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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吃二题

2009-09-14刘绪源

海燕 2009年7期
关键词:姨妈家大姨妈姨妈

刘绪源

一只豆沙月饼

多少年过去了——呵,已经有四十多年了——我还忘不了那只豆沙月饼。一种懊恼无奈的心情,一种后悔和歉疚,仍隐隐沉埋在心底,挥之不去。我曾经发狠地自问,那个时候,怎么会那么懵懂,那么不近人情?那时,我大约十三岁。

那时我们住在上海的虹口区,我的大姨妈住在南市区。刚读小学的时候,星期天我还会一个人到大姨妈家去玩。但后来,人渐渐地大了,课外活动也多起来了,自己又迷上了读小说,放学回家手上老是捧一本厚厚的书,眼镜也戴起来了,亲戚间的走动就变得很少很少。家里来了亲戚,即使是小时候十分热络的亲戚,我也只是点点头,叫一声,然后找个机会,赶紧躲到自己的角落里看书去。进了中学之后,外面的广阔天地越来越占据心灵,越来越具有一种神圣感,家里再大的事似乎也是渺小的,甚至是委琐的。同学之间可以谈理想,谈未来,可以谈班级里的工作,谈怎样帮助别人(我们那时候真喜欢帮助别人啊),也可以津津有味地谈小说里的情节和人物,可就是没人谈各自家里的事。我不知道现在的初中生(当然是指男生,女生大概不会如此)是不是还这样。总之,那时对家庭的一切都有一种下意识的不屑,这可能是那个年代或那个年龄层的风气吧。

这天,乡下的四姨妈来了,好像是为了我的一个表哥的病,到上海来买药的。我的父母事先已经把药买好,又留她在我们家吃了饭,然后送她上公交车,去了大姨妈家。我除了打过一声招呼,又坐在一起埋头吃过饭以外,对这一切是极不关心的。家人早已习惯了我这种态度,四姨妈说了几句恭维的话,意思是功课真忙,真用功,将来一定有出息之类,我听了自然不吱声,心里一面暗笑她不懂,一面也不免有些自得。她从乡下带来了好大一袋蕃薯干和烤豆角,小时候我是那样喜欢吃,现在却是毫无兴趣了。父母替她买了两盒饼干,还有一包月饼(那时大概中秋将近了),让她带回去。

四姨妈走后,父母却又很认真地商量起什么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态度十分投入。过了一会儿,父亲到我这儿来了,手里拿着两张五元的钞票。他说,四阿姨家里很困难,我们再帮她一下吧,你到大姨妈家里跑一趟,把钱送去,她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我答应了,临出门时,妈妈还在门口叮嘱:钱可千万别掉了。

是的,那时的十元钱,不是一个小数目。当我赶到南市,把它交到四姨妈手里时,她的惊讶和激动,是可想而知的。她不知怎么谢我才好,先让我坐,又给我倒水,接着手忙脚乱地打开行李,从里边摸出一个豆沙月饼让我吃。我犹豫,推辞,但四姨妈一定要我吃下去,大姨妈也在一边催我吃,那天我一点也不饿,一点也不馋,但实在是盛情难却,于是就剥开油亮的包装纸,大口地吃起来。四姨妈和大姨妈很欢喜地看着我,一边不停地表扬我。这月饼又甜又结实,里边是满满的豆沙馅,我真有点吃不下,但为了能快点回去看自己的书,我勉为其难地吃完了。

回到家,我没提月饼的事。父母大约也是因为帮助了别人的缘故,显得有些兴奋。他们喜滋滋地想象着四姨妈回到乡下,我的那几个表哥表弟开心的神情。他们的话传到我耳边,恍惚听得,从“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起,四姨妈家就没再吃过上海月饼!——这么说,这几个月饼,对他们家来说,就是一份极其难得的美味了。那一包月饼好像是四只,可我居然糊里糊涂地吃掉了其中的一只!一种惶恐的感觉从我心里升起,有一阵,我觉得很不安。但再看一会书,我就把这事给忘了。

奇怪的是,多少年过去了,有关月饼的记忆却在我心里愈益地清晰起来,强烈起来,几乎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也许,是因为年纪渐渐地大了,是因为自己也成家了,或者,更要紧的,是因为社会的风气变了,谈论琐屑的家事不再是丢脸的,反而变得堂皇起来了。总之,我几乎一直在自责,不该在当初吃掉那只豆沙月饼……

现在,四姨妈还健在,虽然已经很老了。前几年,我的一位表哥来上海,我忽然心血来潮,想买几盒最好的月饼让他带回去,但他连连摇手说,他们不吃月饼,那么甜的东西对身体不好。他们家里开了个轴承厂,早已富得冒油了,据称现在凡是甜的油的,他们一概不碰了。听得这话,我怔了半晌。

吃汤团

小时候很喜欢吃汤团——我指的是宁波汤团。那时候是到处都有的,小吃摊上有,点心店里也有,不像现在似的一定要到城隍庙的名店里才能吃到。还有,那时家里也常有吃汤团的机会,妈妈自己就很会搓汤团。家中备着猪油和水磨粉,哪天她叫我放学时到三洋南贷店买半斤“黑洋酥”回来,我就知道,这天——至迟明天早晨——又会有汤团吃了。

但汤团好吃,却只能“闷吃”,也就是不能在同学中间说。因为考试得零分,也叫“吃汤团”。我们初中有个无锡口音很重的语文老师,矮矮胖胖,年岁很大了,一次一个女生考试不及格,他指着她的脑门说:“好啊,吃汤团!”这三个字,用无锡话念出来,犹如“切趟夺”,十分奇特,仿佛口里真含着一个汤团似的。一时班级里此起彼伏一片“切趟夺”声,气得那个女生顿时趴在桌上大哭起来。这以后,只要有人不及格,报过分数以后,总会有这样的声音从后排或从哪个角落响起,伴随着“吃吃”的偷笑,渐渐布满全教室。别的任课老师常感到莫名其妙。

但我们很快就没有书读了,因为“文革”开始了。考试不会有了,不及格也不会有了,可以理直气壮地吃汤团了。

那时从家里跑到学校,一路上到处有吃汤团的地方,四川路、溧阳路、山阴路……到哪儿都可坐下来吃。一般总是店门口有一口大锅,里边有汤团在上下翻滚,白糊糊的沫,水汽蒸腾,十分诱人。尤其是肚子饿的时候,远远看到这水汽,就感到有一股甜糯的清香扑面而来,便怎么也走不动了。付了钱(那是相当便宜的),买了筹子,在长条板凳上坐等,不一会儿就会有一大碗溜圆白胖的大汤团端上来。这时千万不可急着吃,因为那热气是很惊人的。我们总是很内行地先喝一小口汤,缓缓气,再用勺子舀上一个,咬开一个小口,让白色的热气窜出,轻轻吹上几下,待那浓黑闪亮的猪油芝麻馅在汤团里漾得清晰可见了,这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吃。这样,既不会被烫着,又能细细品嚼汤团的美味。

写到这里我想起来,我到后来竟真的没有再经历过一个班级坐在一起等待成绩那样的事。虽然也参加过一些全国或全市的统考(为了评职称之类),但那种正规的学校教育,似乎真的与我告别了。参加工作以后,我发疯一样地自学,赶路一样地读书,最后造成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我再也不能正常地听课了。只要有老师在上面讲,我就会着急地想:应该说下一句了,下一句应该是什么了,如再不这样说就不对了,这个老师语速太慢,他的思路有偏差了……这样内心的自言自语会逼得我再也坐不下去。这使我想起茨威格的小说《象棋的故事》中那个发疯的高手,他因为长期在狱中自己和自己下盲棋,就再也不能容忍别的对手的棋速了。这是长期监禁毁了他。而我,则因少年失学,此后就只有自学一途了。所以,因为这篇谈吃的小文,我竟十分地怀念起那位无锡口音的老教师,也想起了那位被气哭的女同学,还有那一片此起彼伏的“切趟夺”声……

过去的一切,竟都变得异常地亲切,一如那些店门口的大锅里蒸腾的水汽。

责任编辑︱张明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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