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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地的褶皱间转还

2009-09-14

海燕 2009年7期
关键词:草庐评书文字

王 芸

风旋扇底,神机算

[ 隆中对 ]

白羽扇,素纶巾。一扇轻摇间,单手捻须,微闭双眼。待睁开来,一条妙计袅然而出;或者,放一锦囊在出征将士手中,紧要时打开来,依言行事,任多么艰难的险情,都可一挥而解。

二十多年前,读小学的我,每日午间听广播里的评书,三国演义,入迷。那个从不喧哗从不激烈从不挥戈的男子,却是众多三国人物中吸引我的一位。他,仿佛智慧的化身,战争胜利的保证。

他,名亮。公元一九七年,襄阳隆中(今属湖北襄樊市)深山处,十九岁的亮,安坐草庐中。日日,鸟鸣庐外,风抚松涛,亮在庐中捧书而读,饮茶会友,一派闲逸从容。妙算一生的亮,是否在等待十年后,命定他余生的那场来访。

评书中,名备的男子一次次来到草庐前,谦恭下马,站立草庐外。亮始终如被风吹拂的线索,飘渺无踪。一再拖延的出场,渲染了亮的神秘,勾起广播前我的好奇。

备寻访三次,终于见到。草庐中,备与亮慷慨而谈,杯中的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三分天下的格局,亮娓娓道来,十年隐逸仿佛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这一场相见。

那是三国故事中,丝毫不比涿郡桃花壮丽盛开逊色的章节。备与亮的君臣之交,胶实绵长,也丝毫不比饮酒盟誓的备羽飞,那滚烫的情谊逊色。

公元二〇〇九年,已阅过数番世事的我,从文字中打量亮尘埃落定的一生,惊叹的已非仅是亮的才智,还有亮的忠诚。

智,可以是矛,可以是盾,可以化作抵达野心的种种利器和幽径。亮身材伟岸,智慧过人,却始终将锋利对外,以浑朴不渝的忠诚面向备。那一种精谨克己,让人由衷感佩。

[ 陈寿《三国志》:亮少有群逸之才,英霸之器,身长八尺,容貌甚伟,时人异焉。适汉末乱,随叔父玄避难荆州,躬耕于野,不求闻达。时左将军刘备以亮有殊量,乃三顾亮于草庐之中;亮深谓备雄姿杰出,遂解带写诚,厚相结纳。]

[ 借东风 ]

最为传奇的一场东风,吹自公元二〇八年。

从评书中的三国故事出发,我一直觉得,那风自亮的意念生成,浩浩荡荡吹过赤壁战场。

东风来前,亮孤身入吴国,以舌为剑,迎战群儒,不卑不亢,不惊不疑。赤壁之战的玄机,在言来语往中暗暗生成;亮与吴国军师鲁肃舟中对饮,一镇定一惶惑。直到鼓声震耳,万箭洞穿舟上扎束的草人,谜底揭晓。十万支利箭,被敌手轻率奉送,外加曹军两名大将的人头。

这一切,成为那场东风必要的铺垫。

东风起后,亮乘一叶扁舟悄然离开吴。不远处,战场灼烫,大火正被东风驱赶着,在曹军的连营木船上奔腾。无需回头,亮联吴的使命,止于那场东风,一切都在他的妙算中,不差分毫。

仿佛亮挥手间,便可敌得千军万马。评书里,那场东风吹去了曹军铺天盖地的战船,吹去了曹操的狂傲、周瑜的自负,留下一个像火光般耀眼的赤壁传说。

我的家乡——荆州——亮用智慧为备赢得的城池,也是备从一路流离到双足立稳的转折点。羽的义,飞的猛,难得。而亮的智,更难得。一千多年前,围绕荆州上演了一出纷纭大戏,一度,它成为三国争夺的焦点,仿佛一个难解的结。

打上这个结的手,来自亮。

至今,我的家乡还有一带巍峨的青砖古城墙。据说最初完整的城垣,修于羽驻守的年代。数年前,我曾踏着尺余长宽的方砖,诚了心一寸一寸行,一气走过大半个城垣。

看。看砖石上岁月灼痕的斑驳,看城廓深入骨髓的刚性,看城垛炮台隐隐按捺的激情,看墙幔间还没散尽的刀光与剑影。

听。撩开现世的喧哗,听岁月深处的金戈铁马之音,听护城河生死相随的无韵之声,听历朝历代城闱倾折又修复的悲怆之吟。

恰值暮春,有圆白的无名花瓣,纷纷扬扬自树上飘落,落出一地苍茫。

[小说家言:蜀汉建立,亮拜为丞相。亮曾舌战群儒、借东风、智算华容、三气周瑜,更取得荆州为基本。后奉命率军入川,于定军山智激老黄忠,斩杀夏侯渊,败走曹操,夺取汉中。刘备伐吴失败,受遗诏托孤,安居平五路,七纵平蛮,六出祁山,最后一次北伐时采取分兵屯田之策,与司马懿大军相持百余日,但不幸因积劳成疾而逝世,享年五十四岁,谥曰忠武侯。]

[ 出师表 ]

公元二二二年,备东征荆州不力,兵退永安。次年,召亮于床榻前,将子禅和蜀国未来一并托付。

智力上,亮胜禅何止百倍,却一直匍匐王座前,尽忠竭力。禅再懦弱,再无能,他的身后,有备殷切的目光。

数年间,亮背负备沉甸甸的托付,一次次亲率大军深入南方不毛地,讨伐雍闿,七擒孟获。他穿行在莽荒地带,空气湿闷,皮肤粘腻,数不清的虫蚋在眼前飞舞。只为让身后的禅,安享一个王所能拥有的尊荣与欢纵。那是亮应诺的方式。

公元二二七年,四十有七的亮再次聚兵汉中,即将开始第一次北伐。出征前,亮写下《出师表》。那是一个臣子杂泪泣血的表白。

也许,亮已感到身体里越来越显明的警讯。他将出征的节奏,一再加快。来年春,亮派出一支奇兵牵扯曹军视线,自率大军攻打祁山(今甘肃西和县西北)。此后,他还将完成五次北伐,在一次次出征中将自己熬至干涸。

星落五丈原,评书中的悲情章节。公元二〇〇九年,我已记不清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是否落泪,为亮的陨落,为他灯枯油尽的结局。清晰的,心有不甘。

亮如神如仙的曾经,鲜明如昨,他的白羽扇,素纶巾,飘飘洒洒的一带轮廓,何以与这样的结局沦落合一。

想之,悲凉。哪怕一生神算,亮似可以算出生命何时终,何地陨,却逃不出运命的限局。

[诸葛亮《出师表》: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谘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 忠武侯 ]

亮曾言:至死时,内不存多余的锦缎,外没有多余的钱财,这才不算辜负。

亮不愿辜负的对象,是备。等到他坦荡而去时,备已化作一钵浮土。证人早逝,亮完成的,实是对自己的承诺。禅追谥亮“忠武侯”。后人毛宗岗评亮“天下第一奇相”。

公元二〇〇九年,远离评书记忆的我,在文字中回望亮的前半生。

在琅邪阳都(今山东沂南县)出生的他,与弟妹跟随叔父玄奔赴豫章(今江西南昌)的他,十七岁移居南阳(今湖北襄樊)的他,住进南阳深山中一间草庐的他,唱《梁父吟》与江南名士往还的他,与备相见慷慨而谈的他,军中运筹帷幄的他……一把羽扇悠悠而动,风自扇底来,计从胸臆出,如神如仙,在评书中与我遇合。

二十多年前。也许,少年的我曾祈愿时光在某一时刻定格。

如同关上收音机的按扭,评书中止,一切消失,命运不再延续对一个人的残忍。

恍惚没有结局。

[陈寿《三国志》:及备殂没,嗣子幼弱,事无巨细,亮皆专之。于是外连东吴,内平南越,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工械技巧,物究其极,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疆不侵弱,风化肃然也。]

[ 毛宗岗评:历稽载籍,贤相林立,而名高万古者莫如孔明。其处而弹琴抱膝,居然隐士风流,出而羽扇纶巾,不改雅人深致。在草庐之中,而识三分天下,则大乎天时;承顾命之重,而至六出祁山,则尽乎人事。七擒八阵,木牛流马,既已疑鬼疑神之不测,鞠躬尽瘁,志决身残,仍是为臣为子之用心。比管、乐则过之,比伊、吕则兼之,是古今贤相中第一奇人。]

栽种陶土活字的布衣

[ 种 ]

方正胶泥,字反刻其上,沐火,成印。坚硬,独立,粒粒如数,在有序的排列组合中,铺排成一句、一段、一章、一文。

千年前,名毕升的男子躬身耕耘,他手中播撒的非谷非稻非菜蔬,而是一颗颗墨光如漆的文字。纸作田畴,泥印如种,湿墨层层敷陈,字与纸页经纬吻合一体,成书。

越过千年堆叠的光线,男子的面目如水中虚影,混沌不清。清晰的,是他手中的枚枚泥印,眼中的墨色文字。

或许,那是世间最奇异的播种过程。庄稼在泥土里生长,穿越风穿越雨,穿越循序而来的节气与四季,被阳光照耀天露滋养。天地间的精气,向着庄稼体内汇集,绵绵不绝。属于文字的田地是纸。无法自生自长的它,只能在作坊幽暗的光线里,借助一个人的智慧,开始纸上的生长。无关风,无关雨,无关井然时序。却又如此迅疾,恍如,它们会奔跑。

公元二〇〇九年,四月阳春。田野上,油菜花正在四处涂抹油彩,金黄稠密,累累灼目。仿佛狂欢。属于它的时光如此短促,以至生长如同一场爆发。相比之下,文字的生长平和,舒展,漫长,与时光平行延伸,无休无止。

这一年春天,我一如既往在纸上栽种文字,并沿着文字蜿蜒的脉络,与毕升相遇。一个栽种陶土活字的男人,一个让文字加速蔓生的男人,我手中捧读的每一本书,书架上层层垒垒的书,刚刚到达我手中、属于我的书,追溯起来,都与他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

某一刻,我陷入恍惚。岁月深处,某些熹微的线索穿越时光而来,嵌入今时的纹理。谁能知道,我们读过的每一本书,每一段文字,不曾在暗中施加改变的力量?

谁又能知道,满目之中,身历之下,何为偶然,何为必然。那是何时种下的因,又将何时结出果。我仿佛看见,远古的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一缕微小的风逶迤而来,渐汹涌。

[《梦溪笔谈》:庆历中,有布衣毕升,又为活版。其法用胶泥刻字,薄如钱唇,每字为一印,火烧令坚。

史载:毕升,又作毕晟(约公元970年—1051年),发明活字版印刷术。北宋淮南路蕲州蕲水县直河乡(今湖北英山县)人。 ]

[ 印 ]

留痕迹在一物上,成印。

印的历史,可远溯至战国。印面或凸或凹,刻名姓,刻官职,刻衙署名。小小一方印,象征信诺、权威、职责、法度。那时的印,没有朝野之分,没有高下之别,统统名玺。

两千多年前,一方纯美的玉,刻印下一人的忠诚,获名和氏璧。传说中,名和氏的男子生于楚,为献玉失去双足,仍不改初衷。他抱玉痛哭楚山下,血水跟继泪水漫漶成河。玉,终被王识,视为珍宝,在漫流的传说中,去成全一个男子愈久弥坚的忠诚美名。

美好事物,总会承受比普通物更多的觊觎。和氏璧,在一个个王的手中辗转。随着楚国覆灭,流落至秦,被雕琢成一方国玺。任由始皇在手中把握,在诏书上戳盖。

一方美玉,因了印的形制,拥有象征国威的特质。自此,玺一词脱离民间,上升为王的专属物。印,分离而出,安落在民间。

印,和很多事物一样,经历了漫长的流变。或木,或铜,或玉,或石。始皇统一度量衡,将各式标准划一,四十字诏书戳印在陶量器上。日常的简牍,用绳索捆扎,绳结处,按一泥,落一印,表封存意。那都是单一的印,非传播文字的种。

印,需要毕升的智慧来提升,整合。需要火的烧灼,淬炼。需要文字在上面倒伏,镌刻,才能化身为一粒粒生命力喧腾的种子。

毕升手中的印,名胶泥活字。泥的骨架,泥的生机,泥的柔软和坚韧。它们是一个个被盘活的字,在狭小的作坊里,生机无限地生长,繁殖。

[史载:公元前四世纪的战国时期,私人印章就已流行,时称“玺”。 秦始皇灭六国,得楚和氏璧,凿国玺,“玺”字从此被封建帝王所垄断,一般人的称印章。]

[ 纸 ]

薄的纸,可以透过日光月影。净的纸,手感如滑润的肌肤。即使经纬突出分明,从纸的面目望进去,哪里看得出它的前身,是树皮,是麻丝,是布幅,是鱼网。

偏偏,汉代男子蔡伦从这些杂乱粗糙的事物中,提炼出了纸的可能与未来。

最初的字,刻在竹上,浸在绢上,烙在青铜上。那时,名为纸的事物还没诞生。它像婴儿一样沉睡在我们习以为常的物什深处,等待名蔡伦的男子到来。如同,名为印的事物,滑行在无惊无奇的历史轨道上,等待名毕升的男子盘活,成传播文字的种子。

纸,不像竹简那么艰涩,绢那么昂贵,青铜那么贵族,它让书写变得轻易,简便,日常,与造纸的物什达到精神质地的暗合。

它让笔,古时柔软的笔,可以自由地奔走挥洒。当一支笔在纸上湍兴游走,另一端连通的,必是一颗无拘无碍、上下通达的心。可不可以说,纸纵容了笔的恣肆,心的浩荡。

蔡伦的纸,与毕升的活字遇合,仿佛良田与种子的遇合。文字的生长,获得恣肆与浩荡的生态,至今。

纸可以焚烧成灰,纸所承载的文字,附着于中的情感、意志、思想却难以破灭。汉代武帝试图删去一切旁生枝杈,独留儒家一脉主干。越过两千年时光,我看到,该生长的依然在暗中生长。秦代始皇焚烧书籍,屠杀儒生,试图在一种法理的框架中施行统治。越过两千年时光,无法禁灭的,任多么霸道的意志也不能禁灭。

世界始终蓬勃。那一种生命力,存于纸的筋脉中,胶泥活字的坚硬中,中国文字的方正轮廓中。

无法框束。无法刈除。

[《后汉书·蔡伦传》: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者,谓之为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

史载: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当时儒家典籍全凭经师口授,学生笔录,难免有差异。汉灵帝熹平四年(公元175年),朝廷立石将重要儒家经典刻其上,作为校正经书的标准本。约在四世纪,出现拓碑方法。]

[ 刷 ]

铁板上,松脂、纸灰、胶蜡铺底,一枚枚胶泥活字亲密比肩。火热火冷间,一块模板制成。刷油墨,铺素纸,一页页书生长出来。过程耐心细致,书页的品质,与一双手的灵巧、精细有关。

毕升的灵感来自何时、何处,已无法清楚获知。一只家常陶盆上的盘枝花掌,孩童玩耍时的过家家游戏,或者作坊里日复一日雷同操作带来的疲惫感,暗送玄机?

关于布衣毕升的文字,如此稀薄。仅存《梦溪笔谈》一书中,数十行而已。这为公元二〇〇九年春天我的寻找,带来简便;又让我栽种这篇文字的过程,变得枯涩,艰难。

毕升,一个曾真实生活过、呼吸过的人,被时光简化成一个模具,陈放在文字博物馆的不显眼处。而他,竟是发明了一种奇异种子,让文字得以蓬勃生长的人。

从有限的文字看进去,布衣毕升的来处是一间狭小的作坊,幽暗的光线模糊了他的面容,甚至身影。他从事的劳作,经过了漫长的演变过程,摹印、拓印、雕版印,而他,将改写摹印的原始、拓印的粗糙、雕版的庞大繁琐,让一枚枚细小灵巧的胶泥活字,担负起繁衍文字的重任。

之后的岁月中,印刷术还将添加色彩,由单一色到多层次色,由手工到机器作业,并不断提速,与置身的世界一样,渐迈入飞奔的节奏和速度。

公元二〇〇九年,我走进书店,满目崭新书籍中,难找见一本心仪的书。

站在万千书籍散发出的墨香中,惆怅暗生。属于毕升的手工时代,那一种遥远的缓慢和精细,为何让我如此想念。

[ 据载:公元一九〇〇年,在敦煌千佛洞里发现一本印刷精美的“金刚经”末尾题有“咸同九年四月十五日(公元八六八年)”等字样,这是目前世界上最早有明确日期记载的印刷品。

据载:公元一四五六年,德国的戈登堡用活字印《戈登堡圣经》,这是欧洲第一部活字印刷品,比中国的活字印刷史晚四百年。公元一九九〇年秋,湖北省英山县草盘地镇五桂墩村睡狮山麓出土一方墓碑,据考证为毕升的墓碑。]

[《韩非子·和氏篇》:楚人和氏得玉璞荆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责任编辑︱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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