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湖夜呓
2009-09-14�P敏
� P敏
一个人,在他生命的旅途中,无论背后的烟云有多浓厚,无论脚畔的收获有多丰硕,无论前头的景致有多繁喧,在其心灵深处,最渴望的,其实不过是一小块澄澈清宁、远离尘世喧嚣的净土。如他故居那青苔斑驳的老屋,似他梦境中与世无争的童年,好供他疲了、乏了、累了、烦了或喜极、悲绝时憩一憩,静一静,想一想,缓一缓……
然而,现实人世,又有几多这样的净土呢?“世人熙熙,皆为名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的人儿们,又有几个割舍得下实惠而魅人的“现实”,真就作了个“虽有那,富春烟雨,一蓑一笠人归隐”的严子陵呢?
我非圣贤,自然也不能免俗。庸庸碌碌,尘世浮沉,不觉已痴长五十多年。至今还陀罗般受制于内心与外界的多重驱策,终日营营,长年苟苟。为功名?似乎不是,为利禄?似乎也不是,但又似乎都是。总之至今我虽然时觉劳乏厌倦,亦经无数困顿挫败;常常也会于长夜叹几声不如归去,实际上却几乎从没有真正“放下”过。
然而,深心的隐衷,许多年来也总如一眼神秘的间歇泉般,时不时地会在我心中蠢动,尤其是偶憩分湖的时候——
“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分湖之子柳亚子的名句多么地契合我的梦想。
而分湖,又确乎是那么地宜于作我们心灵的憩园呀!
至今还记得我许多年前初次领略分湖时的印象。
记得是一个月上柳梢的黄昏,记得那时的吴江也同全国各地一样,很少通公路,通了公路也是盘旋狭窄而迂回缓慢之至。因此那天我是坐那种木条长椅、人货混载的小机船抵达的废墟古镇(即分湖南岸之柳亚子故乡)。一路上,弯弯曲曲的河道,弯弯曲曲的岸陌,胸襟里灌满了新稻初刈的清香,还有那水葫芦无边无涯的漫延。登岸后住的小旅店,又是座紧傍河埠的老房子。上楼的时候,早被人踏出深深脚痕的木质梯阶咕吱咕吱发响,房间里却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睡觉的时候,晶莹的月牙儿刚好嵌在我头上那小小的木格儿窗棂里面。最妙的是晚饭时,一碗醇香的家酿黄酒,几碟地道的家常小菜,窗外就是热闹的市河。一条条晚归的乌蓬船伊呀来去,驳岸随着街道曲折,水巷伴着人家穿棱。岸边高大的榆树古槐,鹊鸦飞鸟啾啾喳喳地安顿着自己的宿处。晚炊的朦朦烟气中,散市归来的居民,或提或担,或笑语或追逐的喧闹,很久才消隐于星星点点浮荡在水上的灯火之中……
多么古朴而恬静,多么温馨而浪漫的市井呀,怪不得柳亚子不如意之际便会将故乡寄为自己的“子陵滩”。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他从未践行此意。但我相信这是他的真情坦露,而非挟私任性。早在一九一二年,时任孙中山骈文秘书的柳亚子先生,便曾因不满时政而在《感事》诗中写过与《感事呈毛主席》如出一辙的:“不如归去分湖好,烟水能容一钓舟”——顺便说一句,关于柳亚子的“归隐”之念和“牢骚”之语,历来见仁见智,众说纷纭。至今仍有着种种不同见解,甚至指责和非难,将其视作患得患失的知识分子的典型。这未免太过。且不说人生在世,谁无牢骚之时,谁又不曾有过归隐或“退一步天地宽”之想?不同的只是说与不说或与谁说而已。仅就个性而言,我也觉柳亚子这种没有城府,率性坦诚的诗人性格较之某些时时谨慎、事事道德的谦谦君子更觉可爱、更可亲近,也更接近一个“丈夫”的本质。柳亚子在给友人信中曾自我评价道:“弟为性情中人,尤重情感。有时超过理智,易怒亦易解。亡友林庚白诗所谓‘故人五十尚童心,善怒能狂直到今者,盖此谓也。今虽五十有九,然童心未改。苟以真情待我,一切容易说话,若以弱者欺我,则惟有仗剑而起耳。”信其然也!
那时,我也痴痴地想过,若我将来老了,或者过得不如意了,能在分湖岸边租一所小房子,静静地读一点书,细细地回味一下人生,该是多么地惬意呀?我那时就这么想来着。
然而,如同柳亚子先生一样,想归想,说归说,他却最终也没有归隐于他的“子陵滩”,我也一别三十多年才重又投入分湖的怀抱——而今天的分湖,显然已更不可能是我的“子陵滩”了!
这么说是因为,首先,而今的分湖早已不复旧时概念。行政区域较柳亚子时代已扩展了好多倍。二〇〇六年七月,原芦墟镇和莘塔、金家坝、黎里、北厍合并组成了汾湖(即分湖)镇,成立了省级开发区——江苏省吴江汾湖经济开发区。分湖志上描述的那个“若夫野旷天低,云平地迥,远市无声,苍林四绕。回春飚于蘅渚,滴蓼雨于秋田。残雪犹寒,空烟欲袭。千家禾黍,十里芦花。固亦鸥侣而忘日下,渔人志而终迷者矣”之古朴而逍遥的旧时风貌,早已“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社会变革天翻地覆,经济腾飞自不必说,便是湖边人家也早已是新楼幢幢,市声鼎沸,岂复还是理想中野旷天低,孤舟蓑笠的归隐之地?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倒也未必不是。新的时代必然催生出新的生态环境,新的生态环境亦自然演化出新的生活方式。变化的主要是形态,新的生活方式则未必一定荡涤人文传统之本质。而其要在于人之精神理念的提升和对自然的尊重敬畏。某种程度上看,如今的分湖反而给了我们更多宜于归隐的理由和物质条件。比如我此行下榻的太阳湖别墅。就是一块别具一格、闹中取静的风水宝地。因为它远离尘世而紧傍着与分湖姐妹相邻的太阳湖畔。数百幢独立别墅,小岛般浮沉于绿意映天的万木丛中,湖光与香风交融,生命与自然共荣。它的开发初衷便是以养生为旨,以休憩为本。柳亚子若地下有灵,未必不会心向往之地目之为更为理想的“子陵滩”呢!
是夜,我在幽幽的月光下,独自在太阳湖边久久盘桓。风很轻,湖很静,星星点点的灯火也仿佛昏昏欲睡了。而远树近枝上,却断续有高一声低一声的叽咕声入耳。想起来了,傍晚在湖边和别墅群中,我见过大群不知名目的归鸟,正绕树三匝,觅取自己理想的宿处。那是它们梦中的呓语吧?此情此景,令人心暖,却又说不清是什么在触抚心田。这就是太阳湖别墅的主题词:“大景无言,小景怡人”吗?没错,正所谓妙不可言嘛。不禁又想起马斯洛关于人的论断,他认为人的性格发展中最高的层次是自我实现,而次一层的还包括尊严、美和安全等等需求,太阳湖别墅不失为这些需求的一个理想的满足。
只是我,有机会在此作一夜寓客已属幸运,归隐之念则可以休矣。原因无它,一两千万一幢的楼价,岂是我辈可望其项背的?
不过,当今斯世,奇迹倍出。正所谓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即便是十年前,人们何曾想象得到,太阳湖边会崛起这么一个现代而豪丽的别墅群来?有朝一日,未必我不能一夜发迹,作成个富豪大贾,也来太阳湖购它一幢豪宅。清风明月,别样心境,繁中取静,以此安顿我的晚年——当然,更可能的是,这不过是一介小文人的痴人说梦。那就聊博一笑罢。
不过,真有那一天的话,这究竟还算得上是本来意义上的“子陵滩”吗?
然而谁又规定,分湖只能是“子陵滩”呢?不是有此一说吗,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真有归隐之心,只要你参透人生,则何处不是“子陵滩”呢?
责任编辑︱古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