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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我的心灵小史

2009-09-14许俊文

海燕 2009年7期
关键词:荞麦母亲

一九五四年生,皖东豆村人氏。种过地,教过书,当过兵。曾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现供职于池州市杏花村旅游发展有限公司。出版过长篇报告文学《淮河魂》《血祭江海》《皇都末日》,散文集《预约秋风》《留在生命里的细节》,散文作品曾被《新华文摘》《作家文摘》《散文海外版》《读者》等转载,多篇作品入选高考语文试卷及全国各地高考模拟试卷。安徽省文学奖获得者。

一九七四年的春天是郁闷的。起码我是。那时还不兴郁闷这个说法,叫苦恼——高加林式的苦恼。苦恼不是病,病了可以吃药。苦恼是一坨情绪的结石,堵在心里,化不开,也吐不掉,你说能不郁闷么?

也可以说,那是一个时代的郁闷,偏偏被我赶上了。

高中毕业那天,一场乱雪潦草地打发了我的学生时代。到了下午,领到毕业证的同学陆续都走了,空荡荡的校园里,除了雪和我,就是一群麻雀。麻雀不会懂得一个农村青年的苦恼,呼啦飞过去,呼啦飞过来,就像藕塘镇上那几个吃商品粮的男同学女同学,神气着呢。

我知道自己这一走,恐怕连只麻雀也不如了。麻雀可以住在校园里,继续它们的歌唱,早晚还能听到琅琅的读书声,而我呢?据说家里已经提前为我准备好了锄头、扁担和镰刀,生产队也给我评定了标准工分,父母甚至连婚事也开始为我张罗了。

舍此,我别无选择。

那个下午多么漫长!我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又能够寻找到什么。假如有唐诗宋词里的栏杆,差不多也该被我拍遍了。乱雪不肯把我迷惘的脚印保存下来,印上去即被抹掉,它毋须记住一个注定要在泥土里讨生活的青年。是的,高考的路已经贴上了封条,只有通向土地的门向我敞开着,它就像天体那巨大的“黑洞”,不管你愿不愿意,最后都得进去。

然后是彻底消失。

过年是应该高兴的。

离村庄老远我就听见刀与砧板纵情地歌唱,烟囱突突地冒着一股股浓烟,好像总算有了一次扬眉吐气的机会,通红的灶火正以其少见的浓墨重彩,改写平日里那一副副表情沧桑的面孔。

对于我的归来,家中的那只黑眼圈黄狗只抬头瞅了我一眼,连尾巴也懒得摇一下。父亲也没有表现出一点惊喜,继续编他的柳筐。这也难怪,三天年一过,我得往地里送肥,上水利工地挑土,家中只有两副柳筐,他得赶在年内为我备齐劳动工具。土里刨食的人,能为儿女做的,也莫过如此了。

春风刮过三遍,春雨润了三遍,农事就上手了。就在我死心踏地准备把一生都交给土地时,辗转吹来一股风,上面要在村里设一个片区民办教学点,需要挑选一名教师。当时村里有七八个高中毕业生,只一个名额,争还是不争呢?本分的父亲说,争啥,争也是白搭。母亲不服气,悄悄从木箱里翻出一块蓝士林布料,叫我拿着去找负责政审的大队民兵营长。我看着粗布衣服上缀满补丁的母亲,心里着实有些不忍,一时迟疑不决,结果硬是被母亲推出了家门。

那是我第一次向人乞求,心里充满惶恐和耻辱,好在有浓密的夜色遮掩,总算成全了我的冒险之旅。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使我终生难忘:民兵营长把我递给他的那块蓝士林布料又甩给了我,冷冷地说,干革命工作不兴这一套。只此一句,便把我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我愣愣地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头脑里全是空白。喷着酒气的营长于是又说,不能怪我不帮忙,咹,你政审这一关过不去的,咹,只能怪你外公,咹。说罢手一挥,像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

那天晚上,父亲与母亲为我的事吵了一架,母亲显得很委屈,躲在厢屋里一边小声地抽泣,一边喃喃自语,他(我外公)做了什么事我怎么知道,他死的时候,我连相貌还记不清呢。打那以后,母亲像歉了我什么似的,总是一副愧疚的神情。

不久,营长把他侄子的名单报上去了。

辗转吹来的那一股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它把我的心给吹乱了。心不是草木,草木乱了,风一过又恢复了原态,心不行,风走远了,它还是摇晃,摇着晃着就散了,空了,像无法收拾的遍地杨花。母亲见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既心疼,又无助,只有暗自叹息,默默的垂泪。现在回想起来连自己都感到吃惊,如果当时出现陈胜、吴广,我肯定是他们队伍中的一员。一个走投无路的农村青年,渴望“造反”。

后来是那几本书拯救了我,王充的《论衡》,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施耐庵的《水浒》,它们几乎被我翻烂了。粗重的农活也是一剂治疗心病的良药,割麦,插秧,给庄稼撒药,锄草。汗水流得多了,心反而显得宁静了。于是,我又找到了那支久违的“佛子岭牌”钢笔,在油灯下写写画画。

转眼到了五月,布谷鸟没天没夜地死叫。这个节气,人整天都泡在泥水里,白天插秧,晚上起秧苗,家中两头见不着天,人们累得跟稻草人儿似的,风一吹就倒。一天晚上收工后,我正没精打采地往家走,这时从豆青山顶的那只喇叭里,传来了县广播站年轻女播音员那甜美的声音:现在全文播送本站通讯员许俊文采写的通讯……开始我还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但顺着播音员的声音往下听,一桩桩事情全是出自我的笔端,刹那间,我就像一块寒冰遇到了灼热的阳光,瞬间就融化了。此时,我干脆在山坡上躺下来,躺成一颗安静的露珠,也许是一株野草,仰望着满天闪烁的星斗,仿佛自己的灵魂已经出壳,随着那女播音员的声音走了。

命运的转机说来就来了。因为我的那篇通讯写的是民兵的事迹,第二天,公社武装部长找到正在田间插秧的我,表扬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陪同的大队民兵营长也跟着附和,但我发现他的表情有些僵硬。

从此,我成了一名民办教师。

笑容也重新回到了母亲的脸上。

学校开学那天,我是从秧田里带着两腿泥巴走进教室的。说是教室,其实是一间稍大点的牛棚,土墙,土桌,土凳,土黑板,再加上我这个泥腿子,是一个真正的泥土学校。但乡亲们不这么看,在他们眼里,有我这样的老师,泥巴团子也能开出花来。此时,从附近几个村庄赶来的十七名学生,像十七只小鸟,围着我唧唧喳喳,嗷嗷待哺。别看学生少,却分三个年级,我只得变着法子,喂这几只“小鸟”一口,再喂那几只“小鸟”一口,半天教下来,人就累成一滩稀泥了。

那时候,学生家长对自己子女的愿望,就是将来能像我这样咬文嚼字,写出的文章连县里的女广播员都得一字一句地读。因此,平时村里谁家要是来了个识字的亲戚,或是偶尔宰鸡杀鸭,必让他们的孩子把我强拉硬拽去,那是敬重,是出自骨子里的,我吃了喝了,他们反倒高兴,逢人还会说,小许老师没有架子,吃饭也文气。当然,我也没有使他们失望,我对每一个孩子都充满了爱心。有一个名叫荞麦的女孩子,家里穷,母亲逼她退学,荞麦就以绝食来争取自己的念书权。母亲心软了,说上学可以,你得每天打一篮猪草。为此,荞麦每天上学总是挎着一只竹篮子,里面放着书和本子。为了能使荞麦把书念下去,每天放学后,我就带着学生到田野里觅猪草,一天也没有间断过。一次荞麦悄悄地告诉我,她母亲说了,等到家里那头猪喂肥了,要给我送上一刀最肥的肉。可是后来我没有像孔子那样得到那刀肉,因为那年秋天荞麦得了脑膜炎死了,她小小的坟墓就紧挨着我们上课的那座牛棚。下葬的时候,我让十六名学生每人采了一束野菊花送给荞麦。

那年头农村穷,连买粉笔、黑板和圆规的钱都拿不出,我就把打谷场上废弃的木锨拣回来,拼成一个小黑板。到了秋天,我领着孩子到收割后的地里拾稻穗,居然卖了二十一块五毛钱。有了这笔小小的财富,我买来了塑料薄膜,把透风漏雨的窗户蒙起来,免得野狗野猫进进出出,还添置了一把二胡和两支笛子,让喜欢音乐的孩子自拉自吹自唱。放学后,等孩子们都走光了,我也会拉(吹)上几支曲子,有时拉着拉着,心就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像梦中的一朵云,虽然我不知道它将飘向何方,但年轻的心总是渴望走得远一些。

这一年秋天,我遭遇了爱情,或者说被爱情碰了一下腰。

十九岁,就像春天的草木渴望雨水一样渴望爱情。原来村里有个叫禾的女孩,劳动时曾与我眉目传情,还悄悄送过我一双绣花的鞋垫,那针脚真叫细密啊,像一只只蚂蚁。然而,后来那个女孩渐渐地与我疏远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有预感,将来我不会留在那个破学校的,她说,一只想飞的鸟,拴是拴不住的。许多年后我读路遥的《人生》,总觉得其中有自己的影子在晃动。

那个女孩算是猜对了,我的确想飞,只是苦于缺少一双有力的翅膀。其时农村青年只有两条出路,当兵,或者被推荐上大学,这两条道都荆棘丛生。我虽清楚自己的斤两,但心不死,就像一首流行歌曲唱得那样,山不转水也转,水不转风也转,风不转云也转,云不转心也转,这人心一转,仿佛一切都成了变数。这不,推荐上大学的名额下来了,我的心又开始转了。

想也是白想。父亲还是那句老话。母亲就反驳他,孩子吃不到肉,想怎么不能想?当然可以想,但是空想。于是,我拼命地复习已经忘掉的知识,一盏小油灯,常常伴着我迎来一声声鸡鸣。

大队书记终于朝我走来了,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它预示着“上帝”将给我带来福音。然而,这只是我的错觉,或者叫鬼迷心窍,他说交给我一项政治任务,帮一个上海女知青替考,也就是当“枪手”。面对自己“上帝”的决定,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从命。后来那个上海女知青被一座大学录取了,她临走的时候,送给我一个笔记本和一张照片,照片背面写着:你等着,我还会回来的。以我当时的心情,只能把它看作是一句笑话。

这是我的浅薄,也是我的狭隘。一年后那个上海女知青来豆村找我,向我吐露了她真诚的心愿,我一直低头不语。记得她临走时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后来化作一块记忆的石头,至今还卧在豆村的草丛里。

一朵花儿,还没有开放就枯萎了。

曾被搁置起来的婚事又被父亲重新提起,这次他有了更充足的理由,上大学泡了汤,当兵我的眼睛近视,只有老老实实教书,有一碗饭吃,得知足了。母亲的心也动了,而我仍然是块石头。

石头从此迷上了二胡,早也扯,晚也扯,扯着扯着秋就被我扯深了。当地里最后一垄红薯收获之后,石头撞上了好运气,一个来征兵的军官瞄上了我,懵里懵懂地就被带走了。

此一去,山高水长,直至今天,我依然还是一朵漂泊的云……

责任编辑︱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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