是姑娘家还是人家的媳妇,祖母只知道她是一个女人。关于这个女人来到羊头洼村的前后因果,谁也不晓得,邻里乡亲更不便多问。祖父晓不晓得,他没有和别人说,也没有和祖母说。之后,则是这个女人教祖父识字,教祖父读书,并把自己的那本康拉德小说《“水仙号”的黑水手》送给了祖父。康拉德小说康拉德小说,祖母偶然一次竟然听成了“旮旯的小锅”,待她与祖父提起时,气得祖父差点儿挥动拳头揍她。再以后,便有人看见祖父与这个女人在一大片曲曲弯弯光秃秃的卵石海滩上溜达,一次还与这个女人单独划着舢舨打鱼。黑灯瞎火的时候,祖父学会了一个人低头沉思,或者是在煤油灯下啃那个“旮旯的小锅”。紧接着,村里的风言风语几度吹起,祖父的父亲不能再不闻不问,打了祖父两蛎钩子。那个女人便从她借宿的王婆婆家搬走,搬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祖母说,那个女人前两年曾经回过羊头洼村一趟,在祖父的坟前烧了厚厚的一本“旮旯的小锅”。我知道,那是粉碎“四人帮”后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康拉德小说选》。
被打的祖父在那个女人走掉之后,一直很少说话,默默地干活,并开始猛劲儿喝酒。祖父在家里喝,出海也喝,醒酒后便是反反复复看康拉德的那本《“水仙号”的黑水手》,直至到他跟随“德兴号”船出海的前夜。
“德兴号”船的唯一生还者后来对祖母说,当一座座巨浪的山峰向“德兴号”船突兀地压来时,船上也曾一度出现大面积恐慌,人们逃进舱底,渴望并乞求有一盏灯来照亮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于是祖父站在摇摇欲坠的桅杆前,一手拎过酒坛子,咕噜噜抻脖一通酒,身体妄图堵住帆墙上被风暴撕裂的大口子,并大声嚎叫,我们错了!船该驶向东方!此时此刻,整个宇宙都在喧哗与躁动,人与自然搏斗的力量显然是太微弱、太渺小了。海浪云峰,骤然相接在一处;风刀雨箭,击穿着早已设立的心理防线。海水跃上船舷,铁锚无翼而飞,众人惶然如丧家之犬,心潮更胜海浪千筹。古铜色的脸庞与臀膀的徒劳与无奈,被风撕碎的白帆与浪卷起的无数飞沫,生命在被毁灭前夕的惊恐与悲壮等,一度在“德兴号”船上激情上演。在“德兴号”苟延残喘的最后瞬间,祖父的生命当然也短暂地辉煌过。我知道,力量来自那个女人,来自那个女人的“康拉德小说”。
可是,总也解释不了的是,祖父用帆布捆绑的康拉德的《“水仙号”的黑水手》,又是怎样靠一块碎木板自己重新回到羊头洼村的呢?有人说,教祖父读书识字的那个女人,根本就没有离开过羊头洼村。她曾预言“德兴号”船驶向的西方海域近两日内会有大风,应另择方向航行才对。女人的这个预言,无法靠更多的人来证实。祖父的遗物的发现,难道是一种灵魂的归位?始终坚信辩证唯物主义的我,几乎无力直面这难以置信的人生事实。自然界,的确有着说不清的谜团。祖父本来不应该跟随“德兴号”这艘大船出海,他实在是一个靠小舢舨打鱼养家糊口的人。难道这又是康拉德的魅力?“大海是同陆地上的一切纠缠相隔绝的地方”。祖父似乎缺少一种同命运抗争的品格力度,或许连解释清楚的原始勇气都没有,他无法承受来自八面四方的压力,以出海的方式解脱自己,“逃”到了“德兴号”船上。于是,祖母的哀怨,那个女人书生气的脸,还有蛎钩子、酒、海浪等等,竟像电影镜头一般交错无常地在我脑际中往复出现。
祖父的生活年月毕竟距离隋朝太远太远,不同于当年的隋炀帝,出海游玩经过羊头洼水域的时候,还有文武百官相随,宫娥舞女为伴,笙箫齐鸣,歌舞翩跹。大风大浪来了,仍能下达圣旨,令七百对色彩逼真、活灵活现的猪牛羊马入海,供奉龙王、海神,以保自己平安无事。这是“羊头洼”村的来历与历史。但是活生生的历史依然是让祖父及祖父一样的“德兴号”船,在风浪面前无计可施,逃脱不掉束手待毙的命运,尽管你用尽全力抗争,也只能是延长死亡的恐惧感。“德兴号”船毁了,毁得只剩下一块木板;祖父死了,死得无影无踪。而一块木板竟承载起一本康拉德的小说,让祖父的日子充满了传奇色彩。祖父的日子,让祖父的儿子我的父亲把斯宾塞的一首诗刻在了我的心上:劳累后的睡眠/暴风后的港口/战乱后的和平/生命后的死亡/这是最大的快乐。 我也只有这样安慰和祈祷我从未见过面的祖父了。
尔后,在大学中文系的英国现代文学选修课上,我像明白了一点儿祖父为什么如此迷恋康拉德。康拉德由水手做起,逐步取得了三副、二副、大副到船长的证明,他生命中的最辉煌时光都是在海上度过的。特别是康拉德描绘的海洋景观,以及在海洋上向古老作业方式告别的力量,的确有着难以抗拒的魅力。祖父的意识中,该有些理想火花渗入,该离开小小的渔村,去实现自己来之不易的一点抱负,祖父不光是为了那个女人逃遁。至于《“水仙号”的黑水手》的情节,我亦早已熟烂于心了,不过是每每到了思念祖父的时候,仍然要拿起重温几遍,就像在旅顺,在羊头洼彻夜难眠一样。今年的清明节前夕,我同父亲搀着八十有七的老祖母去祖父的茔地上坟(里面葬的是那块木板和“康拉德小说”),才发现坟前早有一束海一样湛蓝的鲜花,虽然叶片已临近枯萎,可香气仍然在坟前弥漫滞留。只听祖母喃喃地唠叨,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回来的路上,我望着父亲,父亲望着我,父子间没有一句话。突然我觉得一阵痉挛般的颤抖,内心被莫名的情感所攫获,下意识里总琢磨祖父日子的内涵并没有完结。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萌发了强烈渴望,想见见那位当年改变了祖父命运和让祖母回肠荡气的女人。
责任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