碱湖
2009-09-14任林举
任林举
我的车,在大布苏昔日的湖底卷起烟尘,沿着湖水隐去的方向一路追赶下去。
我不知道,这湖水是从哪一年离开它最初的岸,一步步撤退,隐没远方的;但我知道,这湖收藏着太多有关故乡有关往事有关历史的信息,而水,正是湖的记忆。抵达那湖水,就抵达了往昔岁月的边缘。
我急切地望着远处,在广阔的银色消失的地方,在芦苇荡的那端,隐约泛起一丝白光。如果那就是大布苏最后的湖水,那么它与我之间相隔的距离,刚好就是三十年。
此时,越过“井方”横平竖直的阡陌,我仿佛再一次与三十年前的我,在老家的土屋门前相遇。那个满怀幻想的少年,正痴痴地望着一坨来自大布苏的冰碱,一遍遍地想往着一片神圣的水域。
那时,妈妈正从碱坨上敲下一块半透明的白色晶体,一下下搓向我刚刚换下来沾满泥污的脏衣服,顷刻之间,那盆水便由清澈变得污浊。我无法想象,那些闪光的晶体是用什么魔法把我衣服上的泥污揪出来,同归于尽,化入盆里的水;当然也不知道它又是如何把沾满油污的碗筷、烟熏火燎的灶台变得清洁如初。妈妈没说话,我没说话,那么是谁在暗中说话,让它来洗净世间的一切污秽呢?那小小的晶体一定是一开始就从那湖水里带来了神秘指令,一定有谁,把一些圣洁的想法和灵魂事先安放在那湖的每一滴水里了。随着妈妈的用力搓洗,我的思绪飞到了飘满白云的天上,那时我认定,只有来自天上的圣洁之水,才能够凝结出这样神奇的晶体,才能完成如此圣洁的使命。
直到现在,我内心里仍旧认为那白色的晶体的出现一定另有深意。它不仅是一种物质,有时更像是一种精神。它不仅可以作为一种“面启子”进入我们的食物,启发我们的食物,使之变得香甜可口。而且也可以进入和启迪我们的灵魂,使之纯洁、高尚、宽厚,如一匹干净、厚实的土布。它是一种喻示和引领,它是一种力量和能,它广泛地分布于故乡的土地和大布苏的湖水之中。
大布苏,是盐碱的别名,是离我的童年,离我最初的生命很近很近的一个碱湖。但在多年以前,它却显得如此的遥远,仿佛我花上一生的时间也走不到它的岸边。在我的心里,大布苏遥远得清清亮亮毫无瑕疵,遥远得神秘飘渺令人赞叹,我甚至把一切有关它的传说都视为真实。
很多次听人讲起那个驴头太子的故事,但每一次我都像重温了一段大布苏密不示人的历史,饶有兴致地把它从头到尾地悉心听完。每一次,关于那长着驴头的王子,关于那不合情理的剃头人,关于那王城的神秘陷落,关于那个无名王朝的倾覆,我不但不认为是人为捏造,而且还会为其合理存在找到人间以外的解释。在我的心里,大布苏荡漾着的无疑是一湖弃恶扬善、信守天道的公义之水。
至于车裂李存孝,五驾罪恶的大铁车与英雄的忠骨一同沉陷成湖的传说,就更给大布苏增添了一层神性的光辉。在每一个除夕之夜来临的时候,我都会在一切杂乱的事务和情绪中间挤出一点缝隙,惦记一下大布苏湖正中的那颗芦苇,不知道那一年它有没有长得足够结实,那一年它有没有落到一个身负天命的赶车人手里。但每一次,我都在内心里暗暗祈愿,但愿那一杆芦苇不要发挥它的作用,果真赶出湖底的那五挂铁车;因为一旦大铁车露出水面,我们就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一切传说都是历史,那么历史怎么可以倒退。大铁车重回人间之时,那个与大铁车同时沉没湖底的李存孝是否也要重返人间,还有很多世纪以前那个观望的人群,还有那个久远的年代,就算那根脆弱的芦苇可以把埋藏于时光深处的一切赶回现实,又如何把现实的一切赶往时间的深处?
如果一切传说都是天意,那么天意又如何可以逆转。想当初,上苍之所以让人间的罪恶与不公随那五部大铁车一同消失在那片浩渺的烟波之中,也许就是因为信任了水性的严密无缝,守口如瓶,永远不会让深埋水中的一切重见天日。人们幻想着大铁车装满了珍宝,并试图把大铁车连同那段令人发指的记忆重新在不可知的黑暗中打捞出来,无疑是一种充满危险的欲望和冲动。一个被施了法术的大湖永远不会比一个密封了三千年的魔瓶更加让人放心,一旦它的本意或某种隐秘的平衡被强行打破,本已不够完美的现实,也许将面临着更大的混乱。
然而,当我终于面对真实的大布苏时,曾经的猜测与玄想似乎全都失去了依凭。昔日恣肆昭彰的湖水、会集于湖岸的人们以及如水岸鸭雁鸥鸟般翻腾不息的往事与传说,如今都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隐遁于茫茫大地的深处。放眼广袤的原野,连绵不断的银色粉尘在草原的腹部隐约圈出一个巨大的圆盘,那是一种叫做碱的物质,在这里留下的存在印证。在那个巨大的无水的湖底,透过那些稀疏瘦小的碱蓬和细细的沙尘,一些波浪形的条纹隐约显现,那是水曾经出没的印证,那是水的足迹。如今,呈现于我们眼前的,不过是一个没有门牌号码的旧址,人去楼空,只留下往昔岁月的斑驳印痕,向后来者暗示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沧桑与恩怨。
一条细瘦的深褐色水沟横在我们的面前,蜿蜿蜒蜒地一直伸向灰黑色的泥滩深处,并随着距离的拉伸一点点变得粗壮、开阔起来,终于在目力将及的远处,与一片弱水衔接到了一起。原来,大布苏并没有完全在大地上隐遁,我们因此在心里暗暗庆幸,但它一步快似一步的撤离,却已经让我们很难靠得很近。在东岸,我们试图靠近它的方位,它只把一条长长的尾巴留给我们。这是我们用以追忆或凭吊往事的惟一一条活着的线索。
于是,我站在水沟的这端,久久地凝望着远处那隐约可见的湖,向冥冥中的布设者一遍遍追问着这湖的真正身世和意义。风,卷着白色的尘沙从我的身边一掠而过,似无心也如有意;云在天空里自由变幻着状态,如一群水中翻滚、嬉戏的河狸,散漫无羁;而零星分布在各处的牛羊则在隐约的绿色里埋下头来,全不顾时光的流转和景物的变幻……似乎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天命,各行其是,各得其所,没有谁,没有什么能够为我内心里的疑惑发出声音。
突然间,有阵阵的人嚷马嘶从背后传来,打破了这旷野里的茫茫沉寂。我回头,身后空无一物,但我知道,那边,正是大布苏昔日的岸。
也许,所谓的意义,就在沉默的湖水里面,就在湖水中每一个水滴里面。虽然,我们已经比我们的先辈向前、向湖的腹地及核心部位逼近了很多,但我们事实上更加无法抵达它真正的意义,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已离那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这湖的意义并不在现实之中,它仍属于过去的那些年代。
在前辈们断续、零星的讲述中,我们一点点勾画出大布苏本来的形象和轮廓。原来,在上千年与人类交往的历史上,大布苏大部分时间扮演着肩负沉重使命的王者或父,被它的子民包围着、拥戴着、需要着和神化着。它的子民不仅来自本国本省本县,而且来自遥远的俄罗斯、日本、高丽,来自内蒙古、辽宁、山东、河北。它广泛接纳着来自沿岸或更远地方民众的依靠和敬奉,同时付给他们以精神上的希望和物质上的馈赠。每一年冬天,数以万计的穷苦民众像大布苏命里注定的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汇集而至,如期到达它的岸边。繁盛时,打碱队伍的窝棚、窑洞、地窖子像燕子的巢穴一样星罗旗布于大布苏沿岸,结了冰的湖上几乎每一平方米的冰面都有临时的领主,人喊马嘶以及车轮滚动的声音连绵起伏,不绝于耳。从来没有哪一个人间的集市会如此持久,如此热闹。这种沸腾的场景往往一直延续到第二年的春天,当冰湖一点点解冻,意犹未尽的人们才逐步撤离返回原乡原土。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每年冬天爸爸都要随生产队的打碱车队外出三四个月,顶多中间能回来过一个春节,不出正月十五又要上路。每一次他们都赶着空马车空手而去,而每一次归来时都不能人车同行,而是先把载满碱坨的重车提前放回几趟之后,最后,才把打碱的人们载回。那时,去大布苏打碱被称为副业。也就是说,当农业欠收时,种地的农民无法从土地里获得足够的粮食和收成时,便纷纷向大布苏进发,向大布苏索要土地亏欠他们的那部分差额,当时有一种流行的说法叫做“农业不足副业补”。每一年,大布苏都没有让前来的人们失望,每一年,人们都通过这份副业,获得了自己贫困生活的有效补充。那时,大布苏就如大地为生息其上的人们特设的一口济贫粥锅,虽然稀薄,但总可以救人于危难,那是大地对人类另一种方式的怜恤和仁爱;那时,有很多人家碗中的饭、身上的衣以及日用的柴米油盐都与从大布苏出产的那种白色晶体有着直接的关系。
不知从哪一年起,大布苏的湖水开始一点点萎缩;也不知道从哪一年起,曾经年年如候鸟一样如期而至的人们不再来亲近和朝见这湖。就像一户走了人家的空房子,檐下的燕子也不再重归旧巢,这样,我们便一时无法判断,到底是先走了人后走了燕子,还是先走了燕子后走了人。一切的意义,都是因为需要而呈现出来,那么在大地、湖泊、人之间,到底是谁先离弃了谁?
我看见,在大布苏湖水撤去的地方,留下了大小不一的泥淖,那是湖泊与大地之间的秘密通道。早先,湖水旺盛的时候,或许那就是一眼从大地向上汲水的泉,而一旦湖水消失,那里便成为一个传说中的“大酱缸”,它会不时地吞食掉落入其中的人、畜。早年听爸爸亲口讲相邻的一个打碱队因为只顾打碱忘了自己的疆界,误入“大酱缸”的故事。爸爸说,人不能太贪,人一起贪心时,就会不顾一切,那个掉进泥淖的马车就是因为要抢打别人的冰面,而忘记了脚下的路,才在匆忙里掉入泥淖的。先是大车的一只轮子掉进了泥淖,车老板子不知道危险,挥鞭打马强行往出拉,结果第二只马车轮子也掉进去了。在场的人无不感到震惊,眼看着四匹马越往出拉那车越往里陷,好像泥淖有强大的吸力一样,当辕马也随车掉进泥淖时,人们才如梦方醒,立即割断另外几匹马的绳套,才避免了“全军”覆没。
不知道这些年掉入泥淖的人、畜、车辆谁是无辜的,谁是有过的,但我却始终相信大智大能的大地和水一定在我们无法看清无法觉悟的领域里秉承着一种恒定的道与理。它们用一只手对我们实施佑护,用另一只手教我们反思与警醒。一切看起来可怕的,其实并不一定真的可怕;一切看起来安全的,其实并不一定真的安全。大布苏,本是大地为我们设置的一面明镜。
望着大布苏渐渐消退的水面,我仿佛看到了先辈们远去的背影,此时,我多么想用我几乎被红尘吞没的微弱的声音将它叫住,让他停止那走向隐没的步履,它曾是我们往昔的传奇、生活的依靠和情感的寄托啊,但我知道它的脚步丝毫不会因为我的意愿而停留。我以及与我一样的人们,已经与这湖与这片大地有了太多的疏离与隔阂,我们需要与滋养我们的大地和曾经施恩于我们的那湖进行一次彻底的融通与和解。
在离开大布苏的日子里,我一直无法停止对大布苏的断续回想和思考,每一次都能感受到那个巨大而又复杂的存在对我构成的压迫和引力。它的存在几乎像我们所居往的球体本身一样厚重、神奇、难以言说。尽管在大布苏东侧的泥岸上,已经和正在有一些古生物化石被雨冲刷出来,也有一些实实在在的珍宝以及古钱币断续地暴露出来,但大布苏并不是人们所说的聚宝盆,没有人能够说清它的沧桑已经重叠了几世几劫,没有人知道它过去、现在与将来到底拥有着多少收藏与呈现,它存在的本身才是无价之宝,它是我们无形无像无言的先师和圣哲。
这样一个有着如此传奇和悠久历史的湖,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存在,我想,它永远不会消失的,它的水藏在大地的深处,终有一天还会回来。
责任编辑︱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