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缭绕,我站在寂寞的街对面
2009-09-14朱紫百嘉
朱紫百嘉
1.
KTV包厢里只有我和涂笑,灯光浓酽,他看起来更黑了。我喜欢黑黑的涂笑,紧身的白色T恤鲜明地暴露了他上身张弛有度的轮廓,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手抚摸在他胸膛上的感觉,黏黏的,潮潮的,像多雨的热带森林,一不小心便会迷失。
这是韩烟死后,我第一次和他共处一室,原本很近的距离,在他不置一词的沉闷空气中无限延长。他沉默的背影阻挡住我向他窥探的肆无忌惮的眼神,好像在告诉我,就算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死光了,他也不会给我任何机会。
因为,我是韩烟的女人,而韩烟,是他的同事和兄长。
自从韩烟死掉,涂笑便以冷漠对我,面对我的投怀送抱屡屡坐怀不乱,像柳下惠脱胎转世。在他眼中,我是这城市中最不可理喻的女人,丈夫因公殉职尸骨未寒,便迫不及待地黏上了丈夫生前最好的朋友。
我不管,我抽烟,薄荷味的清凉熨不平我内心的动荡,抱住他脊梁的时候感觉不到他丝毫的战栗,犹如抱住了一块岩石。我可以看见他耳后深深的刀疤,像一条恶毒而丑陋的细蛇啮咬着我的心脏,如果不是这一刀,或许,一切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吧。
果然,他失去耐心,挣脱开我的双臂,丢了一句你走吧,便大踏步离去。
厢外的走廊上移动着一些浓妆艳抹、面孔模糊的女人,其中的一个搭上他的肩膀,却被他狠狠地甩开。站在他背影中的我扑哧笑出声来,他回头,目光凛冽,你以为你比她们好多少?
我的笑容冻结,碎裂,这一次我无力跟上他的脚步,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周遭各种奇怪的目光和嘲笑声污水般将我淹没,想说些什么,却窒息得吐不出一个泡沫。
2.
在西边的阳台上燃起三根烟,并排插着,看青烟在静默的空气中缓缓缭绕着,像紊乱的线把前尘往事密密缝在一起。我仿佛看到韩烟笑着对我说:方颖,这是我最后一根香烟,我保证。这是他说惯的口头禅,直到临死之前,他还是那样笑着求我为他燃起一支烟。他总算没有食言,那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根。
24岁经人介绍认识韩烟那天起,我便对他报有一种虔诚的崇拜,好像看到了自己童年时无限遐想过的英雄。他比我整整大了十岁,成熟,伟岸,正直,给人安全感。直到结婚后,我才渐渐发现,崇拜和爱不能划上等号。爱情一旦苏醒,便会以一种无可救药的速度滋生蔓长,我惟一笃信的是,我爱涂笑。
涂笑来了,他劈头第一句便是:今天是老大的忌日,你怎么可以不去?然后看到阳台上焚烧的香烟,神情暗淡下来,在我的默许下走进屋内,看我的眼神居然有了这些日子以来少有的尊重,就像韩烟在世时他来我家做客时一样。
他在我递给他的烟盒中抽出了一根烟,在为韩烟焚烧的烟蒂上点燃,那表情很温暖,好像回到了一年前他和韩烟合抽一根烟的时光里。
青烟燃尽,他长吁了一声,问我生活上还缺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目光毫不掩饰地流淌出悲伤和渴望:我需要的,难道你不知道?
他带着不屑辩解的神情走了,留下满身疮痍的我对着镜子嘲笑自己。
3.
去年的情人节,从阳台上可以看到楼下成双入对的情人。他们从小区门口驱车远去,奔赴一场场爱情的盛宴。
韩烟去值班了,彻夜不归,那些画面成了屏幕上连篇累牍的文艺电影,叫人腻烦却又心驰神往。我知道我不该这么俗气还指望着某个挺拔帅气的男孩站在楼下喊我的名字,送我玫瑰,可是两年的苦闷生活让我不由自主地期待着发生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小刺激。韩烟不会这么做,可是涂笑会。
涂笑借了一辆车,说带我去看海,上海灰蒙蒙的海上正酝酿着最新一轮的风雪。涂笑把羽绒大衣脱下来盖在我的身上,双手按住我的肩头,逐渐地,形成一个拥抱的姿势。
方颖,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爱上了你。
把他这句话中的“方颖”换成他的名字,便成了我最想说的话。可是我没说,我想,一个寂寞的情人节很容易衍生出美丽而荒谬的故事,这些故事最好只有一夜的寿命,这样就不会在第二日清晨的阳光里伤害到别人。
我给了涂笑我的身体,可是给不了的是我的许诺。我说我们结束吧,我不能对不起韩烟,他点头。可是不久之后韩烟再次值班,他打电话来告诉我,他发现他无法爱上别的女人,因为他习惯性地将她们和我进行比较,最终发现,勉强自己谈一场言不由衷的恋爱是一种煎熬。我屈服了,屈服于自己同样疯长的思念里。
4.
韩烟说过的,他会和我离婚的。我跪在他身前,祈求他的原谅。他很生气,三日不归家,然后在清早两眼通红面容憔悴地出现在我眼前,说答应我的请求,可是离婚手续得过几天再办,他要参加一次很重要的抓捕行动,如果殉职了,离婚证书也可以免掉。
韩烟的特警大队奉命抓捕毒贩,一个亡命之徒携带着一箱子的海洛因突破了枪林弹雨趁着夜色落荒而逃。对当地地形非常熟悉的韩烟死死地跟在毒贩的身后,这是他必须活捉的大鱼,所以,他不能开枪。
人们在一条小巷深处发现了三具倒地的身体,一具是韩烟的尸体,一具是昏死过去的毒贩,而第三个,是奄奄一息的涂笑,毒贩的刀还卡在他的脖子上,地上血流成河。
涂笑从死亡线上苏醒过来,战友们众口一词称他为英雄,说他在韩烟被杀之后能够及时出现擒住凶手,否则,韩烟的死就失去了价值。涂笑却反复地说,如果他能再早赶到一些,韩烟就不会死。
那天,他捧着韩烟的骨灰跪在我的面前喊我“大嫂”,叫我原谅他。我突然陷入空前的恐惧和绝望中,在诀别了韩烟之后,我也失去了我最爱的人。
5.
2月14日,情人节的深夜,我醒来,思念蚀骨。
打电话给涂笑,对他说:我的窗子是关着的,煤气是开着的,人暂时还是活着的,如果你在半个小时之内能够赶来,或许能救我一命。
涂笑是从窗子跳进来的,当他掀开窗帘站在我的面前时,我正在喝第七杯红酒。他夺下我的酒杯,大声地摇晃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问,你这个疯女人,三更半夜开这么无聊的玩笑,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要你记得,你是爱我的。我说。
酒杯应声而碎,站在一地的琥珀残红里,我慢慢解开了睡衣上的裙带,寂寞赤裸的身体在午夜兰花一般绽放在他眼前。
我终于再次触摸到了他的胸膛,黏黏的,潮潮的,像热带森林那般叫人迷失。他进入了我,像植物扎根于土壤,把坚硬的根须往纵深处开掘。唇齿过处,鲜花丛生。
可是凋零,也只是一瞬间。
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用那样一种复杂的眼神凝望着我,好像经历了惊涛骇浪的鲸鱼终于等来了风平浪静,也等来了搁浅。我惟一能做的,便是更紧地抱住他。
涂笑,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是的,我爱你。他说,我才知道,为什么那样辛苦地摆脱你,却终究摆脱不了,原来我爱你,一直都爱。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走得有些狼狈,衬衫的纽扣还没系好,便冲进门外料峭的寒风中。看着那些在我们纠结的身体撞击下落在地上的瓷器碎片,我不知道黎明之后的我将何去何从。
6.
我找不到涂笑了,他辞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三个月后,涂笑在电话中跟我说见个面,就在他以前和我去过的路边小酒馆。
他给我倒了一杯茶,清香而苦涩的味道充溢在小小的包厢里。他说他已经在广州找到了工作,这次回来是为了调动档案。从此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带我走吧,我知道,在这里你没有办法和我在一起,你不能不顾忌到其他人的看法。可是,我们可以在别处重新开始啊。
如果能够重新开始,该有多好。他感叹着,接着说,如果韩烟是被我害死的,你还会这么想吗?
韩烟仰首喝干杯中的白酒,大滴大滴的泪水往下流。他说,那一天,我跟着韩烟一路狂奔,突然想到你,一個闪念滑过:如果他死了,会怎样?明明知道这种想法很卑鄙,脚步却还是不由自主慢了下来。后来,我在那条废弃的巷道口看到了他们,他们扭打在一起,我想上去帮忙,却又躲在了角落里。当我看到刀插进韩烟的心脏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于是我冲上去……
我突然好冷,冷得流汗。
忽然明白了,那一夜激情之后,他怎么会有那样怪异的眼神,那是他的罪孽,也是我的。
火车站,他狠狠地揽我入怀,他说,被阴谋玷污了的爱情,没有资格获得祝福和宽慰,所以,只能把最后的一吻当成是永别。
责任编辑:伊人yiren55@126.com